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 1)

如果是知识和心灵都有极高价值的女子,当然能够缔结美满的友谊。拉斐德夫人和赛维尼夫人便是好例。她们从青年到老死,友谊从未发生过破裂,情爱亦未稍减。她们中偶有争论,亦不过为辩论两者之间谁更爱谁的问题而已。赛维尼夫人的女儿,格里南夫人,因此非常嫉妒。在一般情形中,家庭对于过分热烈的友情总是妒忌的。这也很易了解。朋友是一个与家庭敌对的心腹,不问这朋友是男性或女性。在结婚时,女人使丈夫与朋友失和是屡见不鲜的事。只是,如我们在论及婚姻问题时所说的那样,有一种纯粹男性典型的谈话,只吸引男人而几乎使所有的女子感到厌倦,且这无疑是对于友谊的奇特的拨弄。自有戏剧作家以来,凡是做丈夫的能和妻子的情人发生友谊这一回事,总是讽刺的好题目。这是滑稽的么?无疑的,在这两个男人之间,比着情人与情妇之间,可谈的东西较多。他们诚心相交,且情人与情妇的关系往往亦是因为有丈夫在面前方才维系着的。一朝丈夫不愿继续担任居间者的角色时,或出外远行,或竟离婚了时,一对情人的关系也立刻破灭了。

于是,我们便遇到难题了:男女之间的友谊是不是可能的?能否和男子间最美满的友谊具有同样的性质?一般的意见往往是否定的。人家说:“在这等交际中怎会没有性的成分?假如竟是没有,难道女人(即是最不**的)不觉得多少受着男子的慑服么?”一个男子,若在女子旁边过着友谊情境中所能有的自由生活而从不感到有何欲念,亦是反乎常态的事;在这等情形中,情欲的机能会自动发生作用。

且为了要征服女子之故,男人不真诚了。嫉妒的成分也渗入了,它把精神沟通所不可或缺的宁静清明的心地扰乱了。友谊,需要信任,需要两人的思想、回忆、希望之趋于一致。在爱情中,取悦之念替代了信任心。思想与回忆经过了狂乱与怯弱的热情的渗滤。友谊生于安全、幽密与细腻熨帖之中,爱情则生存于强力、快感与恐怖之中。

“朋友的失态,即情节重大亦易原谅;恋人的不贞,即事属细微亦难宽恕。”

友谊的价值在于自由自在的放任,爱情却充满着惴惴焉唯恐失其所爱的恐惧。谁会在狂热的**中顾虑到谅解、宽容与灵智的调和呢?唯有不爱或现已不爱的人,才是如此。

关于这,人家很可拿实例来回答我们。在文学史上,在普通的历史上,尽有男女之间的最纯粹的友谊。不错,但这些情形可以归纳到三种不完全的虚幻的类别中去。

第一类是弱者的雏形的爱,因为没有勇气,故逗留在情操圈内。普罗斯德着力描写过这些缺乏强力的男子,被女人立刻本能地窥破了隐衷,相当敬重他们,让他们和她做伴。对于这般传奇式的人,她们亦能说几句温柔的话,有若干无邪的举动。她们称之为她们的朋友,但她们终于为了情人而牺牲他们。你们可以想起卢梭、姚贝[115]、亚米哀[116]等的女友。

有时,女子也可能是一个传奇式的人;在这情形中,可以形成恋爱式的友谊。最显著的例,是雷加弥爱夫人[117]的历史。但这些蒙上了爱的面具的友谊,亦是暗淡得可怜。

第二类是老年人想从友谊中寻求慰藉,因为他们已过了恋爱的年龄。老年是最适合男女缔结友谊的时期。为什么?因为他们那时已不复为男人或女人了。卖弄风情啊,嫉妒啊,于他们只存留着若干回忆与抽象的观念而已。但这正足以使纯粹精神的友谊具有多少惆怅难禁的韵味。

有时,两个朋友中只有一个是老年人,于是情形便困难了。但我们亦可懂得,在已退隐的曾经放浪过的青年们中间(如拜仑与曼蒲纳夫人),在彻悟的老年人和少妇之间(如曼蒲纳勋爵与维多利亚王后),很可有美满的友谊。不过,两人中年纪较长的一个,总不免感到对方太冷淡的苦痛。实在这种关系也不配称为友谊,因为一方面是可怜的恋爱,另一方面是虽有感情却很落寞。

