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讲中,我们主要讲了普通神经失衡。你们也许认为这是最不完整和最不令人满意的一次讲座。我明白,你们感到最惊讶的可能是没有提及恐惧。大多数神经症患者都抱怨并将恐惧描述为痛苦的最重要来源。恐惧实际上还可以变本加厉,成为最无聊的担忧的原因。但我不希望在这点上让你们失望。相反,我希望至少不要敷衍了事,而是与你们细致地讨论这个问题。
恐惧本身毋庸多言,每个人在某段时间都体验过恐惧,更准确地说,都体验过恐惧的效果。在我看来,我们似乎从未认真询问过为何焦虑在恐惧之下会带来更多痛苦,也许应该承认它们本应如此。我们经常把“神经失衡”和“焦虑”混为一谈,认为两者的意义相同。这是不合理的,有些神经失衡的人并不感到焦虑,焦虑的人则可能遭受许多其他症候,而并无神经失衡的倾向。
无论如何,恐惧毫无疑问是许多重要问题的汇合点,这个谜题的答案将对心理生活带来极大启发。我不能宣称可以给你们完整的解决方法,但你们当然可以期待精神分析学家以不同于医学家的方式处理这个问题。医学家似乎只对从解剖学角度分析恐惧的原因感兴趣。他们认为脑髓的迷走神经受到刺激之后,患者会感到焦虑。脑髓的迷走神经确实是一个良好的研究对象。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几年之前花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去研究它。但今天我不得不说,你们想从心理学上理解恐惧,最无关紧要的知识便是刺激所经过的神经通路了。
在不触及神经失衡的情况下,我们可以讨论恐惧很久。我把这种恐惧称为“真实的恐惧”(real fear),以区别于“神经性恐惧”(neurotic fear)。真实的恐惧可能更容易被我们理解,也更为合理。我们认为它是对外部危险的一种反应,即对伤害的预见。这种恐惧与逃跑反射相结合,被视为自我保存本能的一种表达。因此,引起恐惧的对象和情景极大地依赖于我们的知识和对外部世界的感知能力。我们很容易理解为何原始人会对加农炮和日蚀产生恐惧,而掌握武器并可以预测天文现象的现代人则不会恐惧上述对象和情景。在另外的一些情况下,先进的知识使人们能够更早地预见危险,所以更易产生恐惧。例如原始人看到森林里的一个大脚印会感到恐惧,因为他知道这意味着大型捕食动物就在附近,而无相关知识的现代人则会不以为然;再如经验丰富的水手可以从一小片云彩中预测暴风雨到即将到来,进而感到恐惧,而乘客却毫不知情。
进一步考虑之后,我们必须对自己说,无论对真实恐惧的判断是否合理、是否有目的性,都需要进行彻底的修正。在迫近的危险面前,唯一有针对性的行为是衡量个人能力是否能够与危险一搏,应该采取逃避、防御还是进攻的策略。恐惧实属无益,没有恐惧反而可能产生更好的效果。你们知道,如果过于恐惧,人便可能毫无还手之力,行动陷于瘫痪,甚至会选择逃避。一般而言,面对危险的反应混合着恐惧和抵抗。受到惊吓的动物会感到害怕,进而逃走。其实在这里,有利于生存的因素是“逃避”而非“恐惧”。
我们因此倾向于断定恐惧的发展从来都不具有针对性。也许进一步检查后,我们将对恐惧的情状有较深刻的了解。第一件事是要注意对危险的“准备”,那时知觉较为敏感,肌肉也较为紧张。毫无疑问,这种预期有利于生存。若没有这种准备,则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从一方面看,准备提供了行动的动力,首先是逃避,更高层次是防御;从另一方面看,就是我们所谓的焦虑或恐惧之感了。恐惧之感的时间如果越短,短到一刹那的话,就只能起到信号作用,那么焦虑的准备状态也越易过渡到行动状态,从而整个事件的进行也越有利于行动。恐惧的“准备”似乎是具备目的性的一个层面,而焦虑的发展则为有害的成分。
