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人事剧变的时代,若将人类的行动加以观察,便可感到一种苦闷与无能的情操。什么事情都好似由于群众犯了一桩巨大的谬误,而这个群众却是大家都参加着的,且大家都想阻止,指引这谬误,而实际上终于莫名其妙地受着谬误的行动的影响。普遍的失业呀,灾荒呀,人权剥夺呀,公开的杀人呀,生长在前几代的人,倒似乎已经从这些古代灾祸中解放出来了。在五十年中,西方民族曾避免掉这种最可悲的灾祸。为何我们这时代又要看到混乱与强暴重新抬头呢?这悲剧的原因之一,我以为,是由于近代国家把组成纤维的基本细胞破坏了之故。
在原始的共产时代以后,一切文明社会的母细胞究竟是什么呢?在经济体系中,这母细胞是耕田的人借以糊口度日的小农庄,如果没有了这亲自喂猪养牛饲鸡割麦的农人,一个国家便不能生存。美洲正是一个悲惨的例子。它有最完美的工厂,最新式的机器,结果呢?一千三百万的失业者。为什么?因为这些太复杂的机器变得几乎不可思议了。人的精神追随不上它们的动作了。
并非美国没有农人,但它的巨大无比的农庄不受主人支配。堆积如山的麦和棉,教人怎能猜得到这些山会一下子变得太高了呢?在小农家,是有数千年的经验和眼前的需要安排好的,每一群自给自食的农人都确知他们的需要,遇着丰年,出产卖得掉,那么很好,可以买一件新衣,一件外套,一辆自由车。遇着歉收,那么,身外的购买减少些,但至少有得吃,可以活命。这一切由简单的本能统治着的初级社会,联合起来便形成稳重的机轴,调节着一个国家的行动。经济本体如此,社会本体亦是如此。
一般改革家,往往想建造一种社会,使别种情操来代替家庭情操,例如国家主义,革命情操,行伍或劳工的友谊等。在或长或短的时间距离中,家庭必改组一次。从柏拉图[1]到奚特[2],作家尽可诅咒家庭,可不能销毁它。短时期内,主义的攻击把它压倒了,精神上却接着起了恐慌,和经济恐慌一样不可避免,而人类重复向自然的结合乞取感情,有如向土地乞取粮食一般。
凡是想统治人类的人,无论是谁,必得把简单本能这大概念时时放在心上,它是社会有力的调节器。最新的世界,必须建筑于饥饿、愿欲、母爱等上面,方能期以稳固。思想与行动之间的联合最难确立。无思想的行动是非人的[3]。不承担现实的重量的思想,则常易不顾困难。它在超越一切疆域之外,建立起美妙的但是虚幻的王国。它可以使钱币解体,可以分散财富,可以改造风化,可以解放爱情。但现实没有死灭得那么快。不论是政治家或道德家,都不能把国家全部改造,正如外科医生不能重造人身组织一样。他们的责任,在于澄清现局,创造有利于回复健康的条件;他们都应得顾及自然律,让耐性的、确实的、强有力的生命,把已死的细胞神秘地重行构造。
在此,我们想把几千年来,好歹使人类不至堕入疯狂与混乱状态的几种制度加以研究。我们首先从夫妇说起。
拜仑[4]有言:“可怕的是,既不能和女人一起过生活,也不能过没有女人的生活。”从这一句话里,他已适当地提出了夫妇问题。男子既不能没有女人而生活,那么什么制度才使他和女人一起生活得很好呢?是一夫一妻制么?有史以来三千年中,人类对于结婚问题不断地提出或拥护或反对的论据。拉勃莱[5]曾把这些意见汇集起来,在巴奴越[6]向邦太葛吕哀[7]征询关于结婚的意见的一章中:
邦太葛吕哀答道:“既然你掷了骰子,你已经下了命令,下了坚固的决心,那么,再也不要多说,只去实行便是。”
“是啊,”巴奴越说,“但没有获得你的忠告和同意之前,我不愿实行。”
“我表示同意,”邦太葛吕哀答道,“而且我劝你这样做。”
“可是,”巴奴越说,“如果你知道最好还是保留我的现状,不要翻什么新花样,我更爱不要结婚。”
“那么,你便不要结婚。”邦太葛吕哀答道。
“是啊,但是,”巴奴越说,“这样你要我终生孤独没有伴侣么?你知道苏罗门[8]经典上说,‘孤独的人是不幸的。’单身的男子永远没有像结婚的人所享到的那种幸福。”
“那么天啊!你结婚便是。”邦太葛吕哀答道。
“但,”巴奴越说,“如果病了,不能履行婚姻的义务时,我的妻,不耐烦我的憔悴,看上了别人,不但不来救我的急难,反而嘲笑我遭遇灾祸,(那不是更糟!)窃盗我的东西,好似我常常看到的那样,岂不使我完了吗?”
