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佑腰系围裙束起衣袖,认真和面。
面粉里加了鸡蛋和盐,揉好饧一会儿,比较劲道。
趁着饧面的功夫,他把汤锅加水烧开,熬煮猪骨头。
御膳房里带出来的后腿骨,不仅粗壮,骨髓也多。熬出来汤汁发白,味道鲜美。
骨汤熬好,面也饧好。
擀面切丝,煮面调味,又煮上一个荷包蛋,撒葱花,这碗面就算做好了。
孔佑不常做饭。
都说“君子远庖厨”,但他每年都会在今日,做一碗生辰面。
四月十九,是沈连翘的生辰,也是他父母亲的忌日。
这碗面是祝福和惦念,也是缅怀和铭记。
从去年开始,连翘终于吃到他做的长寿面。
想起那时的场景,孔佑不由得笑了笑。
但再想起今日其实是他们两人双亲的共同忌日,孔佑神情未变,眼中却沉淀起碎裂的冷意。
十七年了,十七年了!
血债尚未血偿。
当崔敬忠看到孔佑舀出面粉和面时,便垂头退到院子里。
太子殿下要借厨房,只要不是放火,没什么不能用的。如果太子做出什么东西给郡主吃,他们送去前先验毒也就是了。
至于孔佑是煮面还是烙饼,加不加葱花鸡蛋,崔敬忠不太有兴趣知道。
此时汤面做好,孔佑唤了个婢女给沈连翘端去,嘱咐道:“正好到了用饭的时候,加上这碗面便好。不用特地禀告是谁做的。”
沈连翘还记不起他,没必要叫她知道,平添纷扰。
婢女有些犹豫地看向崔敬忠,崔敬忠点头,并且当着孔佑的面道:“按咱们的规矩,验完毒再送去。”
孔佑并不因此生气,他点头道:“正该如此。”
对他提防,也便是对所有人提防,只有这样,连翘才安全。
崔敬忠陪孔佑走出使馆,严君仆已经把马车停在使馆门口。距离另外一辆停在门口的车很近,车厢紧贴着,显示出严君仆驾车的能耐。
“门怎么被堵住了?”崔敬忠斥责门房道,“叫你看门,你是懒婆娘嫁富商——成心享福了?”
门房比崔敬忠的脾气更大:“王八羔子瞎了眼,见严大爷驾车过来,还不躲避。”
话音未落,晋王府的车夫就拔出剑来:“你是什么东西?也敢骂人!”
严君仆放下茶盏,问道:“这位小伙计,你的腿好利索了吗?”
夜崖曾经刺杀严君仆,被对方打得筋脉受损,瘸到现在。
如今听到严君仆的羞辱,夜崖面色通红站在马车旁,似乎即便死了,也要为主人卖命。
孔佑见状,看向夜崖,问道:“晋王来了吗?”
夜崖老老实实收剑,施礼道:“晋王殿下正在等待太子殿下,有事相商。”
他如今还能同自己商量什么呢?
剥去了虚与委蛇的面皮,他们是势如水火的死敌。不管他要什么,自己都不会给。而刘礼也给不了什么。
“不必了。”
孔佑抬脚步入马车,晋王府的马车车帘忽然掀开,刘礼形容狼狈地弯腰出来,消瘦却俊逸的脸上散开妥帖的笑,看着孔佑道:“兄长还在生我的气啊?”
他挡在马车前,衣着打扮仍然同往日般锦绣华贵。可神情气度,却破败得如同将死之人。
“兄长,”刘礼恳求道,“从这里到宫门口,需要一刻钟。我只占用你一刻钟的时间。”
他曾经是骄傲的晋王殿下,是受朝臣瞩目、被百姓爱戴,神采飞扬的大周皇子。
可如今他站在孔佑的马车前,重伤刚愈,低声下气说尽好话。
孔佑转过身,淡淡道:“进来吧。”
东宫的马车很宽敞,刘礼刚进来,车便向前行进,让他猝不及防险些摔倒。
用断臂按住车厢,刘礼勉强站稳,又寻了一个角落,坐下来。
孔佑坐在爪哇国藤条编织的凉席上,旁边松木几案上放着一盏茶水。他看向窗外,问道:“什么事?”
