第56章 Case6.嫌疑人:唐沢裕(7)(1 / 1)

“波本。”

房间的另一侧,光线衰减得更加黯淡。几乎无光的黑暗里,传来一个老人气若游丝的喘息,他在叫:“波本。”

降谷零反手扣上了手机盖。

看到宫野志保时,他灰蓝的瞳孔里划过的一缕细微的柔和,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一刻波本的表情变化,其实是极富层次感的:情报贩子的特有的精明和冷酷是底色,往上再增添一点点的贪婪和阴冷,一眨眼,这些浮于浅表的情绪,便沉淀作闪烁在眼底的光辉。

温和而难以捉摸的神色成为面具,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他的脸上。

组织著名的神秘主义者,波本出现了。

波本闻声抬眸,他先撇了眼木条外的情况,便快步走进了那片黑暗里,半跪下来,矮身从地上扶起了一个老人。

老人的头顶上没有头发,瞎了的左眼眼眶里,填充着一颗义眼。

这时朗姆的情况无疑是糟糕的,每一声喘息都粗重如风箱。在他腹部处,还凝固着大块褐色的血迹,用透明胶带草草裹上几圈,才勉强止住失血。

包扎时降谷零说手头只有透明胶带,请朗姆忍耐片刻,后者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了,毕竟他的性命还拿捏在波本手里。

这个养尊处优的老人,显然从没有体验过组织最底层人员常用的包扎方法。

透明胶带一圈圈裹上他的腰时,朗姆的眼里浮现出了一瞬间的不适与阴狠。

——可等他抬头再看向波本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如春风般和煦,好像此时此刻,波本就是他性命相托的副手一样。

