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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局人 余耕 2047 字 1个月前

庚子年春节临近时,发生了疫情,是一种新型冠状病毒导致的肺炎。

春节前夕本来是中国人最为忙碌的时段,机场、车站、码头以及各种交通工具里全都塞满回家过年的人。每一座城市里的街道、商场、集市、餐厅全都热热闹闹的,大家像是商量好了一样,铆足劲儿要把过去一年挣来的钱全部花掉。可是,庚子年的春节完全变了。长途客车全部停运,机场大厅甚至可以跳广场舞,火车倒是还在运行,一节车厢里经常只有三五个乘客。即便是三五个乘客,也都是全副武装,从帽子到口罩再到护目镜,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偶有人咳嗽一声,其他人也会心惊胆战,每一个护目镜后面都有一双惊恐的眼睛,往外喷着诅咒的火焰。随着庚子年临近,蔓延开来的不仅仅是肺炎,还有比肺炎更加严重的恐慌情绪。

因为疫情缘故,阿宣的妹妹把婚礼推迟了,所以阿宣决定留下来陪我过年。陆紫缨的父母都已过世,无所谓在哪里过年,她说她不想在这个非常时期来回奔波。晏河说他想回家,可是长途汽车全部停运,也无法陪妈妈过年。为此,这个还像个大孩子的青年人居然流泪了。于是,我们四个天南海北不相干的人,在厦门这个偏僻的小渔村里,共同度过了庚子年春节。年三十晚上,陆紫缨做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还包了饺子。我很奇怪,一个90后女孩居然会做这么家务。陆紫缨说自己从小就失去了妈妈,为了减轻父亲的负担,只好学着做一些家务活。她不光修好了我的两根登山杖,还把快散架的摇椅也修整如新,尤其是屋门上那对常年凄厉悲鸣的合页,陆紫缨来了三天就不再发出任何声响。总之,与这样的女孩待在一起,让人觉得安逸、踏实。陆紫缨皮肤很白,白到让我觉得她做家务活会辜负白皙的皮肤。可我生性懒惰,又放不下身架来替她做家务,只好忍痛躲进我的房间,不看她忙碌。

年夜饭端上桌子,阿宣开了一瓶法国干邑。陆紫缨斟酒的时候,没有给晏河倒酒,只给我和阿宣倒酒。我问陆紫缨,为什么不给晏河倒酒。陆紫缨平静的脸上旋即有些局促,待她捧起酒瓶给晏河倒酒的时候,晏河迟疑一下,捂住自己的酒杯,说他有哮喘不能喝酒。我的心突然揪紧了一下:陆紫缨知道晏河有哮喘不能喝酒?晏河有哮喘,陆紫缨平时与他交流得知是属正常吧。

我能够觉察到的细节,总以为别人也能觉察到。所以,晏河举起装满冰红茶的酒杯与大家频频干杯时,我想他可能是为了掩饰什么。晏河带动了年夜饭的节日气氛,大家说着相互祝福的话,陆紫缨白皙的脸喝成人面桃花,愈发显得娇艳。年夜饭一直吃到午夜十二点,庚子年就这样到来了。等不及收拾餐桌,阿宣就催促晏河去室外燃放烟花。因为我厌恶鞭炮的噪音,阿宣只买了一些烟花。陆紫缨提着两大包烟花,跟着晏河出门的时候,我拦住了她。我从沙发上捡起一件我的卫衣,给陆紫缨披在身上,她冲着我微微一笑,这间简陋的渔村小屋里顿时春光明媚。明明是我给陆紫缨披上卫衣,可她的回眸一笑,竟然让我觉得周身温暖。可见“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不是一句空话。我赠人卫衣,也是倍感温暖。我们每个人孤单单来到这个世界,大都渴望着被关怀、被温暖,可以说,人类最大的情感需求是爱。我每一次做局的时候,都在寻找人性的大多数需求作为突破口,例如贪婪。我很会利用人们的贪婪,所以我能屡屡把人们玩弄于股掌。下一个局,我是不是可以利用人类最缺失的爱呢?不对,我已经给自己做过很多次心理建设:我以后要做一个光明正大的投资人,不再行骗做局了。

