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自变法以来,侵略所得的土地大抵都直隶君主,大的置郡,小的置县,郡县的长官都非世职,也无世禄。始皇沿着成例,每灭一国,便分置若干郡,而秦变法以来新设的少数封区,自从嫪毐和吕不韦被诛之后也已完全消灭,既吞并了六国,秦遂成为一个纯粹郡县式的大帝国。在这帝国成立之初,丞相绾曾主张仿周朝的办法于燕、齐、楚等僻远的地方分封皇子,以便镇慑,但他的提议给李斯打消了。于是始皇分全国为三十六郡,每郡置守,掌民政;置尉,掌兵事;置监御史,掌监察。这种制度是仿效中央政府的。当时朝里掌民政的最高官吏有丞相,掌兵事的最高官吏有太尉,掌监察的最高官吏有御史大夫。
这三十六郡的名称和地位各是什么,是现今史家还没有完全解决的问题。大概的说,秦在开国初的境域,北边包括今辽宁的南部,还有河北、山西及绥远、宁夏两省的南部;西边包括甘肃和四川两省的大部分;南边包括湖南、江西和福建;东以福建至辽东的海岸为界。从前臣服于燕的朝鲜,现在也成为秦的藩属。此外,西北和西南边外的蛮夷君长称臣于秦的也有不少。我们试回想姬周帝国初建时,西则邦畿之外便是边陲,南则巴蜀、吴、楚皆属化外,沿海则有徐戎、淮夷、莱夷盘据,北则燕、晋已与戎狄杂处,而在这范围里,除了“邦畿千里”外,至少分立了一百三十以上的小国。我们拿这种情形和三十六郡一统的嬴秦帝国比较,便知道过去八九百年间,诸夏民族地盘的扩张,和政治组织的进步了。峄山的始皇纪功石刻里说:
追念乱世,分土建邦,以开争理。攻战日作,流血于野。自泰古始,世无万数,陁及五帝,莫能禁止。乃今皇帝,壹家天下,兵不复起。灾害灭除,黔首康定,利泽长久。
这些话一点也没有过火。
在这幅员和组织都是空前的大帝国里,怎样永久维持皇室的统治权力,这是始皇灭六国后面对着的最大问题,且看他如何解答。
帝国成立之初,始皇令全国“大酺”来庆祝(秦法平时是禁三人以上聚饮的)。当众人还在醉梦中的时候,他突然宣布没收民间一切的兵器。没收所得被运到咸阳,铸成无数大钟和十二个各重一千石以上的“金人”,它们被放在宫廷里。接着他又把全国最豪富的家族共十二万户强迫迁到咸阳,放在中央的监视之下。没有兵器,又没有钱财,人民怎能够作得起大乱来?
次年,始皇开始进行一件空前的大工程:建筑脉通全国的“驰道”,分两条干线,皆从咸阳出发,其一东达燕、齐,其一南达吴、楚。道宽五十步,道旁每隔三丈种一株青松,路身筑得坚而且厚,遇着容易崩坏的地段,还要打下铜桩。这宏大的工程,乃是始皇的军事计划的一部分。他灭六国后为防死灰复燃,当然不会让各国余剩的军队留存,但偌大的疆土若用秦国原有的军队处处分派驻守,则分不胜分。而且若分得薄,一旦事变猝起,还是不够应付;若分得厚,就会渐渐造成外重内轻的局面。始皇不但不肯采用重兵驻防的政策,并且还把旧有六国的边城,除燕、赵北边的以外,统统拆毁了。他让秦国原有的军队依旧集中在秦国的本部,少数的地方兵只是警察的性质。驰道的建造,为的是让中央军在任何地方有叛乱的时候,可以迅速赶到去平定。历来创业之主的军事布置没有比始皇更精明的了。(1896年李鸿章骋使欧洲,过德国,问军事于俾斯麦,他的劝告有云:“练兵更有一事须知:一国的军队不必分驻,宜驻中权,扼要地,无论何时何地,有需兵力,闻令即行,但行军的道路,当首先筹及。”这正是秦始皇所采的政策。)
武力的统治不够,还要加上文化的统治;物质的缴械不够,还要加上思想的缴械。始皇三十四年(始皇即帝位后不改元,其纪年通即王位以来计),韩非的愚民政策终于实现。始皇在朝廷里养了七十多个儒生和学者,叫作博士。有一次某博士奉承了始皇一篇颂赞的大文章,始皇读了甚为高兴,另一位博士却上书责备作者的阿谀,并且是古非今地对郡县制度有所批评。始皇征问李斯的意思,李斯复奏道:
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并有天下,辨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闻令下,即各以其私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纪者,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城旦者,旦起行治城,四岁刑)。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有欲学,以吏为师。
