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渐渐平静下来,这一场山崩地裂般的痛哭,像是一场暴雨,冲开了她心里的沉积多年的情绪。她有生以来,未曾这么号啕痛哭过,未曾这么放肆地宣泄过。
失去最亲的人,如有一把刀子,在慢慢地割着心头肉。她从怀里拿出一张丝帕盖住李美娘的面孔,缓缓站起身来。
晏听潮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口。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抱住她。
小山靠在他的肩头,只说了一句话。“我恨我自己。”哭了太久,声音又哑又干。
李美娘总是骗她。可这最后一次骗她,她为什么没有防备?为什么没有想到她会偷偷拿走红伥。
晏听潮明白她的意思,心疼地拍拍她的后背,“这不是你的错。”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是我的错。”
小山哭道:“你不明白我有多难过。我想要报仇,却没有机会手刃仇人。想要报恩,却永生没有机会。”
“我当然明白。 我和你一样。”
李琨死了,他永远没机会报仇。
大哥也死了,欠了他的,这辈子都没法回报。
而最让他难过的是,直到大哥死,他都没有完全领会大哥对他的宠爱和保护。
所以,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此刻周小山的心情,也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周小山。
而周小山此刻心里只坚定了一个念头,杀单雪洲的事已经被干娘和段叔叔抢先一步。剩下的事,她不能再让晏听潮插手。她已经失去了干娘和段叔叔,不能再失去他。
鸿一寺后山的三棵松下新添了一座坟。
小山挪走了以前的那块碑,给母亲重新做了墓碑,刻上谢小山这个名字,旁边就是谢小水。
她们说过,山水相依,永不分离。
谢云深给两人倒了酒,低声道:“你们放心,阿宁以后有我照顾。”
“师父,你说反了,以后是我照顾你。”
谢云深一怔。
小山烧着纸钱,认认真真道:“你没儿没女,老了还不是我照顾你呀。师父你要不想连累我,就赶紧的娶妻生子啊。”
当着晏听潮的面,人到中年的谢云深实在是有些尴尬。
他扭脸对着“谢小山”、“谢小水”控诉,“你们瞧瞧这丫头。”
小山接过他的话,“对啊,我就是让我娘瞧瞧我有多厉害,让她放心。我不会被人欺负的,我嘴巴又厉害,脑子又聪明,武功还高。”
谢云深又好气又好笑,心道:是的,这小丫头不用担心,尤其是嫁给晏听潮,就更不用他担心了。
祭拜之后,三人从郊外回城。
马车路过铜雀街,突然发现路人纷纷跑出店铺,朝着远处张望。
晏听潮喝停了马车,站到高处一看,只见东北方狼烟滚滚,似乎是起了大火。
谢云深昨日在贤王府门口守了大白天,对那一片地方很熟,不禁道:“似乎是贤王府?”
晏听潮和小山对视了一眼,彼此都觉得有点不对劲。贤王府戒备森严,奴仆成群,就算不小心走水,也能及时扑灭,不至于烧得这么厉害。
回到晏家,晏听潮立刻派晏七去打听消息。
半个时辰后,晏七回来禀告,说从王府里传出来消息,白夫人谋害贤王府的两位小公子,让两位小公子染上了鬼痘,单太妃发现后,将她关起来打算报官,白夫人见事情败露就点了火,要和太妃同归于尽。
小山一惊,白夫人已经死了,怎么会放火?还有,王府火势如此猛烈,单敏仪会不会被火烧死?
晏听潮忙问:“王府伤亡如何?”
“王府里乱成一团,都在救火,暂且还不知道。”
“如果单敏仪被烧死,也是天意。”谢云深道:“她作恶多端,也该遭到报应了。”
小山有点意外,“师父你可是谢菩萨啊,怎么也说出这样的狠话。”
谢云深正色道:“恶人不死,好人遭殃。”
小山默然不语,说不清单敏仪是被火烧死好,还是过了年被抄家灭族更痛快。
她不想牵连无辜,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那些人,也该一起死掉才对。
吃罢午饭,谢云深启程回神剑庄。小山送走他后,晏七那边又打听到了贤王府的最新消息。
大火终于扑灭,单敏仪和两位小公子都烧死了,除此之外,死的还有白夫人和太妃身边的几位贴身女史。
小山默默思忖:白夫人已经死了,不可能会放火。
那几位贴身女史全都是身负武功的高手,居然一个都没有逃出来?
她们当真那么忠心护主?为了救单太妃而不惜一起葬身火海?
