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你已经看出来了,没错,我是一个骗子,我叫余经纬。
我出生在江南一个叫雷音村的地方,全村半数以上的人都以行骗维生。行骗和被骗,在雷音村人眼里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觉得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人生没有被骗,行骗不被戳穿”。雷音村不行骗的少半数人,不是他们道德情操有多高,而是岁数太小或者太老。年老体弱者退隐江湖后,会总结毕生行骗经验,在茶余饭后传授给狗都嫌顽童们。也有志存高远的老者,会推陈出新精研骗术,甚至还会画图和编写口诀。例如骗遍整个国家的电话诈骗术“猜猜我是谁”,就是雷音村德高望重的余三叔研发的。金盆洗手后,余三叔发挥余热,坐在家里仅靠一部手机就赚得盆满钵满。余三叔岁数高,辈分高,骗术更高,据说他一生行骗大江南北从未失过手。余三叔属于雷音村老派骗术大师硕果仅存的一位。老派骗术和新派骗术很容易区分,老派行骗讲究给“秧子”留活路,绝不赶尽杀绝。而新派骗术则会设下连环套,直到把秧子榨干,不管其死活。“秧子”算是骗术行当里的术语,就是指上当受骗的普通人。
在遍地都是骗子的雷音村,所有人耳濡目染日夜浸润,即便是未成年的孩子,也是一脸沧桑的江湖气,眼神里全是十足的戒备。偏偏我是雷音村的奇葩,因为一直到读初中我还不会说瞎话骗人。不骗人也就罢了,我被人骗去一个星期生活费还成了雷音村的笑话,让我的家族在村子蒙羞,最终导致我爸爸用鞋底子把我两个腮帮子抽成腮腺炎。
那回被骗的经过是这样的:一天下午放学回家,快走到村口的时候,遇见一位穿白色连衣裙的姐姐。姐姐打扮时髦,烫着波浪一样的长发,长发末梢搭在雪白的胸脯上,跟着胸脯一起一伏,看得我有些羞臊。波浪姐姐拦住我和我同学阿宣,说她的钱被人骗光了,她问我能不能借她一点路费回县城。在雷音村人辐射范围内,被骗去钱财实在是司空见惯。我迟疑着把手伸进口袋,那里面只有17块钱,是我一个礼拜的午餐钱。波浪姐姐让我留下地址,说她过两天就来还我钱。我掏出口袋里的钱,阿宣一把攥住我的手,给我丢了一眼神,示意我不要借钱给波浪姐姐。波浪姐姐从包里掏出大哥大手机,还把一张名片递过来,说名片上有她电话和公司地址。我犹豫再三,最后挣脱阿宣的手,把17块钱交给波浪姐姐。我还从书包里掏出四线方格本,在上面写了我家的座机电话,让她来还钱的时候先给我打电话。接下来,我一个礼拜中午都在饿肚子。阿宣还把我受骗上当的事儿传回村子,传到我爸爸耳朵里。就算我爸爸拿鞋底子抽我的时候,我还在犟嘴,说那个姐姐连大哥大都有,不会骗小孩子钱的。听到辩解,我爸爸下手更重了,我忍不住疼痛躲闪了一下,我爸爸手里的破鞋飞了出去,正好落进滚沸的臭鳜鱼锅里。我妈妈顾不上从锅里捞出破鞋,举着铲子直奔我而来,吓得夺门而出,一直躲到后半夜,趁着家人睡着了,我才敢回家。
自此之后,我每天下午放学回家都守在电话边上,等着波浪姐姐来还钱。两个礼拜过后,波浪姐姐不仅没有来还钱,也没有打来电话。我试着拨打波浪姐姐的大哥大手机,是一个男人接的电话,我说我找赵丽丽。男人很不耐烦,说我打错电话浪费了他两块钱,还说他压根不认识什么赵丽丽。一年后,我代表镇上的中学到县城里参加运动会,按照波浪姐姐名片上的地址寻去,没有找到振华贸易公司,只找到一座脏乎乎的公共厕所。
阿宣和他的“记者团队”斩获颇丰,总共有27家微小企业有意愿参与中央电视台经济频道访谈节目录制。27家小企业的背景资料摆在我的办公桌上,我用了一上午时间细心阅读,大都是创业两到三年时间的私企。小微企业创业到两三年的时候,无论是资金和耐心都到了瓶颈或天花板,私企老板就像洪流里的泅渡者,强烈的求生欲望使得这些精疲力竭的可怜人想抓住任何一个机会。此刻,就算眼前漂过一根吊死他们的绳套,也会被误以为是救命的稻草。这是我阅读《为什么要创业》这本书了解到的小微企业状况,结合心理学和社会行为学,我才制定出对小微企业下手的计划。
我剔除了两家刚刚成立的小公司,因为受煎熬的时间尚短,他们还对周遭保持着应有的警惕。接着又拿掉三家有大公司注入资金的小微企业,因为它们或多或少有一点背景和社会资源。最后放弃的四家小微企业,是因为创始人的相貌大都精明干练,一看就是不好惹乎的主儿。细筛出来19家小微企业,阿宣让每个记者按照最初联络记者的身份打电话,让企业创始人按照约定时间前来演播室,进行访谈并录制节目。
隔着玻璃墙看到晏河在低头玩手机,我问阿宣:“晏河拉来几个客户?”