在第三种周圈内,另有一种甜蜜而单调的情绪,即是那些过去的恋人,并未失和而从爱情转变到友谊中去的。在一切男女友谊中,这一种是最自然的了。性的**已经平息,但回忆永远保留着整个的结合,两个人并非陌生的。过去的情操,使他们避免嫉妒与卖弄风情的可怕的后果;他们此刻可在另一方式中自由合作,以往的相互的认识更令他们超越寻常的友谊水准。但即在这等场合,我们认为,就是男女间的友谊是可能的话,亦含有与纯粹友谊全然不同的骚乱的情操。

以上是伦理学家对于“杂有爱的成分的友谊”的攻击。要为之辩护亦非不可能。以欲念去衡量男女关系,实是非常狭隘的思想。男女间智识的交换不但是可能,甚至比男人与男人之间更易成功。歌德曾谓:

“当一个少女爱学习,一个青年男子爱教授时,两个青年的友谊是一件美事。”

人家或者可以说:“这处女的好奇心只是一种潜意识的欲念化妆成智识。”但又有什么要紧?如果这欲念能刺激思想,能消灭虚荣心!在男女之间,合作与钦佩,比着竞争更为自然。在这种结合中,女人可毫无痛苦地扮演她的二重角色,她给予男人一种精神的力,一种勇气,为男人在没有女友时从来不能有的。

如果这样的智识上的友谊,把两个青年一直引向婚姻的路上,也许即是有热情的力而无热情的变幻的爱情了。共同的作业赋予夫妇生活以稳定的原素;它把危险的幻梦消灭了,使想象的活动变得有规律了,因为大家有了工作,空闲的时间便减少。我们曾描写过,不少幸福的婚姻,事实上,在数年之后已变成了真正的友谊,凡友谊中最美的形式如尊敬,如精神沟通,都具备了。

即在结婚以外,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互相成为可靠的可贵的心腹也绝非不可能。但在他们之中,友谊永不会就此代替了爱情。英国小说家洛朗斯有一封写给一个女子的奇怪的残酷的信。这女子向他要求缔结一种精神上的友谊,洛朗斯答道:

“男女间的友谊,若要把它当作基本情操,则是不可能的……不,我不要你的友谊,在你尚未感到一种完全的情操,尚未感到你的两种倾向(灵与肉的)融和一致的时候,我不要如你所有的友谊般那种局部的情操。”

洛朗斯说得有理,他的论题值得加以引申。我和他一样相信,一种单纯的友谊,灵智的或情感的,绝不是女人生活中的基本情操。女人受到的肉体的影响,远过于她们自己所想象的程度。凡她们在生理上爱好的人,在她们一生永远占着首位,且在此爱人要求的时候,她一定能把精神友谊最完满的男友为之牺牲。

一个女子最大的危险,莫过于令情感的友谊扮演性感的角色,莫过于以卖弄风情的手段对待一个男友,用她的思想来隐蔽她的欲念。一个男子若听任女子如是摆布,那是更危险。凡幸福的爱情中,所有对于自己的确信,在此绝找不到。

梵莱梨有言:“爱情的真价值,在能增强一个人全部的生命力。”

纯粹属于灵的友谊,若实际上只是爱的幻影时,反能减弱生命力。

男子已迫近“爱的征服”,但猜透其不可能,故不禁怀疑自己,觉得自己无用。

洛朗斯还说:“我拒绝此种微妙的友谊,因为它能损害我人格的完整。”

男女友谊这错杂的问题至少可有两种解决。第一种是友谊与爱情的混合,即男女间的关系是灵肉双方的。第二种是各有均衡的**的男女友谊。这样,已经获得满足的女子,不会再暗暗地把友谊转向不完全的爱情方面去。洛朗斯又说:“要,就要完全的,整个的,不要这分裂的、虚伪的情操,所有的男子都憎厌这个,我亦如此。问题在于觅取你的完整的人格。唯如此,我和你的友谊才是可能,才有衷心的亲切之感。”既然身为男子与女子,若在生活中忘记了肉体的作用,始终是件疯狂的行为。

此刻我们只要研究友谊的一种上层形式了,即是宗师与信徒的关系。刚才我们曾附带提及,尽情地倾诉秘密不是常常可能的,因为友谊如爱情一般,主动的是人类,是容易犯过的。故人类中最幽密、最深刻的分子往往倾向于没有那么脆弱的结合,倾向于一个无人格性的朋友。对于这样的人,他才能更完满、更安全地信赖。