我不想探讨焦虑、恐惧或惊恐在各种语言中的含义是否一致。我认为焦虑与情境有关,与对象无关;恐惧则主要指向对象。从另一个层面来看,惊恐则表达了特殊的意义,说明危险突然降临,没有焦虑的准备。因此,我们或许可以说焦虑使人们免除惊恐。
你们也许注意到了“焦虑”一词在使用中的歧义和模糊性。一般而言,这个词常用来指知觉危险时所引起的主观状态,这种状态可以被称为一种情绪。从动态意义上说,这种情绪是什么呢?这当然十分复杂。首先,情绪包含某种运动的神经支配或发泄;其次,它还包含确定的感受,共计分为两种——已经完成的动作的知觉,以及直接引起的快感或痛苦,这种快感或痛苦奠定了感情的主要基调。然而,我绝不认为这种解释已经说明了情绪的真实本质。我们已经对一些情绪有了更深刻的了解,而且知道它的核心连同整个复杂的结构都是以往某种特殊经验的重演。这种经验可能起源很早,非常普遍,属于物种的古老历史而非个人史中的所有物。说得更清楚一些,一种情绪状态的构造和歇斯底里症很相似,它们都是记忆的沉淀物。我们可以把歇斯底里症的发作比作个体新形成的一种情绪,歇斯底里症的常态情绪可视为一种普遍的遗传。
不要以为我刚才告诉你们的关于情绪的话属于普通心理学范畴。相反,这些概念生长于精神分析的沃土中,只是精神分析的产物。心理学关于情绪的理论,例如詹姆士-朗格的情绪理论——在我们精神分析学家看来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在此便不做讨论了。当然,我们也不认为精神分析对情绪的解释一定正确,因为这不过是精神分析基于这一模糊领域的初步尝试。继续讲下去吧:我们相信自己知道这个焦虑性感情中重新发现的以往印象究竟是什么。我们认为它是关于出生的经验,结合着一系列复杂的痛苦体验,是一种冲动的释放、身体的感受。它成了生活中危险时的情感的原型,且可再现于恐怖或焦虑的状态之中。循环干扰(内部的呼吸)带来的强大刺激引发了恐惧体验,因此第一次的恐惧情境是具有毒性的。焦虑一词的原意是狭小之地或狭路,所强调的是呼吸的紧张,而这种用力的呼吸是一种具体的情境,后来几乎总是与一种情绪相伴相生。我们还应该认识到,第一次的恐惧情境源自于与母体的分离,这一点也具有重要意义。当然,我们相信再现第一次恐惧情境的倾向经过无数代演化,已经深深地嵌入了有机体,所以没有一个人能免于恐惧情绪。即便是神话人物麦克达夫(Macduff)“没有足月就从他母亲的腹中剖出”,因此并未体验到出生的动作,也不足以成为例外。我们并不了解其他哺乳动物的恐惧原型,所以也不清楚它们能否体验到和人类类似的情绪。
你们也许有兴趣知道我是如何想到出生是恐惧情绪的来源和原型的。猜测只占很小一部分原因,我的论断得自人类直觉的启发。多年以前,我们许多年轻医生围坐在餐桌前,一位产科医院的助理在说一些关于助产师毕业考试中的趣事。考官问,如果羊水中有新生儿的粪便意味着什么?学员立即答道:“说明孩子害怕了。”这位学员遭到了嘲笑,没能通过考试。但我却暗中同情她,并开始怀疑这个依赖直觉的可怜妇女是不是揭示了一些重要的关系。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神经症的恐惧,其表现和状态是什么呢?这个问题有许多值得讨论的地方。首先,我们发现焦虑存在一种普遍的状态,即一种“自由浮动”的恐惧,易附着在任何适当的观点上,影响判断,引起期待,并抓住任何一个机会让自身被感知。我们将这种状态称为“恐惧期待”或“焦虑期待”。也许经历过这种恐惧的人总能预测到最可怕的可能,会将每一次偶然解读为邪恶的预兆,将所有不确定性都联系到恐怖的意义上。许多人在其他方面虽然不能说有病,但也往往有这种惧怕祸患将至的倾向,我们可以称之为过度焦虑或悲观。焦虑状态最引人注意的特点便是恐惧期待,我将其命名为“焦虑性神经症”并归为实际神经症一类。
