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相府管家亲自捧着精致的拜匣一路高呼着冲进了书房。一不留神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脚步踉跄之下,他将拜匣紧紧护在怀里,生怕失手摔了。
李相砰地放下手中茶碗,皱眉斥道:“亏你还是相府大总管,遇事如此慌张成何体统!”
管家顾不得差点崴了脚,眉飞色舞的将拜匣奉上:“老爷!护国公主府送来的桃花宴请柬!”说完他便期待地望着李相,等待着那声赏字出口。
李相接过拜匣却不打开,随手搁在案几旁。他板着脸上下打量着管家继续斥道:“我李氏一门乃世代清流,书香名门。公主下贴相邀乃阖府之荣光,本该感激殿下错爱。但你如此喜形于色,岂不是让人讥笑我相府行事轻浮!”
“您不是着急地问门房好几回嘛!”管家嘴里悄悄嘀咕着,已收敛了满脸喜色,沉痛万分地垂手应道:“小的孟浪了。老爷教训的是。小的告退。”
离开时,管家偷偷往后瞄了一眼,恰见到李相瞪自己一眼,赶紧转过身,整理了衣襟,轻咳一声,昂首挺胸不急不迫地走了。
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案上投下明媚的光影,衬得桌上刚刚画好的一树桃花越发娇艳。
李相满意地瞧着那幅桃花笑春风图,眼里渐渐溢出笑容。他迅速打开拜匣,拿起大红鎏金请柬打开。他只瞄了一眼,便将请柬往袖中一纳,迈步出了书房。
庭院里几名家仆正在擦拭花木。李相不由自主地轻咳了声,见家仆越发勤力,庭院静寂无声,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挺直了腰背,踱着方步,慢条斯理地走向了内院。
右相府乃五进官宅。正堂是李相会客及外书房所在。正堂之后是座十二扇隔扇门的穿堂。顺着青砖齐整的甬道往前走,便是区分内外院的月洞门。过了这道门,眼前景致一变,外院的大气转成了婉约幽雅。抄手游廊精巧折回于假山亭台之间,巧妙将内院各居处连接在一起。和正堂处于中轴线之上的一幢重山式建筑飞檐如弯月,藻井华美精致,斜撑雀替精心雕刻着人物故事,福禄寿喜花样子,廊柱下的石杵也雕刻成莲花。这就是李相和大夫人所居的内院正屋暖晖堂。
李相进来,沉着脸吩咐道:“我与夫人有要事相商,传我的话,无要事不得打扰。”
大夫人正迎了出来,乍听到李相的话,眉梢惊得一跳,忍不住走上前扯住了李相的袍角,压低了声音焦急地问道:“老爷,出什么事了?”
李相携住她的手步入内室,回头见大夫人身边婢女均已退下。他骤然露出笑容,一时间面色如冰层碎裂,乌云之后阳光乍现。李相握住大夫人的手兴奋的长髯直颤:“夫人大喜!”、
大夫人却冷笑着抽回手折身坐到了高背椅上,挑眉讥道:“恭喜老爷又要纳第八房妾室了!妾身又该欢喜多了个八妹妹了。的确……是大喜事呀!”
“哎哎,你看你!我的夫人哪!我纳了七房妾室,也只生了三个女儿。命中注定我膝下无子,我还折腾什么呀?”李相哭笑不得,坐在大夫人身边神秘地说,“我说的喜事是,咱们家没准要出皇后或者皇妃了!”
“啊?”大夫人吓了一跳,揪着李相的胳膊低声说,“听说皇上自去冬就多病,难道开春要纳新妃冲喜?可新年妾身进宫,皇后娘娘不是还好好的吗?皇后一说……”
李相吓了一跳,伸手捂住了大夫人的嘴。他倾听到房外无人,这才气急败坏地斥道:“这种话你怎么敢说?什么冲不冲喜的。我说的是太,子,殿,下!”
大夫人眼睛一亮,扯着李相坐下,亲手泡了杯茶递过去:“老爷是说太子殿下瞧上了咱们家的女儿?是青蕾还是青菲?”
李相顾不得喝茶,将茶盏往几上一搁,从袖中拿出请柬递给了大夫人,哈哈大笑:“桃花宴的帖子!公主殿下特意写明一定要让青蕾去!”
