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廉。自古官只有俸,而俸恒不足以给用,不能无取盈之计。明俸尤薄,官吏取盈之道,自必于赋额加以浮收,公然认为官吏俸薄,此为应得之调剂。清初命其名曰火耗,火耗者,本色折银,畸零散碎,经火镕销成锭,不无折耗,稍取于正额之外,以补折耗之数,重者每两数钱,轻者钱余。行之既久,州县重敛于民,上司苛索州县,一遇公事,加派私征,名色既多,又不止于重耗而已。清承明季加派之后,国库严禁加派,而地方不免私征,其端既开,遂无限制。康熙季年,陕西督抚以亏空无法填补,奏请以旧有火耗之名加征少许,专为填亏空之用。此火耗明入奏案之由来也。
康熙末之提及火耗,为督抚计及挪用,而圣祖不肯允从,恐为盛德之累,然又明知故昧,留以赡官吏之私,此不彻底之治法,沿历代故事而来。在圣祖为恤民艰,存政体,虑官困,多方兼顾,而非以自私,自是有道之象。然至世宗则有以成就之矣。
当时内阁条奏,系请禁提解火耗。禁提解非禁征收,则州县可取火耗于民间,上司不能提火耗于州县,私收者永任其为私,监司不许过问而已。此为体恤州县,而又不欲监司分肥,亦不彻底之见解。但较之前代,以进羡余而得奖擢者,得体已多。高成龄辨正阁奏,以为火耗非提解不可,无所利于提解,仍以体恤州县,明定为永久之公廉,及补一时之亏空,一举而数善备。养廉之说始此。
是年七月丁未,总理王大臣、九卿科道等议覆高成龄疏,得旨:“所议见识浅小,与朕意未合。朕非不愿天下州县丝毫不取于民,而其势有所不能。历来火耗皆州县经收,而加派横征,侵蚀国帑,亏空之数,不下数百余万。原其所由,州县征收火耗,分送上司;各上司日用之资,皆取给于州县。以至耗羡之外,种种馈送,名色繁多,故州县有所借口而肆其贪婪,上司有所瞻徇而曲为容隐。与其存火耗以养上司,何如上司拨火耗以养州县乎?”
以上为俸薄不能无火耗,而火耗不可不使公开。不公开则为州县存火耗以养上司,公开则为上司拨火耗以养州县,二语最中的。世宗见解实出廷臣之上。
又云:“尔等请将火耗酌定分数。朕思州县有大小,钱粮有轻重,地广粮多之州县,少加火耗,已足养廉,若行之地小粮少之州县,则不能矣。惟(唯)不定分数,遇差多事烦,酌量可以济用,或是年差少事简,即可量减。又或遇不肖有司,一时加增,而遇清廉自好者自可减除。若竟为成额,必致有增无减。”
此时养廉制未定,世宗所虑者,仍是后来反对养廉制之理论。未几仍为定额,见下。此驳定分数之议。
又云:“又奏称提解火耗,将州县应得之项,听其扣存,不必解而复拨。今州县征收钱粮,皆百姓自封投柜,其拆封起解时,同城官公同验看,耗羡与正项同解,分毫不能入己。州县皆知重耗无益己,孰肯额外加征?”
随征随解,显然有据,解时不能隐匿,解后不能重征,唯解乃为正耗分明,此驳扣存之议。
又云:“应令诺岷、高成龄二人尽心商榷,先于山西一省内试行。此言尤非,天下事惟(唯)可行不可行两途。以为可行,则可通行于天下;以为不可行,则不当试之于山西。以药试病,鲜能愈者。以山西为试之之省,朕不忍也。”
世宗意在定制通行,此驳山西试行之议。
又云:“又奏称提解火耗,非经常可久之道。凡立法行政,孰可历久无弊,提解火耗,原一时权宜之计,将来亏空清楚,府库充裕,有司皆知自好,则提解自不必行,火耗亦当渐减。今尔等所议,为国计乎?为民生乎?不过为州县起见。独不思州县有州县之苦,上司亦有上司之苦,持论必当公平,不可偏向。”
当时议者不反对火耗名色,而反对提解,故世宗谓为州县起见。又养廉之制未定,提解火耗,仍兼顾见在之亏空,亏空完后,乃可专定养廉也。故下文又言朝廷与百姓一体,朝廷经费充足,歉收可以赈恤,百姓自无不足之虞。清补亏空,于国计民生均益。是提解仍注重清亏空。
又云:“尔等所奏,与朕意不合。若令再议,必遵议覆准,则朕亦不能保其将来无弊。各省能行,听其举行;不行者,亦不必勉强。可将此谕旨,并尔等所议之本,交存内阁。”