“那么你不要结婚便是。”邦太葛吕哀回答。
“是啊,”巴奴越说,“但我将永没有嫡亲的儿女,为我希望要永远承继我的姓氏和爵位的,为我希望要传给他们遗产和利益的。”
“那么天啊,你结婚便是。”邦太葛吕哀回答。
在雪莱[9]的时代,有如拉勃莱的时代一样,男子极难把愿欲、自由不羁的情操,和那永久的结合――婚姻――融和一起。雪莱曾写过:
“法律自命能统御情欲的不规则的动作:它以为能令我们的意志抑制我们天性中不由自主的感情。然而,爱情必然跟踪着魅惑与美貌的感觉;它受着阻抑时便死灭了;爱情真正的原素只是自由。它与服从、嫉妒、恐惧,都是不两立的。它是最精纯的,最完满的。沉浸在爱情中的人,是在互相信赖的而且毫无保留的平等中生活着的。”
一百年后,萧伯讷[10]重新提起这问题时说:“如果结婚是女子所愿欲的,男子却是勉强忍受的。”他的《邓·璜》[11]说:
“我对女人们倾诉的话,虽然受人一致指责,但却造成了我的妇孺皆知的声名。只是她们永远回答说,如果我进行恋爱的方式是体面的,她们可以接受。我推敲为何要有这种限制,结果我懂得:如果她有财产,我应当接受,如果她没有,应当把我的贡献给她,也应当欢喜她交往的人及其谈吐,直到我老死,而且对于一切别的女人都不得正眼觑视。我始终爽直地回答说,我一点也不希望如此,如果女人的智慧并不和我的相等或不比我的更高,那么她的谈吐会使我厌烦,她交往的人或竟令我不堪忍受,我亦不能预先担保我一星期后的情操,更不必说终生了,我的提议和这些问题毫无关系,只凭着我趋向女性的天然冲动而已。”
由此可见,反对结婚的人的中心论据,是因为此种制度之目的,在于把本性易于消灭的情绪加以固定。固然,肉体的爱是和饥渴同样的天然本能,但爱之恒久性,并非本能啊。如果,对于某一般人,肉欲必需要变化,那么,为何要有约束终生的誓言呢[12]?
也有些人说,结婚足以减少男子的勇气与道德的力量。吉伯林[13]在《凯芝巴族的历史》(l' Histoire des Gadsby)中叙述凯芝巴大尉,因为做了好丈夫而变成坏军官。拿破仑[14]曾言:“多少男子的犯罪,只为他们对于女人示弱之故!”白里安[15]坚谓政治家永远不应当结婚:“看事实罢,”他说,“为何我能在艰难的历程中,长久保持我清明的意志?因为晚上,在奋斗了一天之后,我能忘记;因为在我身旁没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嫉妒的妻子,老是和我提起我的同僚们的成功,或告诉我人家说我的坏话……这是孤独者的力量。”婚姻把社会的痫狂加厚了一重障蔽,使男子变得更懦怯。
即是教会,虽然一方面赞成结婚比蓄妾好,不亦确言独身之伟大而限令它的传教士们遵守么?伦理家们不是屡言再没有比一个哲学家结婚更可笑的事么?即令他能摆脱情欲,可不能摆脱他的配偶。人家更谓,即令一对配偶间女子占有较高的灵智价值,上面那种推理亦还是对的,反对结婚的人说:“一对夫妇总依着两人中较为庸碌的一人的水准而生活的。”
这是对于婚姻的攻击,而且并非无力的;但事实上,数千年来,经过了多少政治的、宗教的、经济的骚乱剧变,婚姻依旧存在,它演化了,可没有消灭。我们且试了解它所以能久存的缘故。[16]
生存本能,使一切人类利用他人来保障自己的舒适与安全,故要驯服这天然的自私性格,必得要一种和它相等而相反的力量。在部落或氏族相聚而成的简单社会中,集团生活的色彩还很强烈,游牧漂泊的本能,便是上述的那种力量。但疆土愈广,国家愈安全,个人的自私性即愈发展。在如此悠久的历史中,人类之能建造如此广大、如此复杂的社会,只靠了和生存本能同等强烈的两种本能,即性的本能与母性的本能。必须一个社会是由小集团组成的,利他主义方易见诸实现,因为在此,利他主义是在欲愿或母性的机会上流露出来的。
