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进城,说明城外的匈奴余部,已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守城之战消耗了一部分匈奴兵力,但由于匈奴单于坐镇城外,即便陇西兵马犹如天降,一时间也难以得胜。
可是孔佑带着精挑细选的五千骑兵,硬是闯入军阵,一路拼死向前冲进城中。
进城,进城。
城内有手无寸铁的百姓,有需要他守护的国土,有……他朝思暮想的人。
随从江流翻身下马,把刚刚得救的严君仆背到孔佑面前。
“东家。”严君仆歪着头,唇角含笑。
“你怎么样?”孔佑问。
“死不了,”严君仆忍痛提起一口气,嘱咐道,“城中四处都是贼寇,小姐她……在宫中。”
孔佑闻言挥手,骑兵顿时分成两队。一队人马迅速清理城中匈奴,一队人马在孔佑的带领下,直奔皇宫而去。
说起来,如今住在皇宫里的人,都是他的亲族。
但其实——战马上的孔佑下意识扶正兜鍪,把一片被刀砍烂的铠甲抚平,眼中露出一丝柔和的光。
其实,他想要见的,只有那一个人。
他听过那个人惊险出生时的第一次啼哭;他见过那个人贫穷卑微时,倔强的笑;那人曾为他包扎伤口、提刀杀敌;而他做过的,不过是在雨天的桥底,为她撑起一把伞。
孔佑常常在想,沈连翘之于他,是什么。
大概是孩提时鼓起的第一缕勇气,是少年时愧疚自责的源头,是成年后想要庇护的家人,是另一个留在京都的自己。
是身体里跳动的,血流般汹涌的欲望。
是想要拥有,想要陪伴,想要日日夜夜守护在身边的,唯一可以倾诉、可以信任的人。
昨日是沈连翘同晋王的婚期。
但只要自己回来了,凭谁,也不能把她抢走。
此时夫子江恨晚看着院子里涌进来的十多个匈奴,张了张嘴。
房门已被砍开,他们无从躲避。
自己死了不打紧,但他实在不忍心妻子受辱。
“子华。”夫子扭过头,唤妻子的闺名,握住她的手。
“动作快点。”夫子妻子放下铁锅,惨白的嘴唇颤抖着,目光却坚定道。
夫子潸然泪下。
他又高又瘦,平日里脾气火暴鲜少关怀家人,但他此时却伤心得几乎难以站立。
妻子握住夫子的弓弩,对准自己的胸口。
“就让为妻,”她决然道,“浪费夫子一根箭吧。”
“是为夫无用,”夫子垂下头,因为伤心绝望,额头青筋暴起,“为夫当年应该投笔从戎,或许还能护你周全。”
“夫子,”他的妻子摇了摇头道,“为妻爱慕的,便是一心教书育人的你啊。这一世缘尽于此,我……在那边等你。”
匈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杂乱的身影在窗户边掠过。
夫子的手指触碰到铜郭下的悬刀,只要扳动,他的妻子便会当场丧命,也便能逃过死前的羞辱。
可就在这一刻,外面忽然响起几声惨叫。
一个匈奴冲进屋子,却带着满身的箭。
夫子大惊之下走到门前,见院子里的匈奴已经死完了。
一队骑兵从大街上经过,为首的人收起弓箭,询问道:“院里还有贼寇吗?”
夫子摇着头走上前去,因为激动,他险些摔倒在台阶下。踉跄着走近这些从天而降的士兵,颤声问道:“你们……是荆州的兵马吗?”
洛阳以北已经全部被匈奴占领,京都附近的府军没有能力,他们只能期待南方的兵马前来勤王。
那校尉军官摇头道:“不,我们是陇西兵马。”
陇西……
北边接近沙漠的地方,自先秦起,就与匈奴厮杀征战的地方。
夫子仔细想着,是了,陇西多将帅,先太子妃的母族,便是在陇西。
“你们的将军是谁?”夫子又问道。
是谁,他要记得那人的名字。
校尉军官笑笑,仰头道:“自然是先太子嫡子,世子爷刘琅。”
刘琅?
带着血腥味的风吹乱了夫子的头发,他站在匈奴尸体前,感觉胸口似乎有闷雷炸开,先是钝疼的窒息感,接着便是难以抑制的欣喜若狂。
骑兵们已经离开街道,一路斩杀匈奴,救助百姓,组织人马扑灭大火。
夫子转身向屋内跑去,他越跑越快,似乎身体里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子华,子华!”夫子喊着妻子的闺名跑进屋,踢开匈奴的尸体,大喊道,“苍天有眼!世子爷,世子爷还活着!”
他活着,他没有死在漠北贼寇刀下,他继承了先太子的遗志,他杀匈奴救百姓,为国而战。
朗朗乾坤,信义昭彰。
洛阳城内蹄声隆隆。
这一回不是贼寇的铁蹄,因为战马上端坐的军将,说着大周的语言,杀着大周的敌人。
命悬一线的男人等到了他们,面临受辱的女人等到了他们,就连困在火边的沈大河一家,都等到了开门声。
“快出来!”
