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妈对小山的话半信半疑。不过做晚饭的时候,还是多蒸了一笼馒头。又给长生弄了半碗猪油渣,他喜欢馒头里夹猪油渣,香喷喷特别抗饿。
果然,吃罢晚饭,李美娘就把长生叫了过去,让他守门。齐妈心说,小山这鬼精鬼精的小子,果然猜到了掌柜的打算。
李美娘做香雪膏的工坊,就在第二进院子里,紧挨着她的卧房。
一间堂屋外加两间厢房全都打通,成了一个大通间,取名香雪堂。
屋子正中放着两个一人多高的木柜,里面全是做香雪膏的原料。两张柜子之间,是用四张八仙桌拼成的一个大方桌。
平时,香雪堂大门紧锁,一把黄铜钥匙,用黄金链子串起来,就挂在李美娘的脖子里,洗澡都不离身。
即便有人偷了钥匙进了香雪堂也是一无所获。那柜子里堆放着制作香雪膏的原料。可是到底用什么原料,如何配比调配,只有李美娘一个人知道。
每逢要做香雪膏的时候,她便关上房门,闭上窗户,让长生提着刀在外面守门。就这还不放心,她担心长生从门缝或者窗户缝偷看,又用白布帷幕绕着两张大柜,把柜子和桌子围起来,弄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布罩,她就在那布罩里干活。
齐妈担心儿子守夜饿,临睡前又给长生热了四个馒头用棉布包起来送去。
长生抱着长刀坐在香雪堂门口的藤椅上,脑壳一点一点的。
齐妈上前拍了他一把,“这才几时你就困了?”
说着把馒头塞进长生的衣襟里面,“别凉了。多亏小山这小子说娘子今晚上要赶工做膏脂,让我多蒸了一笼馒头。”
长生晃了晃脑袋,打了个哈欠,“娘,我今儿也不知道咋回事,特别犯困。”
“是不是着了凉?”齐妈摸了下长生的额头。
长生摇摇头,“也不发热,就脑子昏昏沉沉的,只想睡觉。”
齐妈看看屋内,小声道:“那再过一个时辰,我叫长青过来替你。”
“不成,长青没工夫。”长生提了提手里的大刀,小声道:“掌柜每次做膏脂都让我守门,就是担心万一有人图谋不轨,我还能挡一挡。”
齐妈压着声说:“娘子也太小心谨慎了,前头铺子里还有两个护院呢,深更半夜的,谁来咱这儿图谋不轨?你说那些开染坊的,开酒坊的,谁还没个独门秘方?就她最谨慎,还弄个金刚白布罩,生怕被人瞧见。”
长生忍不住笑。
齐妈附他耳边说:“等会儿我叫长青过来陪着你。你实在扛不住就在椅子上睡会儿,反正你人在这儿就行了。真有什么事,长青会叫你。”
长生困得实在难受,点点头说行。
齐妈回到前院,做了一会儿针线活,便叫醒小儿子长青去后院陪他大哥。
长青睡得正香,被老娘叫起来,虽然不情不愿,却也不敢反抗,迷迷瞪瞪地揉着眼睛走到后院,一个激灵就被吓醒了。
香雪堂里一片红光,不知何时已经烧了起来!
而他大哥长生,居然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无知无觉,头歪向一边,像是睡着了。
“哥!哥!走水了!”
长青的声音变了调,冲到台阶上疯狂地摇长生。
长生迷迷瞪瞪睁开眼,“怎么了?”