“爱的主要优点,在于能把个人宇宙化。”[17]
但在那么容易更换对象的性本能上面,如何能建立一种持久的社会细胞呢?爱,令我们在几天内,容受和一个使我们欢喜的男人或女子共同生活,但这共同生活,不将随着由它所产生的愿欲同时消灭么?可是解决方案的新原素便在于此。
“婚姻是系着于一种本能的制度。”
人类的游牧生活,在固定的夫妇生活之前,已具有神妙的直觉,迫使人类为了愿欲[18]之故而在容易发誓的时候发了誓,而且受此誓言的拘束。我们亦知道在文明之初,所谓婚姻并非我们今日的婚姻,那时有母权中心社会,多妻制及一妻多夫制社会等。但时间的推移,永远使这些原始的形式,倾向于担保其持久性的契约,倾向于保护女子之受别的男人欺凌;保幼、养老,终于形成这参差的社会组织,而这组织的第一个细胞,即是夫妇。
萧伯讷的邓·璜说:“社会组织与我何干?我所经意的只是我自身的幸福,盖于我个人人生之价值,即在永远有‘传奇式的未来’之可能性;这是欲愿和快乐的不息的更新;故毫无束缚可言。”那么,自由的变换是否为幸福必不可少的条件?凡是享有此种生活的人,比他人更幸福、更自由么?
“造成迦撒诺伐[19]与拜仑的,并非本能,而是一种恼怒了的想象,故意去刺激本能。如果邓·璜之辈只依着愿欲行事,他们亦不会有多少结合的了。”[20]
邓·璜并非一个不知廉耻的人,而是失望的感伤主义者。
“邓·璜自幼受着诗人、画家、音乐家的教养,故他心目中的女子亦是艺术家们所感应到的那一种,他在世界上访寻他们所描写的女人,轻盈美妙的身体,晶莹纯洁的皮肤,温柔绮丽,任何举止都是魅人的,任何言辞都是可爱的,任何思想都是细腻入微的。”
换一种说法,则假若邓·璜(或说是太爱女人的男子)对于女子不忠实[21],那也并非他不希望忠实,而是因为他在此间找不到一个和他心目中的女子相等的女子之故。拜仑亦在世界上寻访一个理想的典型:温柔的女人,有羚羊般的眼睛,又解人又羞怯,天真的,贤淑的,肉感的而又贞洁的;是他说的“聪明到能够钦佩我,但不致聪明到希望自己受人钦佩”的女子。当一个女人使他欢喜时,他诚心想她将成为他的爱人,成为小说中的女主人、女神。等他认识较深时,他发现她和其他的人类一样,受着兽性的支配,她的性情亦随着健康而转移,她也饮食(他最憎厌看一个女人饮食),她的羚羊般的眼睛,有时会因了嫉妒而变得十分狂野,于是如邓·璜一般,拜仑逃避了。
但逃避并不曾把问题解决。使婚姻变得难于忍受的许多难题(争执、嫉妒、趣味的歧义),在每个结合中老是存在。自由的婚姻并不自由。你们记得李兹[22]和亚果夫人[23]的故事么?你们也可重读一次《安娜小史》[24]中,安娜偕龙斯基[25]私逃的记述。龙斯基觉得比在蜜月中的丈夫更受束缚,因为他的情人怕要失去他[26]。多少的言语行动举止,在一对结了婚的夫妇中间是毫无关系的,在此却使他们骚乱不堪。因为这对配偶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因为两个人都想着这可怕的念头:“是不是完了?”龙斯基或拜仑,唯有极端忍心方得解脱。他应当逃走。但邓·璜并非忍心的人。他为逃避他的情人而不使她伤心起见,不得不勉强去出征土耳其。拜仑因为感受婚姻的痛苦,甚至希望恢复他的结合,与社会讲和。当然,且尤其在一个不能离婚的国家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子很可能因了种种原因不得不和社会断绝关系,他们没有因此而不感痛苦的。
往往因了这个缘故,邓·璜(他的情人亦如此)发现,还是在婚姻中,男子和女子有最好的机会,可以达到相当完满的结合。在一切爱的结合之初,愿欲使男女更能互相赏识,互相了解。但若没有任何制度去支撑这种结合,在第一次失和时便有解散的危险。