朗姆在装,降谷零亦然如此,虚与委蛇的两个人相处得其乐融融,不管心底有多警惕,面上都是一副和谐的样子。

朗姆很少在自己的手下栽这么大的跟头,尤其反咬他一口的,还是一直以来被他视为最忠诚的鹰犬的泥惨会。

这个日本地下世界的最大黑帮,私下里其实早已不服于黑衣组织的统治地位,一直跃跃欲试地想要挑战他们。

借这次众议院改选的东风,泥惨会不知从哪条路,搭上了土门康辉这个炙手可热的政坛新星。

于是,在土门康辉春风得意,以为自己成功打压下唐沢裕,除掉了自己迈入政界的最后一个把柄的同时,泥惨会也反咬一口,给了朗姆致命一击。

这些情报降谷零都知道,甚至土门康辉构陷唐沢裕,他还让风见裕也在其中推波助澜了一番。

鹬蚌相争,他是冷眼旁观在一旁的渔翁。

虽然黑帮在日本存在合法,却并不代表泥惨会私下里没有经营什么违法的勾当。降谷零之所以没有派公安将他们一网打尽,是因为时候还没有到。

直到泥惨会的气焰嚣张到极点,决定挑战朗姆的权威时——

这才是降谷零静静等待的机会。

他需要取得朗姆的信任,渗透进他的势力。

贝尔摩德,这个女人是他了解组织最好的情报源,他以对方的秘密作为胁迫和交换,获知了不少消息。

在这之中,就包括了朗姆与琴酒的对立。

组织中朗姆资历老,手下能调动的人员多,却鱼龙混杂,是一群利益驱动的乌合之众。

琴酒孤僻而冷漠,下属却意外地极其忠心,同时也深受“那位先生”的倚重,因隔三差五清理卧底的任务,积累了深厚的威严。

作为情报组的一员的波本,在此之前,一直都站在两者中间的模糊地带。无论哪一方需要情报,他都会如数提供。

他是冷静的猎手,在两方相互倾轧的势力之间小心行进,敏锐地捕捉着向上的机会。如同走一条崎岖的小路,两边都是悬崖。

hiro牺牲以后,组织的卧底就只剩他一个,他必须慎之又慎。

事实上,这么多年来,降谷零也一直将平衡维系得很好。说波本是老油条也好,墙头草也罢,几年以来,游走在两方之间,的确让他最大程度地获取了组织尽可能多的情报。

可之前夹缝生存的策略,现在却未必能行得通了。

降谷零隐隐注意到,近两年间,组织的势力洗牌很大。他疑心组织是不是离追寻的目标更近了一层,或者有了更大的野心和计划。

卧底到现在,波本的名头,已经在组织站稳了脚跟。

继续单打独斗下去,只会意味着他永远也无法接触到组织真正的核心。

降谷零必须寻求改变,考虑到琴酒对卧底和叛徒的敏锐程度,他最终选择了朗姆的阵营。

——但是选择朗姆,并不意味着降谷零就要让朗姆胜过琴酒。

事实上朗姆谁都不信,如果贸然表达出投靠的态度,只会让这个狡猾的老人更加警惕,他必须要让朗姆觉得,波本是他自己一点点招揽来的。

之前说过,朗姆的手下靠利益驱动,对他并不是绝对的忠心。那么波本的存在也同样如此;降谷零并不需要向朗姆证明他的忠诚,朗姆也不需要这个玩意。

他只要让朗姆意识到,波本的能力和价值是不可替代的,再适当地表现出一点对琴酒的反感。

那么,朗姆就会像一只被诱出洞穴的兔子,乖乖地对他抛出自己的橄榄枝。

……

直升机的螺旋桨声在窗外响起,扶着朗姆的波本,也在此时恰好走到窗边。

降谷零不费吹灰之力地揭开了那些钉在窗户上的木条,果不其然,将他们逼进这个房间的泥惨会成员,已经在外面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

直升机伸出的枪管,还在微微地冒着青烟。舱门口基安蒂端着冲锋枪,神气活现地喊:“出来吧!该解决的全都死透了!”

降谷零把朗姆托在背上,慢慢地爬上了绳梯。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可信,面对泥惨会的追杀,降谷零的身上也中了几枪。他爬两下便停一会喘息两口,来到还差几节的位置,基安蒂终于不耐烦了,三两下把朗姆拖上了飞机。

这一次朗姆在泥惨会这里阴沟翻车,还得靠琴酒的手下救援,如此以来,琴酒的势力势必会暂时压过朗姆一头。

可两股势力旗鼓相当,互相内耗,才是降谷零站在日本公安的立场上愿意看到的。

所以接下来,他还需要给朗姆一个琴酒的把柄。

宫野爱莲娜的女儿……

宫野志保。

组织的叛逃者雪莉。

看到这段录像的一瞬间,降谷零的心里已经有了计划。

将雪莉带回组织的任务,一直由琴酒负责。这个组织的头号杀手效率高得恐怖,像一架不知疲倦、永远精准严密的机器,所有经手的任务都被他解决得飞快,却独独在雪莉的事情上没有下文。

只要让雪莉假死,一方面他作为降谷零,保护了宫野爱莲娜的女儿;另一方面作为波本,他阴差阳错地打击了琴酒的地位。

那时再顺理成章地接受朗姆招揽他的意图,也能够博得朗姆的最大信任。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针对朗姆的、环环相扣的策略,可能得委屈下自家同期了。

朗姆被扶到直升机的角落急救,半分钟后,波本费劲地攀进机舱。砰的一声舱门合拢,直升机飞往医院,波本往座位上一倒,长长地舒了口气。

所有人都在忙碌,暂时还没人愿意搭理他,降谷零忙里偷闲地摸出手机,上面显示出风见裕也的来信。

【2890已完成】

2890号计划代指的,就是日本公安围绕着泥惨会布下的连环局。

——先让泥惨会反咬朗姆,为波本的潜伏铺路;随后公安出动,围剿泥惨会,逮捕土门康辉,将他们一网打尽。

降谷零打字道:【小唐沢怎么样?】

整个计划的关键——唐沢裕。毕业进入“zero”部队后,降谷零就和自己的同期们切断了联系,整个计划也完全将唐沢裕蒙在鼓里。

面对突如其来的一盆脏水,恐怕他已经慌张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风见裕也的回信来的很快,上面说:【还没醒。】

降谷零:“……”

好吧,他给唐沢裕安排的是最好的房间,能睡着很正常……吧。

他抬手删除邮件,很快抹消了与公安联系的痕迹。

再抬起头时,降谷零微微皱眉,他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朗姆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这个能卖他人情,同时还能狠狠嘲讽的机会,琴酒绝不会错过。

可这次直升机上支援的人手,却只有他手下的伏特加、基尔、基安蒂和科伦,琴酒本人并没有出现。

他又去哪里了?