始皇轻轻地在奏牍上批了一个“可”字,便造成了千古叹恨的文化浩劫。
以上讲的是始皇内防反侧的办法,现在再看他外除边患的努力。
自从战国中期以来,为燕、赵、秦三国北方边患的有两个游牧民族,东胡和匈奴——总名为胡。东胡出没于今河北的北边和辽宁、热河一带,受它寇略的是燕、赵。匈奴出没于今察哈尔、绥远和晋、陕、甘的北边一带,燕、赵、秦并受它寇略。这两个民族,各包含若干散漫的部落,还没有统一的政治组织。它们在战国中期以前的历史十分茫昧,不过它们和春秋时代各种名色的戎狄似是同一族类,但它们是否为这些戎狄中某部分的后身,还有它们和各种戎狄间的亲谊是怎样,现在都无从稽考了。现在所知道的秦以前的胡夏关系史中,只有三个摇旗呐喊的攘胡人物的活动。第一个是和楚怀王同时的赵武灵王。他首先采用胡人的特长来制胡人,首先脱却长裙拖地的国装,而穿上短衣露袴的胡服,以便学习骑战。他领着新练的劲旅,向沿边的匈奴部落进攻,把国土向西北拓展。在新边界上,他筑了一道长城,从察哈尔的蔚县东北(代)至河套的西北角外(高阙),并且沿边设了代、雁门和云中三郡。第二个攘胡的英雄是秦舞阳(随荆轲入秦的副使)的祖父秦开。他曾被“质”在东胡,甚得胡人的信任。归燕国后,他率兵袭击东胡,把他们驱逐到一千多里外,这时大约是乐毅破齐前后。接着燕国也在新边界上筑了一道长城,从察哈尔宣化东北(造阳)至辽宁辽阳县北(襄平),并且沿边设了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和辽东五郡。秦开破东胡后,约莫三四十年,赵有名将李牧,戍雁门,代郡以备胡。他经过长期敛兵坚守,养精蓄锐,乘着匈奴的骄气突然出战,斩了匈奴十多万骑,此后十几年间,匈奴不敢走近赵边。
当燕、赵对秦做最后挣扎时,根本无暇顾及塞外,而始皇初并六国忙着辑绥内部,也暂把边事抛开,因此胡人得到了复兴的机会。旧时赵武灵王取自匈奴的河套一带,现在复归于匈奴了,而始皇三十二年,甚至还出现了“亡秦者胡”的谶语。于是始皇派蒙恬领兵三十万北征,不久就收复了河套,并且进展至套外,始皇在新得的土地上设了九原郡。为谋北边的一劳永逸,始皇于三十三至三十四年间,又经始两件宏大的工程:其一是从河套外的九原郡治起,筑了一条长一千八百里的“直道”,直通关内的云阳(今陕西淳化县西北,从此至咸阳有泾、渭可通);其二是把燕、赵北界的长城,和秦国旧有的西北边城连接起来,大加修葺,傍山险,填溪谷,西起陇西郡的临洮(今甘肃岷县境),东迄辽东郡的碣石(在渤海岸朝鲜境),这就是后世有名的“万里长城”。
始皇经营北边,有一半是防守性质,但他开辟南徼,则是纯粹的侵略。
现在的两广和安南,在秦时是“百越”(越与粤通)种族所居。这些种族和浙江的於越大约是同出一系的,但文化较於越远为落后。他们在秦以前的历史完全是空白。在秦时,他们还过着半渔猎、半耕稼的生活,他们还仰赖中国的铜铁器,尤其是田器。他们还要从中国输入马、牛、羊,可见牧畜业在他们中间还不发达。不像北方游牧民族的犷悍,也没有胡地生活的艰难,他们绝不致成为秦帝国的边患,但始皇却不肯放过他们。灭六国后不久(始皇二十六年?),他即派尉屠睢领着五十万大军去征百越,并派监禄凿渠通湘、漓二水(漓水是珠江的上游),以便输运。秦军所向无敌,越人逃匿于深山丛林中。秦军久戍,粮食不继,士卒疲饿,越人乘机半夜出击,大败秦军,杀屠睢。但始皇续派援兵,终于在三十三年把百越平定,并在他们的土地上,分置南海郡、桂林郡和象郡(南海郡略当今广东省,桂林郡略当广西省,象郡略当安南中北部)。百越置郡之后,当时中国人所知道的世界差不多就完全归到始皇统治之下了。琅琊台的始皇纪功石刻里说: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这石刻中所记竟去事实不远了。
以上所述一切对外对内的大事业,使全国瞪眼咋舌的大事业,是始皇花了十年左右的时间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