“婚姻是历时愈久缔结愈久的唯一的结合。”[27]
一个结了婚的男子[28],因为对于一个女子有了相当的认识,因为这个女子更帮助他了解一切别的女子,故他对于人生的观念,较之邓·璜,更深切、更正确。邓·璜所认识的女子,只有两种:一是敌人,二是理想的典型。蒙丹朗[29]在《独身者》(Célibataires)一书中,极力描写过孤独生活的人的无拘束,对于现实世界的愚昧,他的狭隘的宇宙,“有如一个系着宽紧带的球,永远弹回到自身”。凡是艺术家,如伟大的独身者巴尔扎克[30]、史当达[31]、洛弗贝[32]、普罗斯德[33]辈所能避免的缺点――如天真可笑的自私主义与怪癖等,一个凡庸之士便避免不了。艺术家原是一个特殊例外的人,他的一生,大半消磨于想象世界中而不受现实律令的拘束,且因为有自己创造的需要而使本能走向别的路上去[34]。姑且丢开他们不论,只是对于普通人,除了婚姻以外,试问究竟如何才是解决问题的正办?
漫无节制的放纵么?一小部分的男女试着在其中寻求幸福。现代若干文人也曾描绘过这群人物,可怪的是把他们那些模型加以研究之后,发觉这种生活亦是那么可怕,那么悲惨。恣意放纵的人不承认愿欲是强烈而稳固的情操。机械地重复的快乐,一时能帮助他忘掉他的绝望,有如鸦片或威士忌,但情操绝非从抽象中产生出来的,亦非自然繁殖的,恣意放纵的人自以为没有丝毫强烈的情操,即或有之,亦唯厌生求死之心,这是往往与放浪**逸相附而来的。
“在纵欲方面的精炼并不产生情操上的精炼……幻想尽可发明正常性接触以外的一切不可能的变化,但一切变化所能产生的感情上的效果总是一样:便是屈辱下贱的悲感。”[35]
更新换旧式的结合么?那我们已看到这种方式如何使问题益增纠纷;它使男人或女人在暮年将临的时光孤独无伴,使儿童丧失幸福。一夫多妻制么?则基于此种制度的文明,常被一夫一妻制的文明所征服。现代的土耳其亦放弃了多妻制,它的人民在体格上、在精神上都因之复兴了。自由的婚姻么[36]?合法的**么?则我们不妨研究一下俄国近几年来的风化演变。革命之初,许多男女想取消婚姻,或把婚姻弄得那么脆弱,使它只留一个制度上的名词。至今日,尤其在女子的影响之下,持久的婚姻重复诞生了。在曼奈(Mehnert)《比论俄罗斯青年界》一书中,我们读到一般想避免婚姻的两性青年们所营的共同生活的故事。其中一个女子写信给她的丈夫说:“我要一种个人的幸福,小小的,简单的,正当的幸福。我希望在安静的一隅和你一起度日。我们的集团难道不懂得这是人类的一种需要么?”我们所有关于叙述现代俄罗斯的感情生活的记载,都证明这“人类的需要”已被公认了。
还有什么别的解决法么?探求合法结合的一种新公式么?在美洲有一位叫作林特赛(Lindsay)的推事,曾发明一种所谓“伴侣式”结合。他提议,容许青年男女作暂时的结合,等到生下第一个孩子时,才转变为永久的联系。但这亦犯了同样的错误,相信可以智慧地运用、创造出种种制度。法律只能把风化予以登录,却不能创造风化。实际上,似乎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在有些国家中加以离婚的救济,在有些国家中由于不贞的调剂,在我们西方社会中,成为对于大多数人不幸事件发生最少的解决法。
可是人们怎样选择他终生偕老的对手呢?先要问人们选择不选择呢?在原始社会中,婚姻往往由俘虏或购买以定。强有力的或富有财的男人选择,女子被选择。在19世纪时的法国,大多数的婚姻是安排就的,安排的人有时是教士们,有时是职业的媒人,有时是书吏,最多是双方的家庭。这些婚姻,其中许多是幸福的。桑太耶那[37]说:
“爱情并不如它本身所想象的那么苛求,十分之九的爱情是由爱人自己造成的,十分之一才靠那被爱的对象。”