别人小山不清楚,可落英绝非如此。
她是单雪洲的人,因为知道了那些秘密,还在担心单敏仪会杀她灭口,一旦王府失火,单敏仪被困,她应该借机跑掉才对,怎么还会拼死去救单敏仪呢?
小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转身对晏听潮道:“白夫人明明早就死了,不可能是她放火。只能是单敏仪授意,有人把这个消息放出来。”
晏听潮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你怀疑单敏仪没死?”
小山点头,“我干娘会诈死,单敏仪难道不会吗?”
单雪洲被杀的消息传到王府,单敏仪肯定方寸大乱,迫不及待要出逃。
而诈死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被火烧得面目全非,不易被人发现破绽。她出逃要带着贴身女史保护她,所以那几名武功高强的女史才会一个都没“逃”出去,全部葬身火海。
晏听潮和她出奇的默契,在她说出“诈死”的同时,便道:“你说得对。我出去一趟,你在家等我,哪儿也不要去。”
他这一趟出门,直到夜色降临才回来。
无秘楼里亮着灯,小山居然等在他的房间里。
室内地龙烧得很暖,红炉银炭温着一壶酒,梅香和酒香氤氲交缠,将寒风冷意都挡在外头。
小山一人独坐灯下,在自斟自饮。
晏听潮看着灯下美人,笑微微问了句,“周姑娘,你当真是千杯不醉?”
小山一手撑着海棠色的脸颊,一手冲着他举了举杯,“我长这么大,从未喝过这么好的酒,不多喝一点太可惜了。”
晏听潮莫名心里一软,小姑娘前头十几年可真没有过过好日子,东躲西藏,易容乔装。
他走到她跟前,“晏家有的是好酒,够你一辈子喝的。”
“是吗。”小山淡淡笑了笑,谁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喝呢。
“你出门这么久,去干什么了?”
“去做了一件事,明天再告诉你。”
小山偏头打量着晏听潮,发觉他比平时的眼睛更亮了一些,于是也更多了一份柔情脉脉的味道。
“你酒量如何?”
晏听潮低笑:“我酒量不错,不过从不吹嘘自己千杯不醉。”
小山给他倒了杯酒,“那咱们再喝几杯,看看谁酒量好。”
晏听潮知道她今日心里很难过,所以才想找个人喝酒。她不善于倾诉,只会掩饰自己的真感情,习惯了把什么都藏在心里。
他什么都明白,所以陪着她痛痛快快地喝了几杯之后才柔声道:“你心里不痛快可以对我说出来。”
小山默然半晌,轻声道:“我习惯了。以前根本没有人可说。”
“以后有我听你说。”
她眼眶发酸,微微低了头不想让他看出来异样,“我的确很难过。干娘不在了,段叔叔也不在了。”
“你还有我。”
“对。”小山郑重地点点头,用慢到几乎一字一顿的语气说:“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能有任何闪失。”
“你未免小看了我,我怎么可能会有闪失。”
小山哼道:“晏公子,我从未小看过你吹牛的本事。”
晏听潮莞尔,低下腰身仔仔细细看了看她,“你当真没事?”
小山正色:“一会儿你要是问我,干娘给我的私房钱存在那个票号,我要是告诉你了,那就说明我醉了。”
晏听潮笑了,“看来你这爱财的程度也不比我弱。”
“不,我可你大方多了。”小山抬眸望着他,“不过,就算你抠门爱钱我也觉得你很好。”
晏听潮闻言一笑,从身后拿出来一个匣子,小山打开一看就怔住了。
“这是我祖母留下来的两只凤钗,是太后赏赐的,说给她的两个孙儿媳做见面礼。”
小山被华美精致流光溢彩的凤钗惊艳到不知如何形容,果然是宫里的东西,美的让人窒息。
“让我看看你戴上这只凤钗好不好看。”晏听潮抬手将凤钗插入她的发间,眸光盯着她的脸,一瞬不瞬,直看得她脸上发热,不由低声讷讷道:“当然好看啊。这么美的凤钗谁戴都会好看的。”
“还是周姑娘最好看。”
“晏公子你惯于骗人。”
“此心可鉴。”
“你以前的未婚妻是什么样的,美不美?”
“我忘了。”
小山笑嗔:“你骗人。”
“当真是忘了。退亲那么多年了,小时候也见面极少,我很少在家。”
小山脸蛋贴在酒杯上,好奇地问:“她是不是大家闺秀?是不是琴棋书画都会?”