大夫人一口气便泄了,瞄了一眼便将帖子扔在了几上,鄙夷地说:“不就是桃花宴吗?护国公主年年春天都在别院办桃花宴,有什么稀罕的?说起桃花宴,起初还好,殿下专请皇亲国戚勋贵人家,不是三品官的女眷都进不得拾翠山庄的大门。可自从驸马过世,公主寡居,桃花宴越发上不得台面了。前年一个九品县丞的夫人居然也敢往一品诰命们身前凑。去年公主殿下更是广开山庄大门,连布衣秀才也待如上宾。还从中牵线让户部左侍郎家的千金和一介白丁订下了亲事。侍郎府的钱夫人因为女儿的亲事被人耻笑,如今都少有出门赴宴呢。今年就算接了桃花宴的请柬,妾身都无兴趣前往,万一咱们家的青蕾和青菲像戏文里说的一样,瞅上个穷秀才,真真丢尽咱们相府的脸。”
“你就不懂了吧?”李相笑得眼不见牙,手指点着请柬,凑近大夫人说道:“今年这一张桃花宴的请柬不知要羡煞多少闺阁淑媛,名门闺秀。偏偏公主殿下还特意了点了青蕾的名!”
大夫人不屑地瞥了李相一眼。
李相双手紧握成拳,兴奋地道出了秘密:“皇上前些日子说,太子殿下已年满十八,当立太子妃了!”他无限憧憬:“我入阁为相,已位极人臣。一旦致仕,难免人走茶凉。你我膝下无子,只能倚靠女儿结得好姻亲。如果蕾儿能入主东宫,将来太子继位,我就是国丈大人。就算致仕,也能让咱们家富贵不衰。对了,离桃花宴只有十天了,你得赶紧为蕾儿再置办些头面缝制新衣……”
李相兴奋的噼里啪啦自顾自地说着。大夫人手一挥大喝:“停!”她深吸一口气问道:“老爷的意思是,太子殿下欲借护国公主的桃花宴选妃?”
“夫人哪,你总算听明白了!正是如此!当然,这不是正式的选妃。因皇上曾亲口许诺一定替太子殿下选得心仪之人为妃。所以才借桃花宴之机让太子先行相看名门闺秀。青蕾只比太子小一岁,容貌艳丽琴艺出众,与顾相家的千金并称京城双绝。你说太子殿下能看不上她?青蕾入主东宫是十拿九稳的事。就算争不到太子正妃,能得封良媛充媛也可。凭咱们家青蕾的才情,将来太子继位,当不上皇后也能宠冠六宫。这可是门绝好的亲事!”李相越说越兴奋,站起身便道,“我这就把消息告诉三姨娘和青蕾去!”
大夫人的嘴张了张,心头又惊又喜,又一阵醋意翻涌,她赌气往椅子上一坐,掏出绢帕就拭起了泪:“我好命苦啊!”
李相的脚步被生生拖住,他围着大夫人急得直跺脚:“哎呀,我的夫人,这是大喜事啊你哭什么啊!”
大夫人把绢帕往脸上一蒙哭得更加大声:“我好命苦啊!与老爷结缡三十载,膝下却没有一儿半女。将来青蕾有了前程,怎可让她有个当妾的母亲?老爷心里恐怕早盘算着要休了妾身,扶了老三做正室吧?!”
李相被她哭得头疼,苦笑不已:“我李氏乃清流书香世家。你虽膝下无子,却也曾侍奉过我爹娘,伴我守孝三年。我要休了你,我还要不要脸面名声了?再说了,三姨娘不过是个商贾之女。她的身份哪比得上你翰林千金清贵?夫人,您就别胡思乱想了!想我李廷松官居一品,身为宁国丞相,却连娶七名妾室都不得一个儿子。命定无子,我只盼着女儿能攀得门好姻亲。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我有三个女儿,总有一个女婿能够让咱们富贵终老不是?”
大夫人跳了起来:“什么三个女儿!那个贱妾生的臭丫头是咱们相府哪门子的千金小姐?”
李相忍不住叹气:“妇人之见!老夫好歹生了她养了她十六年。难道这么多年的米粮钱财是白出的?相府的三小姐生母身份再低贱,媒人也照样会踏破咱们家的门槛。就算把阿萝嫁给一个商贾,她也要替我们赚些银子回来不是?”