“走水了,快,快,”
长生扭脸一看,吓得汗毛倒立,厉声喊道:“快去前头叫人。”
长青掉头就往前面跑去喊人来扑火。
长生抬起一脚去踹房门。这一脚下去,房门纹丝不动,李美娘每次都从里面把房门插上,窗户也用杆子顶住。今天她也不知道鬼迷心窍还是怎么回事,竟然里面还用了一张桌子把房门给死死地抵住了。
长生连踹了十几下也踹不开房门,情急之下举起大刀去劈窗户。
三刀下去,劈开了窗户,火势太过迅猛,不等他跃进窗内,先从屋内喷出火舌,直接就燎烧了他的衣服。
长生急忙就地打滚把火扑灭,再等他起身,窗户内已成了一片火海,屋内狼烟滚滚,火光冲天。
长生看着这熊熊烈火,心里发寒。
做香雪膏要用油脂,那香雪堂里面存了不少油脂,所以火烧得又快又猛,此刻已经是杯水车薪,回天无力……
齐妈,长青,小山小水,还有两个看店的下人护院,全都赶来救火。
眼看人少力微,周小山飞奔去喊了四邻街坊。
直到天色微明,众人才扑灭了火,整个香雪堂早已烧得焦黑一片,幸好前院和店铺还保存完好,不至于全都烧毁。
齐妈和长生急忙冲入房中,屋内早已烧得面目全非,处处狼藉,却还散发着一股奇怪的香气,那是存放在屋内的各种香料。
在残破的木头堆里,横着一具焦黑的尸体,根本已经瞧不出来眉眼,脖子上挂着一把黄铜钥匙。那是李美娘时时刻刻从不离身的香雪堂的钥匙。
众人即便已经想到了这个结局,可实打实地看见人不在了,还是忍不住伤感。
李美娘只是脾气不好,人却不坏,平素给的工钱还挺多。齐妈和小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长生和长青也抹起了眼泪。
街坊邻居一片唏嘘,说李美娘这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若不是这么小心谨慎,若不是这么防备心重,也不至于被困在火海里救不出来。
周小山转过身去,长长地叹了口气。
泉城是个小地方,这一夜过去,丹华铺失火的事已经传得满城皆知。
晏听潮下楼吃早饭的时候,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因为客栈里的人都在说这件事。
“什么?丹华铺烧了?”
“李美娘死了?怎么回事?是烧死了吗?”
“她夜晚赶工做活,不小心起了火。听说啊,她怕人瞧见她是怎么配方做膏脂的,插死了门窗,屋内还用帷幕围起来八张桌子,密不透风地一个人闷着里面做活,这下可好,活活烧死在里面。”
“啧啧,她那铺子可不少赚钱呢,可惜有命挣没命花啊。”
“可不是吗。你说说这人哪,该吃吃该喝喝,谁知道那一天就去见了阎王爷,挣再多钱也白瞎了。”
晏七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一脸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人,一夜之间就没了?
晏听潮无心用饭,立刻带着晏七去丹华铺一探究竟。
泉城地方小,他们所在的长春客栈离丹华铺也只有两条街的距离。
晏七来过泉城多次,对丹华铺的情况比较了解,边走边犯愁道:“公子,这丹华铺的香雪膏存货顶多也就两车。李美娘父母双亡,又无儿女,她这一死,丹华铺的财产必定要被官府充公。这可怎么办?”
晏听潮面色镇定,“先去看看再说。”
走过一条街,前面不远就是丹华铺。
街口转角处有一座小桥,桥边一棵柳树,稀稀疏疏的枝条下,蹲了一个人。
晏七急得火星乱冒,没留神看那树下蹲的是谁。晏听潮扫了一眼,认出来了,但没打算搭理。
小山眼看这主仆二人目不斜视地要从跟前走过去,赶紧扶着腿站起来,脆生生地喊了一声“七哥,晏公子。”
“小山?”晏七愣了下,停住脚步问:“你怎么在这儿?”
小山冲着晏听潮施了一礼,“我知道七哥和晏公子要去丹华铺,所以就在这里等候。”
这是晏听潮第三次见到这位丹华铺的小伙计。
乍一看是个清秀少年,唇红齿白,只可惜长了两只招风耳,有反骨之相。眼睛水汪汪的,眼角下垂,显得楚楚可怜。
晏七问道:“你找我们何事?”
小山看看他,又看看晏听潮,说了一句让两人都颇感意外的话。
“公子不是想买香雪膏的方子吗?我有。”
晏七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件事,愣住了。
连晏听潮都愣了一下,眉头微挑,不动声色地问:“你怎么会有方子?”
这方子秘不外传,是李美娘的**,怎么可能让一个小伙计知道。
他不是很信。
小山道:“李美娘每次做香雪膏都很谨慎,门外有长生守门,门窗紧闭,她还在屋内围了白布帷帐。但是,每年七哥来的那三天,她日夜赶工做香雪膏,晚上也会开工。我就趴在屋顶上偷看,已经把她怎么做香雪膏的方子熟记在心。”
丹华铺位于城中最热闹的西街集市,白日里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屋顶上绝对没办法趴个人。晚上能轻易潜行于屋顶不被发现,必定也要有些功夫,至少轻功极好,才不至于没有一丝动静。
昨日还真是大意,没留神丹华铺里还藏了一个人才。
晏听潮道:“难怪我拍碎木椅,你也不怕,原来会功夫。”
小山谦虚地笑了笑,“小人的功夫在公子面前不值得一提。”
晏听潮微抬下颌,“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小山。大小的小,占山为王的山。”
“占山为王?”晏听潮饶有兴趣地笑了笑,“你属猴吗?”