恐惧的第二种类型与我们前面所述的截然相反,它在心理学上有较大的限制,与特定的对象或状态相关,具体表现为各种不同的恐惧症的焦虑。杰出的美国心理学家斯坦利·霍尔(Stanley Hall)最近不辞劳苦地用一些堂皇的希腊语命名了若干恐惧症,它们听起来像埃及的十大瘟疫一样,只不过到目前为止数量远多于十种。姑且听听这些可以作为恐惧症内容或对象的东西吧:黑暗、天空、空地、猫、蜘蛛、毛毛虫、蛇、老鼠、雷电、尖利的物品、血、密闭的空间、人群、独居、过桥、陆上或海上旅行等。这些乱七八糟的对象,可以分为三类。正常人也会害怕其中的一些对象或状态,因为它们与危险有关,但恐惧症患者的恐惧程度让我们无法理解。例如,我们大多数人在面对蛇时都会觉得害怕。可能有人会说对蛇的恐惧症是人类所共有的。查尔斯·达尔文就曾描述过,即便他把蛇放在一块厚厚的玻璃板之后,也抑制不住地感到恐惧。第二类对象和状态与威胁仍有一定联系,但我们在更多的时候采取轻视而非过度重视的态度。许多恐怖情景都属于这一类。我们知道坐火车出行相较于待在家中遭遇灾难的风险更大。例如,如果所乘的船只沉没,我们很可能溺水而亡。但我们往往不去想这些危险,在乘火车或乘船时就不会感到恐惧。我们无法否认,如果过桥时桥梁坍塌,我们便会坠入河中,但我们很少考虑这种危险。独居也有自身的风险,在某些情况下我们也会避免独居。虽然我们不愿意独居,但未必在任何情形下都不能忍受独居。人群、密闭空间、雷电等等都是同理。我们对于这些恐惧症所不能理解的,与其说是它们的内容,不如说是它们的强度。伴随恐惧症而来的恐惧是无法形容的。有时我们几乎觉得恐惧症患者感到恐惧的事情并不值得害怕,虽然我们也同样可以称他们为可怕的事物。
还有第三类恐惧症,我们对它完全一无所知。比如一个强壮的成年人竟然害怕穿越本城区的某条街道或某个广场,一个健康的女人竟然因为一只猫擦身而过或一只老鼠在屋内窜过而大惊失色,几乎要失去知觉——我们如何才能看出这些人所担忧的危险呢?这种动物恐惧症不只是一般人的恐惧程度增加了而已。与之形成对比的是,许多人看见猫咪走过便不禁要去抚摸一番,以引起它的注意。上面这个女人如此害怕的老鼠却是另外一些人的绝佳宠物。许多女子喜欢被爱人称作“小鼠”,但真正见到这种小动物却不免惊骇大叫。一个人害怕穿越街道或广场,行为就像小孩子。小孩子因成人的教育才知道这种情境的危险,但如果有人陪伴,患有空间恐惧症的人也能安然地走过街道和广场。
上面描述的两类恐怖,即“自由浮动”的恐怖和依赖于对象的恐怖,是相互独立的。这一种不是另一种进一步发展的结果,它们很少合二为一,即使混合起来,也非常偶然。最强烈的一般性焦虑也不一定表现为恐惧症;终身患有空间恐怖症的人也不一定就有悲观的期待的焦虑。一些恐惧症,比如害怕穿过广场或乘坐火车,是在后来的生活中习得的;而另一些恐惧症,比如害怕黑暗、暴风和动物,是与生俱来的。前者为严重的病态,后者则为个人怪癖。无论何人有后一种恐怖,都可怀疑他患有同类其他病症。我必须补充一句,所有这些病症都属于焦虑性歇斯底里症,因此被认为与著名的转化性歇斯底里症有密切的关系。