门外的军将喊。
沈大河带着娘和妹妹出去,沈红芍看着士兵,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世子爷的兵马。”
世子爷三个字,对于沈家来讲,意义非凡。
“他还活着?”沈红芍满脸黑灰抱住娘的衣袖,“姐姐她不用伤心了!”
沈大河却打了个哆嗦退后一步。
总觉得这对于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儿。妹妹就是太小太傻,那孔家,有一个好惹的吗?
不知道是不是今日太过凶险,他觉得自己的腿,又疼了。
陇西兵马进城后,那些眼见城破,想要殉城或者逃跑的大臣们,止住了脚步。他们大多先回家看顾家人,再做打算。
京兆府府尹汤瑞也跑回了家。
他的腹部插着一支箭,回去就躺地上了。
“我要死了,要死了。”
汤瑞泪流满面,浑身冰冷。
汤夫人哭天抢地跑过来,跪在汤瑞面前,握住他的手。
“老爷,您有什么要交代的?”她问道。
汤瑞喘了一口气,慎重道:“你别再嫁,成吗?”
汤夫人怔了怔。
这要求怎么这么高。
看着汤瑞就要死不瞑目的眼睛,她勉强答应下来。用手抹了一把汤瑞甲衣上的血,忽然感觉箭矢动了动。
再轻轻一碰,箭矢顿时掉了。
箭头有血,甲胄的确破了,但伤口很浅。只不过因为箭头被甲衣包裹,才没有掉。
“老爷,”汤夫人神情激动拿起箭头道,“你看!你死不了了!”
汤瑞立刻坐起来,仔细检查自己的身体,喜形于色。
“太好了!快!小伤口也得处置,要抹金疮药,要包扎好。”
汤夫人从衣袖中取出金疮药,按进汤瑞怀里。
“老爷,”她郑重道,“您是京兆府尹,您躺下了,京都的百姓谁来看顾?快去府衙看看,去宫里看看,陛下受惊,您得去早一点,保护陛下啊。”
汤瑞虽然不情愿,还是觉得夫人说的对。
这会儿的确不是休息的时候。
说不定那些龟缩在府里的朝臣,此时都跑去宫里献媚了呢。
“为夫换套衣服就走。”汤瑞点头道。
“就这么走吧,”汤夫人把他推出去,“这会儿没人在乎殿前仪容。”
宫门口厮杀声更盛。
沈连翘从树上滑下来。
她的衣服有些脏,额头湿漉漉的,或许是谁的血溅在自己身上。
她看到刘礼一面厮杀一面朝自己的方向过来,他握剑的样子很英勇,他杀敌的气势锐不可当。
“良辰!”他看到沈连翘,眼中是惊骇的光。
“你不用管我!”沈连翘刺出匕首,这一次她的力气很大,帮助一个卫尉军打死了一个匈奴人。
“良辰!”刘礼却仍旧唤着她的名字,一面唤,一面斩草般,斩杀围在他周围的匈奴人。
匈奴人似乎无穷无尽,慢慢地,沈连翘几乎已经看不到刘礼的身影。她只看到刀光,看到他被贼寇砍落的兜鍪,落在地上。
她向前走去。
刘礼不能死。
不仅仅是因为他拿着自己的解药,还因为他是抗敌的将军,是自己的同胞,是她浑浑噩噩这么久的时间里,关心她,呵护她的人。
她的到来引出几个匈奴人。
虽然穿着劲服,但沈连翘仍然是女人。
这天底下的男人,大概都觉得女人好欺负,好欺辱,好杀好掠。
但沈连翘同卫尉军副统领背对背,并未让这些匈奴人讨到好处。
“救晋王!”她嘱咐道。
卫尉军副统领挥刀向前,口中道:“遵命!”
不知过了多久,城门那里的匈奴忽然少了。
有骑兵踏过门栏,冲进宫城。
他们穿着大周的战甲,挥刀砍来,杀敌立威。
“援军到了!”沈连翘大声喊,“援军到了!”
援军加入战斗,宫门附近的匈奴纷纷倒在血泊中。有一位身穿黑色战甲的将军,骁勇善战、英勇无畏,一面杀敌,一面向刘礼靠近。
沈连翘不由自主看着他,这身影似乎同她梦中的人重叠在一起,挥之不去,让她无法思考。
到最后,两位将军共同除去一个匈奴首领。长剑和长刀从匈奴腹部同时抽出,带飞赤红的鲜血。
高大的匈奴从他们中间倒下,让他们看清了对方的脸。
刘礼握紧手中的剑,浑身酥麻后退一步。
黑衣将军的眼中,是寒冰凝结般的冷意。
“刘琅,”千里奔袭而来的孔佑道,“参见晋王殿下。”
他的长刀向前刺出,刺进了刘礼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