如果因了种种偶然之故,一个求爱者所认为独一无二的对象从未出现,那么,差不多近似的爱情也会在别一个对象身上感到。热烈的爱情常会改变人物的真面目。过于狂热的爱人,对于婚姻期望太奢,以致往往失望。美国是恋爱婚姻最多的国家,可亦是重复不已的离婚最盛的国家。
巴尔扎克在《两个少妇的回忆录》[38]中描写两种婚姻的典型,这描写只要把它所用的字汇与风格改换一下,那么在今日还是真确的。两个女主人中的一个,勒南[39]代表理智,她在给女友的信中写道:
“婚姻产生人生,爱情只产生快乐。快乐消灭了,婚姻依旧存在,且更诞生了比男女结合更可宝贵的价值。故欲获得美满的婚姻,只需具有那种对于人类的缺点加以宽恕的友谊便够。”
勒南,虽然嫁了一个年纪比她大而她并不爱的丈夫,终于变得极端幸福。反之,她的女友鲁意丝[40]虽然是由恋爱而结婚的,却因过度的嫉妒,把她的婚姻生活弄得十分不幸,并以嫉妒而置丈夫于死地,随后自己亦不得善果。巴尔扎克的论见是:如果你联合健康、聪明、类似的家世、趣味、环境,那么只要一对夫妇是年轻康健的,爱情自会诞生。“这样,”曼斐都番尔[41]说:“你可在每个女人身上看到海伦[42]。”
事实上,大战以来,如巴尔扎克辈及其以后的二代所熟知的“安排就的”婚姻,在法国有渐趋消灭以让自由婚姻之势。这是和别国相同的。可是为何要有这种演化呢?因为挣得财富、保守财富的思想,变成最虚妄、最幼稚的念头了。我们看到多少迅速的变化,多少出人意料的破产,中产者之谨慎小心,在此是毫无用处了。预先周张的原素既已消失,预先的周张便无异痴想。加之青年人的生活比以前自由得多,男女相遇的机会也更容易。奁资与身家让位了,取而代之的是美貌、柔和的性情、运动家式的亲狎等。
是传奇式的婚姻么?不完全是。传奇式的结晶特别对着不在目前的女子而发泄。流浪的骑士是传奇式的人物,因为他远离他的美人;但今日**的少女,则很难指为非现实的造物。我们的生活方式倾向于鼓励欲愿的婚姻,欲愿的婚姻并不必然是恋爱的婚姻,这是可惋惜的么?不一定。血性有时比思想更会选择。固然,要婚姻美满,必须具备欲愿以外的许多原素,但一对青年如果互相感到一种肉体的吸引,确更多构造共同生活的机会。
“吸引”这含义浮泛的名词,能使大家怀有多少希望。“美”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它存在于每个赏识‘美’的人的心目中。”某个男人,某个女子,认为某个对手是美的,别人却认为丑陋不堪。灵智的与道德的魅力可以增加一个线条并不如何匀正的女子的妩媚。性的协和并不附带于美,而往往是预感到的。末了,还有真实的爱情,常突然把主动者与被动者同时变得极美。一个热恋的人,本能地会在他天然的优点之外,增加许多后天的魅力。鸟儿歌唱,有如恋人写情诗。孔雀开屏,有如男子在身上装饰奇妙的形与色。一个网球名手,一个游泳家,自有他的迷力。只是,体力之于我们,远不及往昔那么重要,因为它已不复是对于女子的一种安全保障。住院医生或外交官的会试,代替了以前的竞武角力。女子亦采用新的吸引方法了。如果我看到一个素来不喜科学的少女,突然对于生物学感到特别兴趣时,我一定想她受着生物学者的鼓动。我们亦看到一个少女的读物往往随着她的倾向而转变,这是很好的。再没有比精神与感觉的同时觉醒更自然、更健全的了。
但一种吸引力,即使兼有肉体的与灵智的两方面,还是不足造成美满的婚姻。是理智的婚姻呢?抑爱情的婚姻?这倒无关紧要。一件婚姻的成功,其主要条件是:在订婚期内,必须有真诚的意志,以缔结永恒的夫妇。我们的前辈以金钱结合的婚姻所以难得是真正的婚姻的缘故,因为男子订婚时想着他所娶的是奁资,不是永久的妻子,“如果她使我厌烦,我可以爱别的。”以欲愿缔结的婚姻,若在未婚夫妇心中当作是一种尝试的经验,那么亦会发生同样的危险。