第三类神经性恐怖令我们困惑不解,成为一个难解之谜。我们完全看不出恐惧和危险之间有什么明显的关系。焦虑见于歇斯底里症中,伴随歇斯底里症的病症同时产生;或起源于不同的刺激条件之下,我们期待出现某种情绪表现,但绝未料到是焦虑性情感;又或是与任何条件无关,只是一种原因不明的焦虑症。不但我们不理解,患者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无论我们如何研究,都无法发现可能引起病症的威胁或原因。由这些自发的病症看来,我们所称之为焦虑的复杂情况可以分为许多成分。整个病症可以用一个特别发展的症候作为代表,比如战栗、衰弱、心跳、呼吸困难等,而我们所说的恐惧等一般情绪反而完全消失或模糊了。但我们称之为“焦虑的等同物”的状态和焦虑本身有着相同的临床及病原学关系。
那么便产生了两个问题:我们可以将危险不起作用或只起很小作用的神经性恐惧与面对危险的反应——实际性恐惧联系起来吗?神经性恐惧的基础是什么呢?现在,我们想做出这样的假设:凡有恐惧出现,则必定有害怕的东西。
临床观察为理解神经性恐惧提供了若干建议,我想和你们讨论一下它的重要性。
第一,我们不难看出,期望的恐惧或普通的焦虑与**的某个过程密切相关,即和某种类型的力比多密切相关。最简单也最具指导意义的例子体现在兴奋受阻的人身上,即性兴奋得不到充分释放,无法获得满足,例如男人订婚之后、结婚之前的状态;女人在因丈夫的性能力不足,或为了避孕而草草了事时,也会出现同样的情况。在这些情况下,力比多兴奋消失,焦虑产生,表现形式或为期待的恐怖,或为焦虑的相等物。为了避孕而中断**等形成习惯性动作之后,会成为引起男性焦虑性神经症频发的病因。女性更是如此,所以医生诊察这种病症,明智的做法是先检查有无这种病因。无数事实证明,性的问题如果得到纠正,则焦虑性神经症便可消失。
据我目前所知,性的克制和焦虑状态之间的关系已被医生承认,而他们一直未接触过精神分析。但我可以想象,他们仍想曲解这种关系,认为这些人原本便有焦虑的倾向,因此在性事上也不免小心谨慎。在性事上被动的女性,也就是说顺从丈夫的女性,却显示出了相反的证据。一个女人越容易激动,即越喜欢**并容易得到满足,则她对男性的无能,或不尽兴的**(coitus interruptus)越有表现出焦虑的可能。在性方面不感兴趣或性欲不强的女人身上,这种性问题不会产生类似后果。
今天许多医生强烈推荐节制性欲,可是力比多若没有满足的出路,在一方面十分强烈,一方面又无法升华的情况下,节欲也可能成为导致焦虑发展的条件。结果是否致病则取决于定量因素。丢开疾病不谈,只说性格形成这点,我们也十分容易意识到节制性欲与焦虑和畏忌如影相随,而勇敢和无畏反而与自由满足性欲相关。不过,在不同文明下,这些关系会发生变化,对普通人而言,焦虑和节欲相伴相生。
力比多和恐惧在遗传学上的关系十分复杂,我无法尽述与之相关的所有观察。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比如青春期和更年期,力比多急剧变化,对神经性恐惧的发展产生巨大影响。这也属于我们研究的范畴。在一些兴奋状态下,我们或许会观察到焦虑与力比多的混合,以及力比多兴奋终会为焦虑所替代。这些事实给我们留下了双重印象,首先是力比多偏离正常渠道发生聚集;其次,这是一个身体历程的问题。焦虑究竟如何源自力比多,我们尚不得而知。我们唯一清楚的是,性欲缺乏了,焦虑感便取而代之。
第二,我们从对精神神经症,尤其是对歇斯底里症的分析中,得出了第二条线索。我们已经听说过,除了症候,恐惧频繁地伴随着这种状态出现,而没有对象的焦虑也可长期存在或表现在发病之时。患者不能说出害怕的究竟是什么,于是便通过润饰作用,将其与手边最易获得的对象联系起来,比如死亡、疯狂或瘫痪。当我们分析引起焦虑或伴随的症候时,一般可以知晓省略或被恐惧替代了的正常心理历程是什么。让我换一种表达方式:我们重构了潜意识过程,好像它没有经历压抑,未经干扰地发展到意识层面一样。这个历程本身应当伴有一种特殊的情感,现在却奇怪得很,这个本应该伴随心理历程而进入意识的情感,无论哪一种都可为焦虑所替代。在歇斯底里症的恐惧中,其潜意识或与特征类似的冲动紧密相关,比如恐惧、羞愧和尴尬等,或与积极力比多相关,比如愤怒或狂暴等敌对和攻击情绪。恐惧好比是一种通用货币,只要与之相关的观点受到了压抑,所有的情绪冲动都可用它来交换。