据此则本令详议,却仍以不议终结。本不欲独令山西试行,却又不令他省必行。世宗亦慎重之至。《清史稿·食货志》浑括此文,殊不清晰。今从《东华录》核之。当雍正二年六七月间,朝廷虽极力议论此事,帝意不以廷臣之延宕为然,尤不以主张不提解为然,而卒留作悬案。以后至何时勒定火耗改为养廉,《东华录》不复见。《食货志》言于是定为官给养廉之制。此句着于浑括二年谕旨之后,实与谕旨原文不贯。考之《会典事例》,则至五年始为各省定额。
《会典事例·户部俸饷门·外官养廉类》,首叙其缘起云:“雍正五年,山西巡抚奏裁汰州县耗羡,酌中量留,分给各官养廉,以为日用之资。奉旨:‘各省督抚,就该省情形酌议具奏。嗣据各省陆续奏到,节省增减,着为定额。’”
山西巡抚发端是二年事,奉各省酌议具奏之旨,当即七月乙未谕后,所云交与内阁,内阁即更请旨饬下各省也。以非明发,亦无决断,遂不入《实录》,故不见《东华录》。各省陆续覆到,终成定制,首冠以雍正五年,即其定制之年矣。不然,山西发端在二年,何云五年耶?要之清初沿明,官俸太薄,官无自给之道,不得不有所取资,制定养廉,即是加俸。且俸因处分而可罚,廉则罚所不及。廉之数较之俸,多至数十倍,如正从一品俸银一百八十两,米一百八十斛,正从二品俸银一百五十五两,米一百五十五斛。总督兼尚书衔者为从一品,不兼者为正二品。而总督养廉,多者若陕甘、云贵,至二万两,少者若浙闽、四川,亦一万三千两。其间一万八千、一万五千各有差。又如七品俸银四十五两,米四十五斛。而知县七品,其养廉多者,首县至二千两,少者简缺亦六百两,其有四五百两者,则简不成体之县,间有一二,盖例外矣。其后京官亦有有养廉者,八旗官员,亦有有养廉者,皆别指款项,不在火耗之内。供各省官员养廉,地大粮多之县,火耗甚微。以吾所知,吾乡武进、阳湖等县,正银一两,加耗仅三分耳。
清世制度,多沿明旧。清全盛时,极知补救,然不敢言制作,故历帝皆钦佩明太祖,奉行唯谨,而不敢学其自我作古,此亦或有自知之明。如官员加俸一事,仅以养廉之名,补苴于俸之不足,仍不敢动额定之俸。唯加征火耗,悉数用于外官之养廉,无丝毫流用,则可见清帝于财用之致慎。既与国人约永不加赋,终清世谨守之。唯以用银翦凿不便,折价收钱,清末以二千二百文为一两。当时银贱,每两有数百文之余谓之平余。漕米则每年由藩司约省城绅士公议,照时定价,本折兼收,听民自便。唯每石征脚费钱一千零五十二文,由官收兑运解。此清末纲纪未破裂时所永遵行者。吾乡为赋重之区,每平原上则田一亩,征银两忙共一钱三分有零,征米六升三合有零,当时无所谓附加税,完纳此数,即所入皆民之生产矣。故清世之赋甚轻,其税额后虽不可复用,然其制节谨度,不敢逾定制一步,清之历朝遵行不替,其风亦可嘉也。
其尤可念者,清一代唯加征火耗为迹近加赋,雍正朝之审慎出之,绝不流用,专用于外官之养廉,似已心安理得。乃至高宗初立,尚以为疑,复大征廷臣意见。此亦清之家法,视加派为最不祥之事也。
《食货志》:“自山西提解火耗后,各直省次第举行。其后又酌定分数,各省文职养廉二百八十余万两,及各项公费,悉取诸此。及帝即位,廷臣多言其不便,帝亦虑多取累民,临轩试士即以此发问,复令廷臣及督抚各抒所见。大学士鄂尔泰、刑部侍郎钱陈群、湖广总督孙嘉淦,皆言:‘耗羡之制,行之已久,征收有定,官吏不敢多取,计已定之数与策定之前相较,尚不逮其半,是迹近加赋,实减征也。且火耗归公,一切陋习,悉皆革除,上官无勒索之弊,州县无科派之端,小民无重征之累,法良意美,可以垂诸久远。’御史赵青藜亦言:‘耗羡归公,裒多益寡,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且既存耗羡之名,自不得求多于正额之外,请无庸轻议变更。’惟(唯)御史柴潮生,以为耗羡乃今日大弊。诏从鄂尔泰诸臣议。”