我们说过,为抚慰若干痛苦与回忆起见,把那些痛苦与回忆“在社会生活中重新回复一下”是必要的。大多数的男女心中,都有灵与肉的冲突。他们知道在社会的立场上不应该感到某种欲念,但事实上他们确感到了。人类靠着文明与社会,把可怕的天然力驯服了,但已给锁住的恶魔尚在牢笼中怒吼。它们的动作使我们惶惑迷乱。我们口里尽管背诵着法律,心里终不大愿意遵守。

不少男女,唯有在一个良心指导者的高尚的、无人格性的友谊中,方能找到他们所需要的超人的知己。对于那些没有信仰的人,唯有医生中一般对于他们的职业具有崇高的观念之士,能够尽几分力。医生以毫无成见的客观精神,谛听着一个人的忏悔,即骇人听闻的忏悔,亦不能摇动他的客观,使人能尽情倾诉也就靠着这一点。杨格[118]医生曾谓:

“我绝非说我们永远不该批判那些向我们乞援的人的行为。但我要说的是,如果医生要援助一个人,他首先应当从这个人的本来面目上去观察。”

我可补充一句说,医生,应当是一个艺术家,而运用哲学家与小说家的方法去了解他的病人。一个伟大的医生不但用肉体来治疗精神,还用精神去治疗肉体。他亦是一个真正的精神上的朋友。

对于某些读者,小说家亦能成为不相识的朋友,使他们自己拯救自己。一个男子或女子自以为恶魔,他因想着自己感有那么罪恶、那么非人的情操而自苦不已。突然,在读着一部美妙的小说时,他发现和他相似的人物。他安慰了,平静了;他不复孤独了。他的情操“在社会生活上回复了”,因为另一个人也有他那种情操。托尔斯泰和史当达书中的主人翁,援助了不知多少青年,使他们渡过难关。

有时,一个人把他思想的趋向,完全交付给一个他认为比他高强的人的思想。他表示倾折,他不愿辩论了;那么,他不独得了一个朋友,且有了一个宗师。我可和你们谈论此种情操,因为我曾把哲学家阿仑当作宗师。这是什么意思呢?对于一切问题,我都和他思想相同么?绝对不是。我们热情贯注的对象是不同的,而且在不少重要问题上,我和他意见不一致。但我继续受他思想的滋养,以好意的先见接受它的滋养。因为在一切对于主义的领悟中,有着信仰的成分。选择你们思想上的宗师罢,但你一次选定之后,在驳斥他们之前,先当试着去了解他们。因为在精神友谊中,如在别的友谊中一样,没有忠诚是不济事的。

靠着忠诚,你能与伟大的心灵为伴,有如一个精神上的家庭。前天,人家和我讲起一个格勒诺勃尔[119]地方的一个木商,他是蒙丹的友人;他出外旅行时,从来不忘随身带着他的宗师的一册书。我们也知道夏多勃里安[120]、史当达等死后的友人。不要犹疑,去培植这种亲切的友谊罢,即是到狂热的程度,亦是无妨。伟大的心灵会带你到一个崇高的境界,在那里,你将发现你心灵中最美、最善的部分。为要和柏拉图、柏斯格辈亲接起见,最深沉的人亦卸下他们的面具。诵读一册好书是不断的对话。书讲着,我们的灵魂答着。

有时,我们所选的宗师并非作家、哲学家,而是一个行动者。在他周围,环绕着一群在他命令之下工作着的朋友。这些工作上的友谊是美满的,丝毫不涉嫉妒,因为大家目标相同。他们是幸福的,因为行动使友谊充实了,不令卑劣的情操有发展的机会。晚上,大家相聚,互相报告日间的成绩。大家参与同一的希望,大家得分担同样的艰难。在军官和工程师集团中,在李渥蒂[121]和罗斯福[122]周围,都可看到此种友谊。在此,“领袖”既不是以威力也不是以恐惧来统治,他在他的方式中亦是一个朋友,有时是很细腻的朋友,他是大家公认而且尊敬的倡导者,是这美满的友谊集团的中心。

以前我们说过要使一个广大的社会得以生存,必得由它的原始细胞组成,这原始细胞先是夫妇,终而是家庭。在一个肉体中,不但有结膜的、上皮的纤维,且也有神经系的、更错杂的、有相互连带关系的细胞。同样,我们的社会,应当看作首先是由家庭形成的,而这些家庭又相互联系起来,有些便发生了密切的关系,因了友谊或钦佩产生一种更错杂的结合。这样,在肉的爱情这紧张的关系之上,灵的爱更织上一层轻巧的纬,虽更纤弱,但人类社会非它不能生存。现在,你们也许能窥探到这爱慕与信任的美妙的组织了,它有忠诚的维护,它是整个文明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