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三国志》,大家所最喜欢听的是战事。我现在说了许多话,一点战事也没有提到,读者诸君一定要不耐烦了。且慢!战事是可以讲的,《三国演义》式的战事,却不能讲,因为这根本是文学,不是历史。文学固然有文学的趣味,历史也有历史的趣味。
充满了离奇变幻的情节,使人听了拍案惊奇,这是文学的趣味。但意义实在是浅薄的。因为文学是刺激感情的东西,要求感情满足,其势不能使人多用心。所以演义一类的书,所说的军谋和外交手段等,看似离奇变幻,神出鬼没,要是我们真肯用心,凭着事理想一想,就知道他所说的话,都极幼稚,只好骗小孩子罢了。
讲历史却不然。历史上的事情,都是真实的。其中如军谋和外交问题等,关系何等重大!应付这些问题的人,各方面都要顾到。而他们当日的环境,就是他们四面八方的情形,十分里倒有八九分是我们现在不知道的。那么,他们当日应付的手段,我们如何会了解?更何从批评其得失呢?
俗话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这句话,只是旁观者不负责任之辞,并不是真理。因为当局者的环境,旁观者总不能尽知。假如一个人对付一个问题要顾到三方面,而旁观者只知道两方面,那从旁观者看起来,这个问题自然要好对付得多。在当局者,还要多顾全一方面,旁观者所主张的办法,他就绝不能采用。在旁观者看来,他的手段就很不高明,而要说他是一个迷者了。其实何尝是如此呢?读史的所以难,解释古事、批评古人的所以不可轻易,其原因就在乎此。
然则史事根本无从说起了,还会有什么趣味呢?不,听我道来。古人的环境我们固然不能全知道,也不会全不知道,因而古人所做的事情,我们绝不能全了解,也不至于全不了解。所以解释古事、批评古人,也不是绝对不可以,不过要很谨慎,限于可能的范围以内罢了。谨守着这个范围,我们能说的话,实在很少。然在这些少的话中,却多少见得一点事实的真相。其意义,要比演义等假设之以满足人的感情的,深长得多。满足感情固然是一种快乐,了解事实的真相,以满足求知的欲望,又何尝不是一种快乐?所以有史学天才的人,听了我的话,固然不会比听《三国演义》乏味。就是通常人听了我的话,也不一定会觉得乏味的。因为历史上有许多问题,原是普通的问题,人人能够了解的,学问的能够通俗化,其原因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