小山正色道:“不,小人是属老虎的。”
晏听潮略微用心地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小伙计,细看一下,发现今日的他和昨日明显不同。昨天这小伙计在他跟前,还是一副唯唯诺诺的仆人模样,奇怪的是,一夜过去,突然间变得腰板挺直,眼睛雪亮,毫无卑微的下人模样。
晏七忍不住问:“你不是李美娘买来的伙计吗,为何会武功?”
“因为来泉城之前,我曾是神剑庄的弟子。”
晏七吃了一惊,神剑庄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他竟然当过神剑庄的弟子,还真没瞧出来。
“我原名周宁兮,祖籍会城,父亲叫周家锦,也会武功,江湖人称锦面刀。五岁那年,父亲被仇家所杀,母亲拼死带我逃出去,临终前把我送到神剑庄,想让我学武自保,以后有机会替父母报仇。”
晏听潮不动声色地往下听。
“七年前,神剑庄几位师兄为了一位师姐反目成仇,弄得乌烟瘴气,被整个江湖看笑话。掌门一气之下,立下规矩,不再容留女弟子,也从此不收女弟子,我只好被迫离开。”
“女弟子?”晏七一头雾水地盯着他,“你不是男的吗?”
小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耳后摸了两下,又在眼角揉了几下,顷刻之间,已经完完全全变了一个模样,不仅仅是相貌不同,而是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晏七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他认识了几年的小伙计竟然是个姑娘!
晏听潮微微眯起眼眸,有意思。
这丫头的易容之术高明到他都没看出来的地步。
小山很好心地指了指晏七的胡子,“假胡须失去血脉供养,日久便失去光泽,若想显得逼真,需经常用油润养。”
晏七愣了,他比晏听潮还小一岁,出门在外,为了显得老成,贴了假胡须,自认为是天衣无缝,竟然被她一眼看出来。
晏听潮眯起眼睛笑了,“你这眼睛挺毒的啊。”
周小山不卑不亢地笑笑:“过奖。”
“李美娘不知道你是个丫头?”
周小山摇头,“这易容术是无意之间跟一位江湖高人学的,至今为止还没人识破过。”
晏听潮忍不住笑:“你倒不谦虚。”
周小山正色道:“天目阁阁主的慧眼都未能识破,我想江湖上更不会有人看得出来我的易容术。”
晏听潮笑微微地挑了下眉,饶有兴趣地反问:“你是说,我是天目阁的阁主?”
他还真是小瞧了这个小“伙计”。
不仅在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就眼下这短短片刻工夫,已经让他吃惊了三回。
嗯,这丫头挺有意思。
周小山丝毫不惧地望着他,“昨天我去长春客栈,见到公子的袜子上绣了一只金眼,那是天目阁的标识。我在神剑庄时,听说天目阁的阁主,为人豪爽,一掷千金,麾下卧虎藏龙,招揽了无数高人异士,人称晏孟尝。七哥来过泉城很多次,我从未见过他穿那样的袜子,所以我猜测,只有天目阁的主人才能穿。公子姓晏,又是七哥的主人晏家的家主,那公子应该就是天目阁的阁主吧。”
推论得不错,挺聪明。
晏七露出惊讶的表情,悄悄瞟了一眼晏听潮。
“你猜对了一半。”晏听潮略带遗憾地摸了摸下颌,“我的确是天目阁的主人。但我不是晏孟尝。”
小山立刻道:“不管阁主是不是晏孟尝,总归是天目阁的阁主,听说天目阁最擅长寻人。所以我想把香雪膏的方子献给阁主,求阁主帮我寻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战傀。”
晏七愣道:“战傀?”
他是晏家的家仆,打小跟着晏听潮,也算是行走江湖,见多识广,可从未听到过这个词,甚至上一任阁主晏长安也从未提到过什么战傀。
“对,战傀。”
周小山笃定地重复了一遍,然后一脸期待地问晏听潮,“阁主应该知道战傀吧?”
晏听潮傲慢地笑了笑,“天底下还没有天目阁不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