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断地探讨学问,不落于时代之后,其精神当永无老化之理。
——涩泽荣一
曾以教授身份由美来日的梅比博士在期满归国之前,跟我进行了一席很坦诚的对话,其中有些评语如下。他说:“因为我是首次来日本,所以凡事都感到新奇。最令我感到钦佩的是,贵国上上下下都非常勤奋,怠惰者非常少,好像人人都怀着希望,愉快地工作着。所谓怀着希望,就是充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敢做敢当的气魄与心胸。”国民都有一种奋发图强的气质,这是日本好的一面。
可是我不想只说好的一面,而不批评坏的一面,所以我想不客气地跟你说说我的看法。也许是因为我所接触的都是官方、公司以及学校,所以这些机关才特别引起我的注意。我觉得他们都有一种过于重视形式的弊端,把形式看得比事实还重要。可能因为美国是最不讲究形式的国家,所以这方面在我看来,就显得特别突出。难道你们自己对这种过于重视形式的弊病没有一点自觉吗?如果这是全体国民性的话,那就必须特别加以注意了。
此外,无论哪个国家,都不应全体流传着同样的主张。有人说左,也要有人说右;有进步党,也要有保守党。即使是一个政党,有时也会出现意见相左的情况。这如果在欧洲或美国,意见不同之争论是相当自然且高尚的。但在日本则不然,争论既不自然,也不高尚。讲难听些,就是顽固且粗鄙。在日本经常可以见到人们因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而恶言相向,闹得不可开交的现象。说不定是我观察的时机不对,在政界这种现象就更随处可见了。
对此,梅比解释说:“日本的封建制度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连小小的藩与藩之间也彼此对立。右国强大了,左国就想打倒它;左国繁荣了,右国则加以攻击。”久而久之,就形成一种习惯性。
他虽然言尽于此,但他指的是元龟①、天正以后的情况,那时天下已演变成诸侯三百的局面,拥兵自重,各据一方,这种积弊就深深遗留了下来。这种弊端日益积累,虽然日本国民并不缺乏温和的品性,但最终还是演变成党派间的倾轧。
我也认为封建制度的确有此余弊。就近的例子而论,水户等地虽然是大人物辈出之藩,但却因此产生倾轧而陷于衰微。如果没有藤田东湖②、户田银次郎或会泽恒藏③等人,也没有藩主烈公④这般伟人,或许就不会有纷争而终至衰微吧。对梅比博士的话,我很注意地加以倾听。
接着,又谈及我国国民的感情强烈问题。他对此也不太赞赏,他说,日本人对很细微的事,也容易突然激动起来,但也会很快忘掉。也就是说,日本人感情激烈又健忘,这与自夸为一等国或大国民的性格,是很不相称的。希望日本人加强修养,以期有忍耐之心。
梅比进一步对日本国体发表看法,他说日本人那种忠君爱国的深厚精神,是美国人等无法梦想得到的,令他艳羡又敬佩。这在其他国家是很难看到的。虽然梅比在来日之前曾有所闻,但实地观察之后,更使他钦佩之至。话虽如此,他认为还要不客气地说一句,日本若永远持续这种国体,将来势必要尽量避免君权干预民政才好。
对梅比的说法,我不愿直评,至于那些抽象的评语,也不应一概驳斥。我向他表达了承蒙坦诚赐教的敬意。此外还谈到了其他的一些问题。最后,他对滞日半年所受的礼遇表示感谢,所以率直地述说了半年间的所思所想。尤其是学校的学生与其他人对他亲切有加,令他欣喜不已。
美国的一名学者在观察日本后所说的一番话,尽管不会使我国大获其益,但外国人那些公正的批评还是可以引以为鉴的,我们应密切加以注意,务求发展我们大国民的襟怀,并根据他的批评一步一步去反省,最后才能成为真正的大国民。相反的,如果批评加在自身却不自觉,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批评而不知道反省改进,人家自然就不再愿意与我们交往了。
所以不可看轻一个人的评语,就如司马温公的警言:“君子之道自不妄言始。”无意识地口出妄言,也就不会受人尊敬,被人视为君子了。正如一次的行为会决定一生的声誉,一个外国人的感想也涉及一国的形象与名誉。梅比氏带着如此的感想回国,虽不是什么大事,但我们还是不应把它当作小事比较好!
由于平素大家吃苦耐劳,精益求精,才创造了日本今天这样昌隆的国运。如欲更上一层楼,我还想说一句。近来,大家张口青年、闭口青年,谈及青年的言论非常多。青年很重要,不能不加以注意,这个我同意。但从我的立场来说,青年固然重要,但老年这个群体也不能漠视。过于重视青年人而忽略老年人是错误的观念。
我曾在某次会上说过,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文明的老人。但我究竟是文明的老人,还是野蛮的老人,世人对我的评价如何,我自己是不得而知的。很可能我自认为是个文明的老人,但从诸位看来,也许我是一位野蛮的老人也说不定。
仔细考察一下,我发现与我的青年时期相比,现在的青年人开始工作的年龄晚多了,就如同早晨日出时间较迟而又提早日落,其活动的时间大大地减少了。试想,如果一个学生,三十岁之前一直在求学,那他至少应工作到七十岁左右。如果这个人到五十岁或五十五岁就先衰老了,那他就仅有二十年或二十五年的时间可以工作。
当然非凡的人也许在十年的时间内能完成百年的工作,但大多数人并不具备这种特殊的能力,更何况社会事务也变得愈来愈复杂。由于各种学问与技术渐渐在进步,说不定靠博士们的新发明,即使上了年纪也不致衰弱,或在年轻时,就能拥有充足的知识。正如从马车到汽车,从汽车到飞机,人类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广。如果初生的孩子就能立即成为有用之人,而后终其一生都能为社会服务,那就再好不过了。希望田中馆⑤老师等人能够做出这样的新发明。不过在这样的发明出来之前,我想老年人只有祈求老而弥坚,以便能努力工作。
身为一个文明的老人,虽然身体会衰弱,但精神绝不能衰老。要使精神不衰老,除了依靠学问,别无他法。只要经常不断地探讨学问,不落于时代之后,其精神当永无老化之理。因此,我对只作为一个肉体而存在的人是十分厌恶的。我们在肉体有生之日,应该保持精神同在。
①元龟:日本年号(1570—1572);天正:日本年号(1573—1591)。
②藤田东湖(1806—1855):日本幕府末期的政治家、思想家。
③会泽恒藏(1782—1863):日本幕府末期的学者。
④烈公(1800—1860):德川齐昭的谥号,日本幕府末期水户藩主。
⑤田中馆:即田中馆爱橘(1856—1952),物理学家,东京大学教授,旧贵族院议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