烟花拖着长长的尾巴升上夜空,绽放出炫丽耀眼的光彩,就在我感叹这世间片刻美好时,烟花已经消散、静寂,融入黑暗。这一刻,突然让我联想起每一次做局。做局成功的兴奋就如同烟花绽放一般短暂,待尘埃落定后,孤独和失落才是永恒的主题。于是,我便痴迷烟花绽放时的高光时刻,只有无比绚烂的光华照亮我死寂灵魂的那一刻,才能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我的内心是那么阴暗,可我依旧选择了光明。骗子的生命有意义吗?所有人都是否定的。被世间所有人否定的人生,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吗?做一辈子骗子,需要一颗多么强大的心啊!余三叔最后几年得了老年痴呆,他忘记了雷音村,也忘记了自己是谁,更记不得一生行骗来的财富藏在何处。据说余三叔喜欢黄金,他把骗来的钱全部买成金条,藏在雷音村后面的如来山里。村中老者保守估计,余三叔这辈子至少骗来大几千万,上亿也是保不齐的事儿。余三叔老年痴呆后,他的子孙后代倒也孝顺,积极地帮助老人家康复,每天带着余三叔爬如来山锻炼身体。有一年过春节,我在村头看见过余三叔和他孙子阿来。余三叔面容憔悴,两眼恍惚,见到我也浑然不觉。我给余三叔拜年,并往他嘴巴里塞了一支点燃的香烟,他“吧嗒吧嗒”使劲地嘬着香烟,压根没有瞅我一眼。我把一盒中华香烟塞进余三叔的上衣口袋,还给他口袋里装了一只打火机,余三叔这才冲着我咧了咧嘴,完全是痴呆后的木讷笑容。阿来手里牵着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拴在余三叔的腰上,爷孙俩一前一后上了如来山。望着余三叔蹒跚的背影,我想阿来他们天天牵着余三叔爬山,并非孝心使然,而是牵着一条失去嗅觉的老狗上山找金条。

余三叔最后一次行骗纯属玩票,玩完那一票之后,他才算是彻底金盆洗手,远离了江湖。那一年,我和阿宣考上县里的高中。暑假里,我和阿宣经常缠着余三叔,听他讲些行骗时的离奇故事。暑假临近结束的时候,雷音大集上冒出一家叫花好月圆的旅行社,敲锣打鼓销售旅游产品,华东五市六日游才180元,而且是针对六十岁以上、七十五岁以下的老人。对于有经历有见识的雷音村人,一眼就能识破这是个骗局,因为180块钱还不够六天吃饭的,更别说交通费和四星级酒店住宿费用。而且,这是一个很低级的骗局,无非是低价吸引老年人入团,然后让老年人购物进行补偿。这种小儿科的把戏出现在雷音村面前,是班门弄斧,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是对雷音村的大不敬。于是,村中一帮江湖退隐老者便心生不忿,决定将这帮人整治一番。

下一个雷音大集,雷音村一干老年人在余三叔带领下,浩浩****前往花好月圆旅行社的摊位上报名。花好月圆旅行社的人一看来了如此一个大阵仗,高兴地合不拢嘴,一口一个爸妈叫着给老人们一一录入登记。三天过后,一辆豪华大巴开出雷音村,四十六人的夕阳红老年旅行团热热闹闹上路了。华东五市六日游,花好月圆旅行社倒也兑现承诺,更没有带着老人们去购物。导游小贾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妇女,每到一处景点,都会善意提醒老人们不要在景区购买旅游产品。雷音村的部分老人们开始背后小嘀咕,觉得花好月圆旅行社干得是良心活儿,是自己误解了人家。余三叔冷笑道,天上下雨下雪下冰雹,从未下过馅饼和钞票。