阿宣说:“拉了一个,还被你踢了。”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我以每天三到四场访谈的强度工作着,这是我必须亲力亲为的工作,因为我是“小微企业高端访谈”节目主持人。访谈前,记者会为我提供一份访谈提问内容,问题设计大都浅显稚嫩,11名临时招聘的记者几乎没有一个能够胜任记者职位的。为此,我对大学的成材率也深感忧虑。
访谈过程其实是一个心理较量过程,在整场访谈中,我不禁要表现很强的商业见解,还要展现与小微企业领域相关的独特解读,力争全方位碾压对方的心理防线。演播室访谈只是形式上的铺垫,访谈结束后,重头戏才算正式上演。普通人面对摄像机镜头本就紧张局促,加上补光灯炙烤,还有我将近一个小时狂轰滥炸的质疑和提问,接受完访谈的小企业主们几近虚脱状。随后,“记者”摘除小企业主身上的采访麦克风,阿宣将他们请进旁边的会客室歇息。大约三分钟后,阿宣引领着我走进会客室,小企业主会一脸恭敬地站立起来,我伸手示意对方坐下不必拘礼。
解开西装衣扣,我大刺刺地坐进沙发里,用洪亮的播音腔说道:“访谈时的问题提得比较尖锐,陈总不要介意,因为我只有把中国小微企业的艰难生存环境一一列举出来,才能引起高层的关注。”
本就坐了半个屁股在沙发上的陈总,立刻有站立起来,诚恳地说着蹩脚的粤味普通话:“米老师,您太客气了,我们知道您都是为了我们企业好,我们这些民营小企业能够活下来,非常不容易,您能替我们发声,简直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陈总说着话,眼圈开始发红,声音也跟着哽咽起来。我抽出两张纸巾,站起身来递给陈总,并按着他的肩膀重坐回沙发里。
接着,我改用语重心长的口吻,说道:“民营企业支撑起中国经济的半边天,解决了将近五亿人就业问题,人民会感念你们,国家更不会忘记你们。每一个十亿级、百亿级、千亿级的民企,都是从你们这样的小微企业成长壮大起来的。”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调动起全身心的神经集中在两个眼睛上,真诚地盯住对方的双眸。普通人说瞎话的时候会眨眼睛,小骗子行骗时不敢与对方有过多眼神触碰。我恰恰相反,下杀招的时候,我会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睛说话。在我表演“真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绝世武功高手,左右眼睛就是我已经打通的任督二脉,我的功法则是调动周身所有能量,通过两只眼睛输出真诚地情感表达。绝大多数人都会被我“真诚的眼神”干掉,包括那些举止高冷的女人。这个能力并非后天练就,而是我天赋异禀。
此刻,阿宣适时递过来保温杯,我接过杯子喝一口水,又改回略显激昂的播音腔:“在这个艰苦的成长过程中,仅仅依靠你们企业家拼搏奋斗流血流汗,是远远不够的。置身信息时代,酒香也怕巷子深啊,作为国家级媒体,把你们这杯美酒从巷子里推到世人面前,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陈总又一次站立起身,用力地握着我的手,眼睛里泛着泪光,嘴里不住声地称谢。每一次做局,做到让男人流泪的时候,基本上就算成功了。其实,我是见不得男人哭的。每到这个时候,我的脑海里都会闪过放手的念头。但我也会迅速打消这个愚蠢的念头,因为我还有底线,像陈总这样的创业者,遇到一个有底线的骗子,就会避开日后无数没有底线的骗子。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相当于给他上了一堂付费课程。佛法万千,施一粥,补一刀,都是渡人。
接下来,便进入骗局的常规步骤,阿宣以兼职财会身份让陈总缴纳八万块钱费用。此刻的陈总正沉浸在我给他描述的蓝图里,他艰苦创业的形象和企业未来的前景会在CCTV2黄金时间里曝光五分钟,有眼光的投资公司会在很短的时间里与之进行接洽和投资……
陈总的助理会询问阿宣:“你们不是为我们小微企业免费义务宣传吗?”
阿宣对陈总助理解释说:“是免费义务宣传,如果是在央视大楼录制访谈,一分钱不用花,咱们这不是在广州录制吗,大量的节目素材用通过卫星上传到央视制作中心,这个八万块钱是卫星传输费用,而且收的是成本价,这个钱也不是央视收,我们要上交航天部……”
隔着玻璃墙,我看到助理在跟陈总耳语。陈总用纸巾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咬着嘴唇沉默良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