……

收到自家上司邮件的风见裕也,第一时间去查看了拘留室里的情况。

白色的单人**,唐沢裕盘腿坐着,闭着眼。

看起来像已经睡着了。

事实上,唐沢裕仍然在回溯着这一次的记忆。

“你脸红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这样近的距离,呼吸都纠缠在一起。

唐沢裕猜想,即使不是在回忆,就是失忆前的他,这一刻都是很难去胡思乱想些其他的,这样亲密的注视——满眼盛着的都是另一个人,很难再给想象留下发挥的余裕。

所以这句话,只是在单纯地阐述着一个事实而已。

或许他没有多想什么,琴酒却微微垂眸。

他睫毛的颤动很细微,像某种鸟类的绒羽,半撇下眼时,从唐沢裕这个自高而下的角度,便长而密地盖过了半片眼珠的眸色。

唐沢裕很喜欢这个颜色,是一种富有沉淀感的、变幻莫测的墨绿;厚重又飘渺,像刚下过雨的潮湿森林。

腾起的一角雾气,经久缭绕不去。

日光下面,琴酒冷白的皮肤,也微微地泛起了一点血色。这点淡红也如雾一般拢在他的颧骨上,似乎下一秒就要散了。

思路沉浸在证物袋里的唐沢裕,可能真的不会注意到这一点微妙的变化,如果不是那个出乎意料的停顿与沉默的话。

然后唐沢裕意识到:或许琴酒是故意想让自己发现的。

男——朋——友。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词,心里忽然像蜂蜜泡泡,针尖轻轻一戳,就汩汩地流出甜蜜的糖浆来。

空空落落的头衔下面,忽然有了个对应的人。抽象的物事化为实感,于是他知道这是个可拥抱、可触碰的存在,即使被失落的记忆暂时遗忘,那双墨绿色的眼睛,也一直停驻在自己身后,像暴雨之上的星辰,风暴之中的港湾。

于是唐沢裕知道,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有一个地方可停泊的;笃定与踏实感尘埃落定,却陡然间将他的耳尖烧红了。

琴酒低低地嗯了一声,目光短暂地撇下一瞬。

当他重新抬眼看向他时,唐沢裕从那双墨绿的眼眸里看到自己,亲密的距离和姿态,像凝视或是索吻。

耳尖。这处完全没有存在感的皮肤,此刻却拼命地发着烫,呼吸、心跳都急促,唐沢裕甚至有点微微的呼吸困难。

一开始他将这些反应归咎于某种隐秘的羞赧,后来他才想到,这具身体并不是由现在的自己操控的。

之所以体会到这些,是因为当时的他就有这种心跳加速的感受。

所以在脸上也要随耳尖烧起来之前,唐沢裕收回撑在车座上的手,气势汹汹地环在了琴酒的脖子上。

他将整张脸都埋到颈窝里,偏偏又露出烧红的耳朵尖,像只拼命地钻纸盒,却在外面留了条尾巴的猫。

琴酒低低地笑了一声:“玩够了?”

胸腔低沉的震颤,也顺着相贴的身体一并传过来,琴酒伸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又耐心地将黑发从乱糟糟梳理齐整,指腹的热度鲜明,与耳尖比起来,却又有些过于凉了。

“去吧,”他的手滑落到腰上,轻轻地推了推:“我在这等你。”

黑暗遮住表情,只能听见唐沢裕的声音有些闷闷:“时间又不着急。”

“那就再等一会。”

一缕银发擦过唐沢裕耳尖,“等你从那里出来,”琴酒说,“一切就该变了。”

动作上他似乎抬起头,看向远处,那里是法院的方向。

“毕竟是准职业组,”唐沢裕说,“没点关注的话,怎么好继续往上走呢?”

琴酒的话一顿,于是唐沢裕笑出来。

他知道琴酒话语里隐藏的意思,却偏偏要曲解它。他偷偷地抬起一只眼,果然撞见了琴酒无奈又纵容的神情。

“好啦,”唐沢裕蹭了蹭他,“甩掉那帮媒体还不简单吗?”

他停顿一下,又小声补充道:“可这样好像在**啊。”

琴酒的眼中浮现出一丝细微的笑意,却语气平静地反问他:“难道不是?”

心脏又开始急促地跳动起来,以展示它丰沛的存在感。可此时此刻,唐沢裕的想法,大概和以前的他自己莫名地重合了,一种奇怪的好胜心忽然觉醒,他小声控诉道:“昨晚你都没脸红。”

“亏我还那么叫你,”他凑上耳畔,坏心眼停顿着说,“a—na—ta——”

最后的音节没有说完,保时捷车门一关,唐沢裕被赶下了车。

他看着漆黑的车窗,首先搓了搓耳朵,借此让那里的温度降下来。

“不听我说完是吧,”

紧接着,唐沢裕双手都撑上窗框,蛮不讲理地乘胜追击,“一会我就对着采访的记者说,能找到这条线索,多亏有同事和爱人的帮助——”

车窗忽然被摇下一点,透明的证物袋被一起扔出来,琴酒的声音说:“你还有五分钟,正义的唐沢警部。”

车窗又升回原位,唐沢裕笑了笑,黑色的倒影里,他的神情像狡黠的猫。

“好吧,”他遗憾地叹了口气,“那我走了,正、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