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秦汉之际中国与外族(1 / 1)

在叙述武帝之所以为“武”的事业以前,我们得回溯秦末以来中国边境上的变动。

当秦始皇时,匈奴既受中国的压迫,同时它东边的东胡和西边的月氏(亦一游牧民族,在今敦煌至天山间,其秦以前的历史全无可考。《管子·揆度篇》和《逸周书·王会篇》中的禺氏,疑即此族)均甚强盛。因此匈奴只得北向外蒙古方面退缩。但秦汉之际的内乱和汉初国力的疲敝,又给匈奴以复振的机会。适值匈奴出了一个枭雄的头领——冒顿单于。冒顿杀父而即单于位约略和刘邦称帝同时,他把三十万的控弦之士套上铁一般的纪律,向四邻攻略:东边,他灭了东胡,拓地至朝鲜界;北边,服属了丁零(匈奴的别种)等五小国;南边,他不独恢复了蒙恬所取河套地,还侵入了今甘肃平凉至陕西肤施一带;西边,他灭了月氏,把国境伸入汉人所谓的“西域”之中(即今新疆及其以西和以北一带)。这西域包含三十多个小国,其中一大部分不久后也成了匈奴的臣属,匈奴在西域设了一个“僮仆都尉”去统辖它们,并且向它们征收赋税。冒顿死于文帝六年(前174年),是时,匈奴已俨然是一个大帝国了,它内分三部:单于直辖中部,和汉的代郡、云中郡相接;单于之下有左右贤王,分统左右两部;左部居东方,和上谷以东的边郡相接;右部居西方,和上郡以西的边郡及氐羌(在今青海境)相接。胡俗尚左,左贤王常以太子充任。

匈奴的土地虽广,但大部分是沙碛或卤泽,不生五谷,而除新占领的月氏境外,草木也不十分丰盛,因此牲畜不会十分蕃息。他们的人口还比不上中国的一个大郡。当匈奴境内人口达到饱和的程度以后,生活的艰难使他们不得不以劫掠中国为一种副业。而且就算没有生活的压迫,汉人的酒谷和彩缯对于他们也是莫大的引诱。匈奴的人数虽寡,但人人在马背上过活,全国皆是精兵,这是中国人所做不到的。光靠人口的量,汉人显然压不倒匈奴。至于两方战斗的本领,号称“智囊”的晁错曾做过精细的比较。他以为匈奴有三种长技:

(一)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如也。

(二)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兵)弗如也。

(三)风雨疲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如也。

但中国却有五种长技:

(一)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

(二)劲弩长戟,射疏(广阔)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

(三)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器),弗能当也。

(四)材官(骑射之兵)驺(骤)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

(五)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

这是不错的。按理说,中国的长技比匈奴还多,那么,汉人对付匈奴应当自始便是不成问题的。可是汉人要有效地运用自己的长技,比之匈奴,却要困难得多。匈奴因为是游牧的民族,没有城郭宫室的牵累,“来如兽聚,去如鸟散”,到处可栖息,他们简直用不着什么防线。但中国则从辽东到陇西(辽宁至甘肃)都是对匈奴的防线,而光靠长城并不足以限住他们的马足。若是沿边的要塞皆长驻重兵,那是财政所不容许的。若临时派援,则汉兵到时,匈奴已远飏,汉兵要追及他们,难于捉影,但等汉兵归去,他们又卷土重来。所以对付匈奴,只有两种可取的办法:一是一劳永逸地大张挞伐,拼个你死我活;二是以重赏厚酬,招民实边(因为匈奴的寇掠,边地的居民几乎逃光),同时把全体边民练成劲旅。前一种办法,武帝以前没有人敢采;后一种办法是晁错献给文帝的,文帝也称善,但没有彻底实行。汉初七八十年间,中央对匈奴的一贯政策是忍辱修好,而结果殊不讨好。当高帝在平城给冒顿围了七昼七夜,狼狈逃归后,刘敬献了一道创千古奇闻的外交妙计:把嫡长公主嫁给单于,赔上丰富的妆奁,并且约定以后每年以匈奴所需的汉产若干奉送,作为和好的条件;这一来匈奴既顾着翁婿之情,又贪着礼物,就不便和中国捣乱了。高帝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舍不得公主,于是用了同宗一个不幸的女儿去替代。不过单于们所稀罕的毋宁说是“糵酒万石,稷米五千斛,杂缯万匹”之类,而不是托名公主而未必娇妍的汉女。所以从高帝初年到武帝初年间共修了七次“和亲”,而遣“公主”的只有三次。和亲使单于可以不用寇掠而得到汉人的财物,但他并不以此为满足,他手下没得到礼物或“公主”的将士们更不能满足。每度和亲大抵只能维持三几年的和平,而堂堂中国反向胡儿纳币进女,本身已是够丢脸了,贾谊所谓“可为流涕”的事,就是指此。

上面讲的,是汉初七八十年间西北两方面的边疆状况,让我们再看其他方面的。

在东北方面,朝鲜半岛上的国族还很纷纭,其中较大而与中国关系较密的是北部的朝鲜和南部的真番。真番在为燕所征之前无史可稽。朝鲜约自周初以来,燕齐的人民或因亡命,或因生计所迫,移殖日众;至迟到了秦汉之际,朝鲜在种族上及文化上皆已与诸夏融为一体,在语言上则和北燕属同一区域。在战国末期(确年无考),燕国破胡的英雄秦开(即副荆轲入秦的秦舞阳的祖父)曾攻朝鲜,取地二千余里。不久,朝鲜和真番皆成了燕的属地,燕人为置官吏。秦灭燕后,于大同江外空地筑障以为界,对朝鲜控制稍弛,朝鲜名虽臣服于秦,实不赴朝会。汉朝初立,理无远略,把东北界缩到大同江。高帝死时,燕王卢绾率叛众逃入匈奴,燕地大乱。燕人卫满聚党万余人,渡大同江,居秦故塞,收容燕齐的亡命之徒,继灭朝鲜,据其地为王,并降服真番及其他邻近的东夷小国。箕子的国祀经八百余年,至此乃绝。卫满依着朝鲜向来的地位,很恭顺地对汉称臣,与汉约定各保边不相犯,同时半岛上的蛮夷君长要来朝见汉天子时,朝鲜应不加阻碍。但到了卫满的孙右渠(与武帝同时)登上王位时,便不再和汉朝客气,他一方面极加招诱逃亡的汉人,一方面禁止邻国的君长朝汉。

在南方,趁秦末的内乱,闽越和西南夷均恢复自主,南越则为故龙川县(属南海郡)令真定(赵)人赵佗所割据。汉兴,两越均隶藩封。但南越自高帝死后已叛服不常,闽越在武帝初年亦开始侵边,而西南夷则直至武帝通使之时,还没有取消独立。

以上一切边境内外的异族当中,足以为中国大患的只有匈奴,武帝的对外举措也以匈奴为主要目标。总的来说,武帝灭朝鲜有一部分为的是“断匈奴右臂”,而他通西域则全是为“断匈奴左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