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上的改革,能不能使国家去补足自然经济(économies pontanée)的匮乏?我不信这种结果是可能的,亦不信是值得愿望的。由国家单独统治的经济,永远是勉强的。一切工作将因之官僚化;集团救济亦将有所不足,因为当未来的疾苦显得“非个人的”疾苦时,也不会如何令人惊怵了;连选利益的压迫,胜过了需要与责任的压迫。国家可以有益地运用监督机能,它可以强迫生产者顾及大众利益;但事实证明,它若要支配生产,必得把权力转移。
那么怎么办呢?恢复一个与19世纪相仿的社会么?鼓励那些在经济恐慌时有神妙的调节力的小农庄、小企业,使它们复兴么?许多国家都试着这么做。美、德、意各国的政府,都希望能创造那些非“企业的”而只是生产粮食的农庄。即在法国,因为工业到处都和农业有密切的关联,工人们家里都有一方菜园,故失业的痛苦亦没有别国剧烈。在英国,某阁员正在设法振兴农业。在俄国,由莫斯科指挥一切的计划,试行了很久,现在却亦努力放弃官僚政治而提倡土著生活了。在美国,小企业及中等企业之比着大实业更易复兴,已是大家公认的事实。应当回复那有生机的生活方式,应当把这一点劝告青年,这是毫无疑问的。我们使青年们抱着“大量生产”“巨额主义”的理想也太久了。我们可以假想,未来的一代,将寻求一种悠闲的耕种生活,只要简单的工作便可支持的生活。
但此只是本问题许多原素之一。若干技术,因性质关系,唯有在大工厂中方能实现。交通事业与重工业的集中,公务员联合会的势力,都是事实。人们尽可不赞同,尽可表示扼腕,但不能否认它。自由主义本身固不失为良好的主义,在理论上几亦无懈可击。但它有一点大毛病,即是已经死灭了。我们是否应当去请教职业组织及劳资联合会,以便驾驭这些巨大的机器?此种会社之目的,在于团体的自卫,在于和另一个团体斗争,以前,它们难得顾虑处在明哲的观点上必须顾到的国家利益。它们组成激烈的、富于感情的团体,领袖们也只筹划如何获得会员的赞同,全不知国家有何需要,他们的敌人有何理由。
然而这些职业会社中尽有内行的人才。假令不请他们参与政权而只去咨询他们,是不是有益的呢?人家已经用种种不同的方式试过,结果老是很平庸,或竟毫无。咨询委员会是最枉费的组织。委员们知道自己是毫无势力的,故对于无目标的工作感到厌倦。“愿而不为的人酿成腐败。”开会时难得出席,决议亦没有下文。一个委员会所能产生的,是报告书而非行为。
但一种工业,不能在国家监督之下自己定出一种法规,定出若干制度么?这似乎并非不可能。唯我们对于此等方法究能有何种期望,则尚须等待美国与意大利试验的结果如何,方可知道。如果结果有利,则我们可在同样的制度中,以生产者相互间的协定,获得统治生产的方法,且在新形势下,有方法重新组织一个具有健全反应的、活的社会,重新确立一种职业的荣誉。
有人常把人类比作一个失眠的人,因为右侧睡不熟,故翻向左侧,几分钟后,重复转向右侧。这境象可说形容毕肖。人们对于使其受苦的弊病加以反抗,他们试用一种全然相反的方法,应用到矫枉过正的地步,到荒谬绝伦的地步,以致又促成了新的弊害。于是,百年前称为解放的,现在称为苛暴,往昔的弊病重新成为热烈愿望的一种改革。
中世纪时,曾有过统治经济,订定物价与工资的权,不是操诸竞争者,而是先在同业联合及同业会手中,终于落在国家掌握内。有利率的贷款与“收益”这种思想,是被教会排斥的。教会承认人类有以劳作来增加自己财富的权利,但不承认他称为高利贷的放款,不问放款之数目多寡。为避免生产过剩起见,选择职业权的限制之严,远过于罗斯福总统的复兴法规。
随后,时代变了,18世纪末叶,人类开始反抗上述的思想,经济学家宣称,自然律的变化,较诸同业的监督,更能保障物价的正当变动。各人依着自己的利益而行动,私人利益的总和终究与公共利益相符。此种主义在当时的大地主目光中是革命的。自由,无疑是“急进”。酝酿法国大革命的“头脑组合”(Trust des Cerveaux)即是自由经济学者组成的。同业会被当时的急进派斥为“流弊无穷”,抨击不遗余力。
一个半世纪过去了,循环的周圈告成了。在今日,经济学上的自由主义者是保守者。正统派的大家认为,中世纪的统治经济是“急进的”,危险的。而年轻的人对于高利贷,又抱着如12世纪时教会所倡的那么严厉而明哲的主张。他们把产业区别为具体的(如农庄、小商店、主人自营的小企业等)与抽象的(如股东、董事等的产业)二种:前者是他们认可的,后者是排斥的。有的有意识地,有的无意识地,他们都祝祷人类回到在三百年前已非新颖的思想与制度上去。
我们再来观察英国。这个国家曾经是自由贸易与放任制度的禁城,这些主义也为它挣了全部财富,但数年来已听到有完全相反的理论。这岂非可怪么?英国今日亦在怨叹自由的放任制度,而需要“它的计划”了。它便创立了无数的计划。有“牛乳计划”,有“猪类计划”,有“啤酒原料计划”。不列颠政府向棉业界、钢业界的人说:“我们极愿保护你们,但有一个条件,即你们得妥协,订货得由大家来分配,得确定你们的工资,并且一律遵守,国外市场应当用合理方法共同研究。”这不是中世纪的同业组合经济是什么呢?放任了多少年之后,岂非重又回到从前英国羊毛以集团方式输入弗朗特[142]的局势么?
这种说法,可不足以借此反对似乎新颖实是再生的主义。这等往复循环的运动是极自然的,而且是必需的。人类永远缺少节制。因为自由是一种美德,故把自由滥用,直到无政府状态。于是,发觉他所继续推行着的混乱状态(他还不相称地谓为自由),使一切社会生活变得不可能了,他便喊起集权的口号。他们是对的,或更准确地说,如果他们只以恢复权威为限,他们是对的。但如他们狂嗜自由一般,他们又狂嗜权威了。他们把最不足为害的东西,也说是自由的过失。权威与苛暴,坚决与蛮横,他们都混在一起。终于,不可胜数的极端行为,使一般为提倡而牺牲的人都感到失望。在新恢复的秩序中,要求独立的愿望与嗜好觉醒了。不久,三十年前的人冒着锋镝去打倒的东西,人们又不惜牺牲生命去争取。
挽救之道莫如在生死关头悬崖勒马。但往前直冲的来势太猛了,钟锤依旧在摇摆。这便是我们所谓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