果不其然,五天旅游行程结束,返程的前一天晚上,导游小贾站在大巴车里拿着话筒问大家开不开心、有没有觉得占了大便宜。

余三叔闻听此言,便对身边一老者小声说道:“马上见真章了。”

小贾对着话筒,自顾自地说道:“在商业社会里是没有便宜可占的,大家都要遵循公平公正的原则,何为公平公正?就是你占了便宜,别人就会吃亏,而占了便宜的人,老天爷时时刻刻在看着你,你今天占了便宜,老天爷让你腿疼,你明天占了便宜,老天爷让你腰疼,早早晚晚都会找回去的。”

小贾指着大巴车前面醒目位置一台机器,接着对大伙说道:“我们这里有一台高科技吸氧机,最近几天余爸爸和宋妈妈头晕乏力,是不是吸氧之后,身体就好了很多?对喽,我们这趟旅行,福多寿牌吸氧机给我们赞助了五十万,合在每个人身上的费用是一万多块钱。而我们呢,不需要还钱给福多寿厂家,大家只要购买一台原价19999元的吸氧机,就算是报答厂家的厚爱了。当然,厂家不会亏待老年人,给你们抹去了整头而不是零头,抹去11111元,所以,爸爸妈妈们只需要花8888块钱,就能把这台救命的机器带回家。”

返程途中,大巴车开进一家破烂厂房里,导游小贾一手拿着刷卡器,一手拿着扩音器,让老人们掏钱购买8888元的吸氧机。此刻,老人们终于确认,这是一个十足的骗局。于是,众人开始抱怨,说是出门没有带那么多钱,也没有带银行卡。

小贾立刻给出解决方案,说是可以打电话给家人,让家人加她的微信,用微信转账,并催促道:“大家抓紧时间购买,拿着购买小票才能上车……”

小贾言外之意,不买吸氧机就别想上车回家。一车老人把目光齐刷刷看向余三叔,余三叔微微点了一下头,走到小贾跟前,让她避开众人说话。小贾知道余三叔是这群老人的头儿,便随着余三叔走到无人处。

余三叔问小贾,机器这么大个,每人买一台如何带得走?

小贾说,厂家有货车送货,跟着大巴车一起上路。

余三叔说,别装46台吸氧机,装100台,我负责在雷音村全部给你卖掉,前提是别为难老人们,让他们回到雷音村再付钱。

小贾说不行,万一到了雷音村,大家一起耍赖不要机器了,我们岂不赔了。

余三叔从口袋掏出一张银行卡和一张身份证,递给小贾说:“我给大伙儿做担保,这张银行卡上有70多万,我告诉你密码,你可以在你的机器上查查余额。”

于是,一辆拉着46位老人的大巴车和一辆拉着100台吸氧机的货车上路了。等到两辆车开进雷音村的时候,质监局、工商局和派出所的车辆早就在此恭候多时了。原来,余三叔早就留意大巴车上的福多寿吸氧机了,并发现这是一台三无产品。于是,摆平导游小贾之后,重新上车的余三叔悄悄给阿宣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分别向质监局、工商局和派出所举报。

这件事情发生后三个月,又出了一件大事,阿宣某天傍晚被一群人在街上拦住,遭遇一顿暴打,还断了一条腿。余三叔带着我去看望阿宣的时候,复盘了这件事情的全过程,他分析是这伙骗子得知了阿宣报案,才蓄意报复的。就这样,阿宣还未出道,便被人前后打断了两条腿。自此,阿宣的仗义也在雷音村有口皆碑,很多人拉他入伙。

余三叔语重心长对我们俩说:“小贾说的没错,大家都要遵循公平公正的原则,老天爷时时刻刻在看着你,你今天占了便宜,老天爷让你腿疼,你明天占了便宜,老天爷让你腰疼,早早晚晚都会找回去的。这件事情,都怪我年老张狂,才生出这个事端来……”

说罢,余三叔给阿宣留下10万块钱作为补偿,略显踉跄地走了出去。

是啊,老天爷一直都在看着我们,早早晚晚都会找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