轻徭薄赋,为清一代最美之政,而官俸太薄,有此提解火耗制定养廉之举。乾隆间尚恐其迹近加赋,而与内外诸臣共议之。是科一甲三人:金甡,状元,浙之仁和人,榜眼杨达曾、探花汤大绅,皆苏之阳湖人,一时羡科第之荣。其实廷对碌碌,无裨实用,此见科目之非必得才,而成才实资阅历,未必闭户读书,真能知天下事也。既而言者纷然,又妄有揣摩,以为帝意求取民善法,除加赋而别计殖财,竟未信天子实有官民兼恤之心,只问火耗之当征不当征,非有他意,遂复遭申饬,而清一代慎重于加赋之意愈见。
是月乙巳谕:“各省办理火耗,朕恐有不便于民,是以于廷对时入于策问之内,乃诸生无所敷陈,甚且有不知耗羡为何事者。又降旨询问九卿、翰林、科道并督抚等,庶几合众论以求一是,此朕集思广益之意,诸臣如有所见即就事敷奏,待朕采择。如无所见,亦不必勉强塞责,所降谕旨甚明。乃近见诸臣奏对,竟有于耗羡一事之外,旁牵侧引,所答并非所问;
即说到耗羡,亦究竟不知原委,万难见诸施行。甚至潘乙震之请开捐,路斯道之请铸币,尤为荒谬之极。诸臣沾沾以国用为言,竟似国用实有不足,不得不从权计议者。此风一开,将见言利之徒接踵而起,其为害甚大,岂止有妨政体而已。不但诸臣不当揣摩及此,陈奏纷纭,即专司钱粮之臣,惟(唯)应通计出入,平准制用,亦不当托言国计,徒以综核为尽职也。因系降旨询问导之使言,故虽乖谬,特从宽宥。此后再有节外生枝悖理伤道者,必从重治罪以为妄言之戒。”
于是廷臣商榷甚久,又逾半年以上,至十一月乙丑,由大学士等归纳内外诸臣覆到各奏,统为一议,奏略如下:
奏略言:“耗羡归公,法制尽善,不可复更,众议佥同。其间有一二异议者,皆系不揣事势不量出入之论。伏思耗羡由来已久,弊窦渐生,世宗宪皇帝允臣工所请,定火耗归公,革除州县一切陋习,各该省旧存火耗,提解司库,为各官养廉及地方公事之用。从此上官无勒索,州县无科派,小民无重耗,以天下之财,为天下之用,国家毫无所私,可以久远遵行,弗庸轻改。至总督高斌、孙嘉淦等请耗羡通贮藩库,令督抚查核,仍复年终报部之例。查各省动用存公银,款项繁多,若未悉情形,既行饬驳,势必掣肘。若竟听其任意费用,则侵滥之弊,无从剔除。惟(唯)送部查核,诸弊可厘,应如所请行。”
此为内外众议,覆由大学士取为定论,请定永远遵行。得旨略如下:
钱粮有耗羡,事势必不得已。未归公以前,贤者兢兢守法,不肖者视为应得,尽入私囊。一遇公事,或强民输纳,或按亩捐派,无所底止。州县以上官员,养廉无出,收受属员规礼节礼,以资日用。州县有所借口,恣其贪婪,上官瞻徇而不敢过问,甚至以馈遗之多寡,为黜陟之等差,吏治民生,均受其弊。我皇考定归公之例,就该省旧收之数,归于藩司,酌给大小官员养廉,有余则为地方公事之用。小民止循旧有之章,有轻减无加益也。而办公有资,捐派不行,贤者无用矫廉,不肖不能贪取,爱养黎元,整饬官方,并非为国用计而为此举。以本地之出,供本地之用,国家并无所利于其间。然通天下计之,耗羡敷用之处,不过二三省,其余不足之处,仍拨正供以补之,此则臣民未必尽知者。此十数年中办理耗羡之梗概。朕御极以来,颇有言其不便者,是以留心体察,并于今年廷试,以此策问诸生,诸生敷衍成文,无当实事,于是降旨询问九卿、翰林、科道并各省督抚。今据回奏,大抵以官民相安已久,不宜复议更易,其中偶有条陈一二事者,不过旁枝末节,无关耗羡归公本务。朕再三思维,州县所入既丰,可以任意挥霍,上司养廉无出,可以收纳馈遗。至于假公济私,上行下效,又不待言矣。向朕所闻,未必不出于愿耗羡在下以济其私者之口。朕日以廉洁训勉臣工,今若轻更见行之例,不且导之使贪,重负我皇考惠民课吏之盛心乎?此事当从众议,仍由旧章,特颁谕旨,俾中外臣民知之。余着照大学士等所议行。”
于是火耗与正赋,并明载由单串票。养廉自督抚至杂职,皆有定额,因公办有差务,作正开销,火耗不敷,别支国库,自前代以来,漫无稽考之赡官吏,办差徭,作一结束。虽未能入预算决算财政公开轨道,而较之前代,则清之雍乾可谓尽心吏治矣。因此事利弊复杂,再举当时赞否两方议论之工者作一比较,俾是非可了然焉。