第三,遭受强迫性神经症的患者明显具有免除焦虑的意图。他们为我们提供了第三点的资料。如果我们阻止他们执行强迫动作,比如洗手或仪式性动作,或者如果他们敢于放弃某种强迫动作,便会受到可怕的焦虑困扰,进而又屈服于强迫动作。我们由此懂得强迫动作隐藏在焦虑之下,而执行强迫动作只是为了避免焦虑。在强迫性神经症中,原来要产生的焦虑乃为症候发展所替代。歇斯底里症也会产生类似的结果。压抑作用的结果有时可产生一种单纯的焦虑,有时可产生一种混有他种症候的焦虑,有时也可产生一种没有症候的焦虑。所以抽象地说,症候的形成只是为了避免焦虑的发展,如若不然,则无法逃离焦虑。根据这个概念,焦虑似乎占据着神经症问题的舞台中心。
根据对焦虑性神经症的观察,我们得出结论:当力比多的用途偏离常态时,焦虑得到释放,这一切建立在机体历程之上。从对歇斯底里症和强迫性神经症的分析来看,我们还可以得出另外一个结论:心理方面的反抗也会造成类似的结果,从而引发精神紧张。这便是我们所了解的有关神经性恐惧起源的知识,但这听起来仍然不够清晰。可惜仅据我所知,我们已经无从更深入地进行研究了。我们所承担的第二项任务更难实现——寻找神经性恐惧和实际恐惧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建立起被误用的力比多和面对危险的反应之间的关系。你们或许认为两者相去甚远,但目前我们还没有标准可以将实际的恐惧和神经性恐惧区分开来。
从我们经常假定的自我和力比多之间的对比关系中,可以求得实际的恐惧和神经性恐惧之间的关联。我们知道焦虑的发展是自我对危险的反应,即逃避的信号。从这一点,我们得出自我在神经性恐惧中试图逃脱力比多的需求;它对待体内危险也像对待外部危险一样。我们的期待得到了印证——恐惧出现时,一定有让人感到害怕的东西。但这个比喻还不止于此,正如站定脚跟,采取恰当的步骤进行防御,才能逃脱外部危险一样,神经性焦虑的发展使症候得以形成,从而让焦虑有了稳定的基础。
现在,阻碍我们理解的困难在其他方面。恐惧代表自我对力比多的逃避,应该来自于力比多本身。这一点有些模糊,它警告我们不要忘了一个人的力比多从根本上来说在于其自身而非外部力量。我们不知道其中释放了哪种心理能量,也不知道其源于哪种心理系统。我无法保证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但我们仍然有两条路可走。我们遵循这两条路的线索,采用直接观察或分析调研的方式进行判断。我们将恐惧的源头聚焦在儿童期,然后再叙述附着于恐惧症的神经性焦虑的起源。
恐惧在儿童心理学中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我们很难区分儿童的恐惧属于神经性恐惧还是实际的恐惧。的确,儿童的表现使让人怀疑区分这两者究竟有什么意义。从一方面说,我们毫不惊讶儿童对所有陌生的人、环境和物体都感到恐惧。儿童的无知和弱小很容易解释这点。我们认为儿童的恐惧在很大程度上是实际的,如果这种恐惧事实上是一种遗传,那也是有目的性的。因此,儿童只是在重复史前原始人和现代原始人的行为,这些人因为无知、无助而恐惧任何新事物,但现在这些事物大多为人们所熟悉,所以便不会再引起恐惧。如果儿童恐惧症至少可以部分归因于人类发展的远古时期,那么我们的期待便得到了验证。