晏听潮没回答,抽出她手中的杯子,“我不喜欢大家闺秀,我喜欢会武功的小娘子。”
小山扑哧一笑,心里又甜又乱的,“骗子。”
“当真。”晏听潮正色道:“我自己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又无意功名,那些大家闺秀除了看上我一张脸,未必肯嫁我。”
小山柔声道:“我知道你是故意这么说,好让我觉得和你平等,没有高攀。”
“你的确是高攀了,我比你高了这么多。”晏听潮笑微微地用手比画她的头顶。
小山噘着嘴,反手一撑,坐到了桌上,“现在是你高攀了吧。”
“那可未必。”他搂住她的腰,吻住她,将她压弯在自己的怀里。
“兮兮。有我在,我会一辈子护着你,不让你伤心难过。”
她呢喃着应了一声,“我也会护着你。”
晏听潮一怔,怀里的小姑娘,突然抬起头,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唇。
她明显喝多了的模样,一双水雾雾的眼睛,迷迷瞪瞪地望着他,缱绻之意无声而起。微微启开的唇被他捉住,含在口中,一股清冽的酒香和少女的甜香,混在一起,令人眩晕迷醉。她堵上了他的唇,学着他的样子,去勾着他的舌头,手慢慢从他的腰间滑下去,解开了他的腰带。
晏听潮一怔,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小山目光灼灼,毫无闪躲,那种亮亮的带着火星和野气的目光,是什么意思,聪明如他,不会看错。
他只是依旧不敢相信,捉住她的手,在她耳边哑了声低问,“你确定?”
小山没有回答,只是更深地吻下去,无声的确定。她想用一场沉沦来淹没所有的哀伤。
既然已经定了亲,已经确定非她不娶,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他将她打横一抱,进了内室。
地龙烧得很暖,恍若初春,帐里更是春暖无限,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那些已在脑海自动演练了千万遍的动作,根本不用试练。
红烛摇曳,直到一支燃尽。
小山毫无力气地躺在他胸口上,乱成云团的秀发,湿了一缕,挂着她的唇角。
晏听潮用手指轻轻挑开,然后指腹从她微肿的唇上滑过去,“本想问你疼不疼,再一想你没有痛感。要不,再来?”
“住嘴。”小山脸红如血,作势要捶打他,就在拳头碰到他胸口时,突然以迅雷之势,连着点中他的几处大穴。
晏听潮震惊到半晌才出声。
“你要做什么?”
小山望着他,眸光无限情深却又无限果决,“我要去一趟扁舟岛。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一个人去。我欠你太多,本就已经还不清了,不能再拖累你。”
晏听潮皱眉,深吸一口气。小山一看他要强行运功催开穴道,急忙再次一挥手,点了他的昏睡穴。
红烛摇曳,兽首香炉里残香袅袅。
小山恋恋不舍地看着他,低声道了声“对不起”。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指尖刮过他下颌的俊美轮廓,“我本来不想和你这样,可是一想,万一我死了,岂不是很亏。再说你聪明过人,武功也高过我很多,如若不是这样,我永远也没机会能偷袭你,制住你。”
“有些话,我本想你清醒的时候说给你听。可是我又担心,我这一去就永无归期,那就只能在奈何桥边等上几十年才能见到你,再说给你听。可是,万一那时候你身边有了娘子,你成了别人的夫君,我也没有机会再说。想来想去,也就只能现在说了,只可惜你听不见。”
“我从小就被干娘教导着不要相信任何人,要小心提防不能让人知道我的秘密。她虽然死活不告诉我原因,可是我亲眼见到我养父一家人被杀,我也知道其中的厉害,一旦暴露可能就是死,或者是生不如死。我时常会做噩梦,梦到我也和养父一样被人杀了,所以我只有拼命练功,只有演戏作假,这样才能活下去。”
小山歉然笑了笑,“我心里没有情情爱爱,戴着面具活了十八年,习惯了伪装自己,习惯了撒谎,不信任任何人。第一次见面我就骗了你,我只是想要利用你,去找我干娘,去解开我的身世之谜。”
“如果我知道后来我会那么喜欢你,我就不会骗你,不会利用你,我应该不认识你才对,这样你就不会有危险和麻烦。”
她顿了顿,唇角露出一抹迷茫的苦笑:“不,我又舍得不认识你。我真是矛盾。”
“如果我没有这样的身世,没有这样的秘密,我一刻都不会犹豫地和你成亲,我才不管什么门不当户不对,什么地位悬殊云泥之别,我就是要嫁给我喜欢的人。可惜,”
她遗憾地轻声叹息,“可惜,我身负这么多仇恨和恩情。我原本打算支开干娘和段叔叔,让他们去杭州,然后远走高飞,度过余生。我自己去复仇。可他们却抢先一步,替我杀了单雪洲。我没有机会再报答他们,这是我此生最遗憾的事。”