“每个人应当自己默誓,应当把起伏不定的吸引力永远固定。”
“我和她或他,终生缔结了;我已选定了;今后我的目的不复是寻访使我欢喜的人,而是要使我选定的人欢喜。”
想到这种木已成舟的念头,固然觉得可怕,但唯有这木已成舟的定案,才能造成婚姻啊。如果誓约不是绝对的,夫妇即极少幸福的机会,因为他们在第一次遇到的阻碍上和共同生活的无可避免的困难上,即有决裂的危险。
共同生活的困难常使配偶感到极度的惊异。主要原因是两性之间在思想上、在生活方式上,天然是冲突的。在我们这时代,大家太容易漠视这些根本的异点。女子差不多和男子作同样的研究;她们执行男人的职业,往往成绩很好;在许多国家中,她们也有选举权,这是很公道的。这种男女间的平等,虽然发生极好的效果,可是男人们不应当因之忘记女人终究是女人。孔德对于女性所下的定义说:“她是感情的动物,男子则是行动的动物。”在此,我们当明白,对于女子,“思想与肉体的关联比较密切得多”。女人的思想远不及男人的抽象。
男人爱构造种种制度,想象实际所没有的世界,在思想上改造世界,有机会时,还想于行动上实行。女子在行动方面的天赋便远逊了,因为她们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潜心于她的主要任务,先是爱情,继而是母性。女人是更保守、更受种族天性的感应。男子有如寄生虫,有如黄蜂,因为他没有多大的任务,却有相当的余力,故发明了文明、艺术,与战争。男人心绪的转变,是随着他对外事业之成败而定的。女人心绪的转变,却是和生理的动作关联着的。浑浑噩噩的青年男子,则其心绪的变化,常有荒诞、怪异、支离、执拗的神气;巴尔扎克尝言,年轻的丈夫令人想到沐猴而冠的样子。
女人亦不懂得行动对于男子的需要。男子真正的机能是动,是狩猎,是建造,做工程师、泥水匠、战士。在婚后最初几星期中,因为他动了爱情,故很愿相信爱情将充塞他整个的生命。他不愿承认他自己固有的烦闷。烦闷来时,他寻求原因。他怨自己娶了一个病人般的妻子,整天躺着,不知自己究竟愿望什么。可是女人也在为了这个新伴侣的**而感到痛苦。年轻的男子,烦躁地走进一家旅馆:这便是蜜月旅行的定型了。我很知道,在大半情形中,这些冲突是并不严重的,加以少许情感的调剂,很快便会平复。但这还得心目中时常存着挽救这结合的意志,不断地互相更新盟誓才行。
因为什么也消灭不了性格上的深切的歧义,即是最长久、最美满的婚姻,也不可能。这些异点可被接受,甚至可被爱,但始终存在。男子只要没有什么外界的阻难可以征服时,便烦闷;女人只要不爱了,或不被爱了时,便烦闷。男人是发明家,他倘能用一架机器把宇宙改变了,便幸福;女人是保守者,她倘能在家里安安静静做些古老的简单的工作,便幸福。即是现在,在数千万的农家,在把机器一会儿拆一会儿装的男人旁边,还有女人织着绒线,摇着婴孩睡觉。阿仑[43]很正确地注意到,男子所造的一切,都带着外界需要的标识,他造的屋顶,其形式是与雨、雪有关的,阳台是与太阳有关的,舟车的弧线是由风与浪促成的;女子的一切作业则带着与人体有关的唯一的标识,靠枕预备人身凭倚,镜子反映人形。这些都是两种思想性质的简单明了的标记。
男人发明主义与理论,他是数学家、哲学家、玄学家。女子则完全沉浸于现实中,她若对于抽象的主义感兴趣,亦只是为了爱情(如果那主义即是她所喜欢的男人的主义),或是为了绝望之故(如果她被所爱的男子冷淡)。即以史太埃夫人[44]而论,一个女哲学家,简直是绝了女人的爱情之路。最纯粹的女性的会话,全由种种故事、性格的分析,对于旁人的议论,以及一切实际的枝节组成的。最纯粹的男性的会话,却逃避事实,追求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