另一方面,我们同样不应忽视以下这一点:并非所有儿童都会对同一对象感到害怕。事实证明,那些对所有可能的对象和环境都尤为胆怯的儿童长大后往往容易患上神经症。相较于神经症,恐惧首先出现的症状是焦虑。我们由此得出结论,儿童(稍后是成人)之所以害怕力比多的力量是因为他们面对一切都感到焦虑。我们可以将焦虑起源于力比多的说法放在一边。通过对实际恐惧条件的研究,我们很自然地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对自我弱点和无助的意识,即阿德勒所说的自卑感,是导致神经症产生的深层原因,如果它从儿童期一直延续到成年的话。
这一论断听起来很简单,也足以令人信服,我们需要予以注意。老实说,结果可能动摇我们研究神经失衡的基础。自卑感的延续、焦虑的先决条件及症候的后续发展并非偶然,它们的基础十分牢固,但在特殊情况下竟出现健康的结果,那便不得不需要解释了。仔细地观察儿童的恐惧之后,我们可以得出什么呢?小孩子最怕的是陌生人,只有当环境中出现陌生人的时候,他们才会觉得惊恐不已,物体在很长时间之后才有影响。但儿童并非是因为觉得陌生人怀有恶意才感到害怕,而是因为将自己的弱点和对方的强项比较之后,认为陌生人威胁到了自己的生存、安全和自由。儿童满腹疑虑,害怕这种充满世界的攻击冲动,这实在是一种很简陋的学说。其实,儿童害怕陌生人是因为他们期待见到一个亲爱而熟悉的面孔——母亲。见到陌生人之后,失望和渴望转变为了恐惧。其无处安放的力比多也无法中止,于是就以惊骇的形式发泄出来了。这个情况是儿童期发生的典型例子,不能被视作偶然的特例,其本质重现了出生时与母体第一次分离时感到的恐惧。
儿童所恐惧的第一个情景是黑暗和孤独,前者常常伴随一生,而保姆和母亲不在身边常能引起儿童的恐惧。我曾听说过有一个孩子因为怕黑来到隔壁房间呼唤保姆:“阿姨,和我说说话吧,我好害怕。”“这对你有什么好?你又看不见我。”孩子回答:“你跟我说话,周围就亮了。”黑暗中的渴望转化为了恐惧。我们不认为神经性恐惧只是实际恐惧的次级特殊形式,从小孩子身上观察到的现象与实际恐惧类似,同时也与神经性恐惧有相似之处,共同特点在于它们都起源于未使用的力比多。儿童似乎对现实并没有太多真实的恐惧,在我们后来可能感到恐怖的情境中,比如登高、走过水面上狭窄的小桥、乘火车或轮船等,儿童都不会觉得害怕。而且,儿童越无知,往往越无畏。如果能更好地遗传此类自我保存的本能,当然是最理想的,监督孩子不把自己暴露在种种危险之中的压力便减轻了。在实际生活中,儿童起初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的能力,表现得无所畏惧,这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有危险存在。他会跑到水边,爬上窗台,玩火或锋利的器具。简单地说,他们会做一切可能伤害到自己的事情,监护人为此十分紧张。教育唤醒了真正的恐惧,因为我们可能不会允许他自己从经验中学到什么是危险的。
如果有的孩子很容易因教育而感到害怕,而且对于未受警告的事也能预知危险,那么我便可以推测他们体内的力比多需求一定多于其他孩子,否则他们一定是在幼年时得到了过多的力比多满足。无怪乎成年后患有神经症的人大多就是这些孩子。我们知道,神经症很容易在无法长时间忍受大量被压抑的力比多的情况下产生。可见这里有一种体质因素在起作用,我们从未否认过。我们反对的只是忽略所有其他需求,仅从体质因素出发,而这些因素不属于观察和分析的结果,且无足轻重。
让我们总结一下对儿童期焦虑的观察结果:婴儿期恐惧与实际的恐惧极少有相关,但却与成人的神经性恐惧关系密切。神经性恐惧起源于未发泄的力比多;儿童一旦失去所爱的对象,便会用其他外在事物或情境替代。