“如果我告诉你,我想去扁舟岛,你一定会陪着我,一定会拼死保护我,就像在苗神谷那样。我不想你也像干娘和段叔叔一样,挡在我的前面,让我再添更深更痛的遗憾。”
“我不能让你有危险,我也不想让你再替我去承担。你本来就是一个不喜欢管闲事的人,被我拖累着陷入这件事里,我心里一直很抱歉。”
“这一去,可能有去无回,可我不后悔。干娘说她这一生很值,我也是。”
她无声地笑了笑,“我有最好的娘亲,最好的干娘和师父,我还有最好的夫君。”
“如果我安然无恙地回来,我就嫁给你。如果我死了,你就再娶一个,我不会怪你。”
所有埋在心里的话,都说完了。就算是死,应该也没什么遗憾了。
她起身离开,打开了水光阁的大门,走进无秘楼。
曾经她和晏听潮一起在那个铁门里发现了战傀的名单和地图,她亲眼见到晏听潮将两样东西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她拿出发簪,拨动铁门夹板中的机关,咔嗒一声,把门锁撬下来,取出了藏在门里的防火密匣。
打开密匣,里面放着一沓纸,但却不是地图,也不是战傀名单,竟然是许多银票和地契。
她又急又蒙,这里面的东西呢?晏听潮什么时候取走了?
“你是不是要找地图?”
晏听潮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小山周身一震,半晌都没法动弹。甚至有种错觉,这不会是幻觉吧?
她明明点了他的穴。
“原来你不仅会骗人,还会施美人计。”
晏听潮的声音更近了一些,不是幻觉。
小山无奈地站起来,慢慢转身望着他,“你没有被我点中穴道?”
残雪映着清辉,他负手而立,很自大地回答:“像我武功这么高的人,就算是睡着了都会醒着第三只眼,怎么可能被人偷袭。”
“你方才是装的?”
“对。”晏听潮走到她面前,“你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不落地都听见了。”
小山脸色涨红。
“其实你不说,我也早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明明喜欢我,却假装不懂,我请你师父来提亲,你百般推诿。因为你不想牵连我。你想要自己复仇,自己独担。”
小山怔怔看着她。
晏听潮走近她,脸上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正经表情,“我也有些话要对你说。”
“我一开始也没有对你坦诚,我也骗过你。你不用对我惭愧,也不用对我抱歉。”
“我的确是不愿意管闲事,不愿意操心,很烦钩心斗角,更讨厌惹是生非。我只想做个有钱的闲人,可是,如果是你的事,就不是拖累连累,所有一切都是心甘情愿。”
小山眼眶发热,鼻子发酸。眼前浮起了水汽。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单敏仪即便诈死躲去了扁舟岛,也没有机会能逃出海。”
“有人给李总兵写信举报扁舟岛有反贼藏匿,还附送了一张地图。此刻李总兵应该已经带人去剿匪。所以,你放心,单家欠的血债都会一一偿还。”
原来他都知道,他都替她去做了。他今天出门办的就是这件事。
是感动,还是激动,她不清楚,只是觉得眼前模糊起来。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你不必亲手沾上血腥,也不必亲自以身犯险。我说过,什么都没有你的命重要。你娘,你干娘,拼死所做的就是想要你好好地活着,平平安安。”
晏听潮抚去她眼下的水迹,柔声道:“你再也不用担心不怕疼的秘密被人发现,再也不用躲躲藏藏提心吊胆,再也不用演戏作假,从此,你正大光明地做周宁兮,我带你游遍名山大川,江河湖海。”
是啊,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她用力地眨眼睛,把放在眼眶里的泪珠清掉,这样才能看清他的脸。
晏听潮恢复了一贯的不正经,“没有办法,所有的家底都给了你。对你不好,我怕日后会流落街头,穷困潦倒。你也知道,我最爱钱了。”
小山忍俊不禁,“我才不信,你这个骗子。”
晏听潮抬起她的下颌,吻去她脸上的湿意,“明明是你骗我,骗了心又骗身。”
小山好笑地捶他,被他捉着手抱进怀里。
“周姑娘,你不是说我小气抠门吗?我把全部家底都给了你,连自己都给了你,你可有话说?”
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我以后不叫你晏貔貅了,我叫你晏小水。”
晏听潮果断拒绝:“这名字太土,我不要。”
她含泪而笑,“不要也得要。”
你叫小山,那我就叫小水,我一辈子围着你,永远不分开。
那是谢小山和谢小水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