《史稿·钱陈群传》:“及敕询州县耗羡,疏言:康熙间,州县官额钱粮,收耗羡一二钱不等,陆陇其知嘉定县,止收四分,清如陇其,亦未闻全去耗羡也。议者以康熙间无耗羡,非无耗羡也,特无耗羡之名耳。世宗出自独断,通计外吏大小员数,酌定养廉,而以所入耗羡,按季支领,吏治肃清,民亦安业。特以有征报收支之令,不知者或以为加赋。皇上询及盈廷,臣请稍为变通,凡耗羡所入,仍归藩库,各官养廉及各州县公项,如应支给,其续增公用名色,不能画(划)一,多寡亦有不同,应令直省督抚,明察某件应动正项,某件应入公用,分别报销。各省州县,自酌定养廉,荣悴不一,其有支给者,应令督抚确察量增,俾稍宽裕。仍饬勿得耗外加耗,以重累民。则既无加赋之名,并无全用耗羡办公之事。州县各有赢余,益知鼓励。”
据此知康熙间不归公之耗羡,以陆清献之清,只取每两四分,是为康熙朝有清官。至养廉既定,就吾所见清末之吾乡武进、阳湖二县,每两不过三分,嘉定亦赋重粮多之县,断不亚于武、阳,而犹非每两四分不能给,则有耗羡以后之州县,其清有过于陆清献,而决不得谓之清官,是为雍正朝无清官矣。不均者重行支配,公事多者并动正项报销,办公且不全仰耗羡。是即谕旨中申定之意。盖即自钱文端发之。其极指耗羡归公为大弊者则如下:
又《柴潮生传》:“疏言:耗羡归公,天下之大利,亦天下之大弊也。康熙间,法制宽略,州县于地丁外私征火耗,其陋规匿税亦未尽厘剔。自耗羡归公,一切弊窦悉涤而清之,是为大利。然向者本出私征,非同经费,其端介有司,不肯妄取,上司亦不敢强,贤且能者则以地方之财,治地方之事。故康熙循吏多实绩可纪(记),而财用亦得流通。自耗羡归公,输纳比于正供,出入操于内部,地丁公费,除养廉外无余剩。官吏养廉,除分给幕客家丁修脯工资,及事上接下之应酬,舆马蔬薪之繁费,亦无余剩。地方有应行之事,应兴之役,一丝一忽,悉取公帑。有司上畏吏、兵二部之驳诘,下畏身家之赔累,但取其事之美观而无实济者,日奔走之以为勤,故曰天下之大弊也。夫生民之利有穷,故圣人之法必改。今耗羡归公之法,势无可改,惟(唯)有为地方别立一公项,俾任事者无财用窘乏之患,而后可课以治效之成。臣请将常平仓储,仍照旧例办理,捐监一项,留充各省公用,除官俸兵饷,动用正项,余若灾伤当拯恤,孤贫当养赡,河渠水利当兴修,贫民开垦当借给工本,坛庙祠宇桥梁公廨当修治,采买仓谷价值不敷,皆于此动给,以地方之财治地方之事。如有大役大费,则督抚合全省而通融之,又有不足,则移邻省而协济之。稽查属司道,核减属督抚,内部不必重加切核,则经费充裕,节目疏阔,而地方之实政皆可举行。设官分职,付以人民,只可立法以惩贪,不可因噎而废食。唐人减刘晏之船料而漕运不继;明人以周忱之耗米为正项,致逋负百出,路多饿殍。大国不可以小道治,善理财者固不如此。此捐监之宜充公费也。”
潮生此疏,《食货志》谓其独指耗羡归公之弊,并乾隆七年廷议耗羡而言之。其实潮生奏在十年,所陈理财三策,此乃捐监宜充公费之一策,故言耗羡归公,法无可改。但有司无宽余任用之资,治地方一切之事,咎耗羡归公之约束太严,其说绝不可行。必欲财政不为法拘,仍当立活动之法。所谓国税、地方税之分款,豫(预)算、决算之逐年制定,人民有权监督财政,尤为根本。既不当徒咎耗羡之归公,更不当指捐监为不竭之财源,成永久之裨贩。捐监随人所愿,既无的数可定,监生尽出捐纳,太学之制已亡,尽人皆为监生,久久又谁甘捐此滥品?其立想已非通论。故凡不愿耗羡归公者,皆非通达政体之言也。清世最重民生,其蠲免赋税,至不待凶歉,而以丰年留民余力,颇似汉之文景。康熙五十年以后,每用三年一周普免天下钱粮之法,所谓“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康、雍、乾三朝颇知其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