现在,你们可能会很高兴听到我说,恐惧症的研究无法提供新的知识了。儿童的焦虑如此,恐惧症也如此。如果力比多得不到发泄,便会持续转化为实际的恐惧,于是把外界一种无足轻重的危险作为力比多需求的表达。这种巧合并不奇怪,因为婴儿期恐惧症不仅是一种原型,也是成年后恐惧症的直接先决条件和序幕。婴儿期恐惧症可以被归在焦虑型歇斯底里症的范畴中。儿童期的恐怖具有一种延续性,每种歇斯底里症的恐怖都可以追溯至儿童期的恐怖。有时因其内容不同,名字也不尽相同。两者之间的不同在于各自的机制,成年后力比多以渴望的形式暂时无处发泄,但并不足以引起恐怖向力比多的转化。成人早就学会了维持力比多的中断状态,或者将力比多另作他用。但儿童尚无法区分意识和潜意识,当力比多成为经历压抑的心理冲动的一部分时,类似的情形便恢复了。因为这个人已经退回到儿童期的恐怖,于是他的力比多便很容易变成焦虑。
你们应该还记得我对压抑做过的许多论述,但我们那时一直认为观点被压抑属于一种宿命,因为这点很容易被意识到,也容易呈现。我们总是忽略了一点,即随着被压抑观点而来的情绪。我们现在才认识到无论常态下表现出的情绪有什么样的性质,都注定会转化为恐惧。就目前来看,情绪的转化是压抑历程的重要一环。这一点不易讨论,因为我们无法像假定潜意识观念存在那样假定潜意识情绪也存在。一个观念无论属于潜意识还是意识,都只有这一点不同,而其他方面是相同的。我们可以思考一下,伴随潜意识观点的是什么。但情绪一旦释放,我们便判断它一定不同于观念。不对心理历程的解说进行更加深入的考察和反思,我们便无法说出与潜意识感情相当的究竟为何物,因而也不能在这里进行讨论。但我们仍可保留已经获得的印象,即焦虑的发展与潜意识有着密切的关系。
我认为被压抑的力比多的直接宿命是转化为焦虑,而非以焦虑的形式得到释放。再补充一句,这不是力比多的最终命运。在神经症中,还有一种历程,其目的也是阻止焦虑的发展,达到目的方法不止一种。例如,我们可以在恐惧症中清楚地分辨出神经历程的两个阶段。首先,力比多经历了压抑,进而转化为焦虑,而焦虑则针对外界危险的接触。在第二个阶段中,种种防备的堡垒被建造起来,以避免与外界的危险接触。压抑相当于自我逃离被视为危险的力比多。恐惧症好像是一座城堡,可怕的力比多好像外来的危险。恐惧症防御系统的弱点在于城堡虽可防御外来危险,但难免遭受来自于内部的攻击,把力比多带来的危险投射于外部环境是永远无法成功的。因此,其他神经症采用了不同的防御系统防止危险发展。这是神经症心理学研究中十分有趣的一部分。可惜的是讨论这个问题未免离题太远,而且要有全面、特殊的知识作为基础。我现在只能多说一点。我已经对你们说过,自我在压抑之上建造了一座反攻的堡垒,压抑要想持续存在,必须保全这座堡垒。为了阻止压抑之后的焦虑发展,反攻的任务采用种种防御的形式得以执行。
反过来说恐惧症,我想你们现在已经认识到了只解释恐惧症的内容,只了解或这或那的物体或情形可被用作恐惧症的对象是多么不足。恐惧症的内容和显性梦境的重要性相当,它们只是一个谜面。我们要承认,在一定的约束条件下,恐惧症的一些内容因为物种遗传的关系,特别适合被当作恐怖的对象,这是斯坦利·霍尔曾经说过的。与之相关的是,这些恐怖的对象除了与危险有象征性关系之外,与危险本身并没有关系。
因此,我们确信焦虑问题在神经症的心理学研究中占据着中心位置。焦虑的发展与力比多的命运及潜意识系统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的假说仅剩下一处不连贯的地方:“真实的焦虑”必须被视为自我保存这种本能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