刘礼先打量了一下车厢内的布置。
记得很小时,父王曾经牵着他的手,站在御街旁,看先太子带着孔佑离开。
他踮起脚,突然看到孔佑露出脸,连忙唤道:“兄长!”
父王的手放在他肩膀,猛然拍下去,制止道:“噤声! ”
即便是兄弟,太子和王爷之间,也类似君臣。
他曾经问过父王,太子的马车里都有什么。
如今他知道了,如今他坐在父皇从未坐过的太子马车内。
同父皇当年一样,他的兄长已是太子,他却是随时可能被褫夺封号、查办下狱的兄弟。
“也没什么大事,”刘礼悠然道,“我就是想问问太子殿下,你的仇报完了吗?”
孔佑的视线落在刘礼身上,神情冷漠,摇头道:“没有。”
当然没有。
太傅虽已被诛,刘礼虽然将要被押去三司会审,但他们身后站着的那个人,如今仍然端坐御案之后,手握大周玉玺。
即便那人病死了,对他来说,也是善终。
不该享受的善终。
“是啊,”刘礼点着头,善解人意道,“皇族的脸面,和事实的真相,兄长只能选一个;委曲求全做太子,和专横跋扈做皇帝,兄长只能选一个;度日如年等着一个人死,和干脆利落人头落地,兄长也只能选一个。人都说选择太难,兄长你,太难了。”
他说完笑起来,笑得寥落难过,带着几分奚落。
他说中了孔佑的心。
孔佑当然希望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让天下人唾弃皇帝,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日日夜夜,孔佑比任何人,都想杀死皇帝。
甚至是,皇帝的子嗣妻子。
十七年来,驿站身亡的怨灵日日夜夜在他梦中出现。他们呼唤着他,恳求着他,怨恨着他。
他们哭自己死得凄惨,恳求让恶人伏诛,怨恨孔佑的宽恕。
不,他从未宽恕过。
血债当然要血偿,这世上从来没有白捡的宽恕。
他失去的,不是一个太子位能弥补的。更何况,这原本就是他应得的太子位。
但是没有人敢指认皇帝是当年驿站大火的真凶。
皇帝是天命之主,是四海的主人。主人是没有污点的,近似于神。
即便不是神,也是可夷灭悖逆者九族的帝君。
所以那时候蔡康和孙坤双双被逼死,太傅杨秋皓即便是死,都没有供出皇帝。
“兄长,”刘礼终于笑完,对孔佑道,“那时候,是皇帝站在我身后,握着我的手,射出了第一支箭。”
他已经不再称呼父皇或者父王。在他心里,那人只是皇帝罢了。
孔佑看着他,脸上没有半点意外。
马车驶入御街,日光刺目。
“是吗?”孔佑的声音很空,像是从遥远的童年传来,“就知道你的箭法没有那么好。”
此话说完,他们一起笑了。
似乎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隔阂,正慢慢淡去。
但这笑容并没有持续太久。
刘礼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孔佑,虚弱的脸上浮现胜券在握的神情。
“兄长,”刘礼道,“我愿意在三司审讯的大堂上,叫天下人都知道,是皇帝在十七年前弑兄害父夺位,是皇帝指使我刺杀兄长,是皇帝下令毒害沈连翘,是皇帝玩弄人心两面三刀!他背德昏庸、残忍暴虐,德不配位不得民心!我可以说出一切,逼得他下罪己诏,逼得他只能退位。”
孔佑一瞬间抬起头,眼中似有流光翻转。
“你的条件是什么?”他问。
刘礼唇角散开真挚的笑。
“沈连翘,我只要她。”
注:前几天写到孔佑的衣服,读者让我科普黼、黻两种花纹是什么意思。图片放在这里了。“黼”就是一个斧头的形状,意思是为君者要果断,能割断舍弃。“黻”的意思是要辨别、明察、背恶向善,早在《诗经》中,就有“君子至止,黻衣绣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