“亏得老爷还肯替她打算!倒便宜她了。”大夫人脑中顿时闪过七姨娘初进相府时颠倒众生的绝美容颜与李相当年火热的态度,心里腻歪得不行。她想想李相说的也有道理,阿萝再丑再蠢笨,顶着相府三小姐的名头出嫁,好歹也能替相府赚些好处回来。
大夫人眼珠一转,哼了声继续说道:“老爷既然如此看好青蕾入主东宫一事,妾身自然也盼着咱们家好上加好。可是青蕾终究是庶出之女,太子正妃岂能封个庶女?良媛充媛是退而求其次,咱们自然是先奔着太子正妃去谋划。为了青蕾的前程,还是将她记在妾身名下,有个嫡出之名才好。不是妾身想抢走三姨娘的女儿,这是为了她女儿的前程,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着想。”
李相一怔,讨好地说道:“夫人言之有理。不如将青菲也一并记在夫人名下如何?将来以嫡女的身份也能说一门大好亲事。”
大夫人翻了个白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李相说道:“哟,原来老爷的心尖子还是青梅竹马长大的表妹啊?想当年妾身本来是想把青菲抱过来亲自抚养,可咱们府的四姨娘哭断了肝肠,好像我这个嫡母正室夫人要抢她的女儿似的。从前她不愿意,现在妾身也心淡了。老爷你别着急,妾身也不是不识大体之人。老爷膝下无子,咱们府上也只有两个知书识礼的好小姐。若是青菲将来也能像青蕾那样为家中出力谋门好亲事,妾身再将她记在名下也不迟啊。再说了,妾身是她们的嫡母,就算不记在名下,难不成她们还能不喊妾身一声母亲吗?”
“夫人言之有理!也只有夫人才有朝廷封赏的诰命!你是正室,庶出女儿自然都是你的女儿。她们再嫁得好,要尊敬的也只能是你这个嫡母,只能叫你一人做母亲。桃花宴也只有你有资格带她们去嘛。”李相呵呵笑着哄着大夫人。见她转怒为嗔,这才离开了正房,走向了三姨娘与相府大小姐李青蕾的院落。
院内传出悠悠琴音。
贴身婢女正悄声将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三姨娘。
衣饰华贵,容色艳丽的三姨娘顿时气白了脸,起身快步走到正在抚琴的青蕾身边急切地说道:“蕾儿,你怎么就不着急呢?总管说今日护国公主送来了桃花宴的请柬,特意点了你的名。可老爷却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我看哪,老爷就只记得他那个青梅竹马的表妹!他不高兴是因为帖子上没写青菲的名字吧?哼,说不定老爷正和夫人在房中暗暗商议怎么让二小姐顶了你去呢!”
青蕾慢条斯理地抚着琴,轻轻一笑:“娘,你说我和青菲谁更美?”
“当然是女儿你了!否则京城双绝就变成三绝了!”
“这不就结了?护国公主点我的名,自然也会邀请顾相千金。公主殿下请的是京城双绝,父亲怎么可能只让青菲顶了我的名额前去?传言说太子殿下要选妃了。公主钦点于我,想必是为了让太子殿下相看一下京城双绝。所以呢,该我的谁也抢不走。娘不必着急。”青蕾拨弄着琴弦微笑:“蕾儿长得像娘。相府七位夫人里,就数娘最美。就算爹顾着和四姨娘的幼时情谊,男人嘛,哪个不喜欢漂亮的女人?一个月里爹来咱们的院子总要多几日。娘要对自己有点信心才是。”
三姨娘微怔,脑子里不期然闪过七姨娘的模样,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可是娘已经老了!哎,怎么说起我来了。你这丫头!娘是替你着急!青梅竹马才是长宠不衰的情分!你看你爹哪一回有好处会忘了二小姐?”
青蕾修长的手指划过琴弦,琴音悠扬,语音淡然:“长宠不衰?那四姨娘之后又哪来的五姨娘六姨娘……还有墙边破院子里住着的那位七姨娘?听说咱们府上的七姨娘当年是才艺双绝,姿容无双的花魁。青楼名妓能入得相府为妾,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呢,她怎么舍得自毁容貌?”
三姨娘不由冷笑:“青楼出来的花魁有几个是没脑子的?她刚进门时你爹的眼睛就像长在她身上似的。夫人容得下老爷纳妾室,却容不得有人霸走老爷的心。她若是不肯毁掉那张脸,夫人会要了她的命。还好,她生的不过也是个丫头,自己又毁了容貌,老爷再不肯宠爱她了。否则,等她再生下儿子,这府里就该变天了。”
青蕾不觉沉思,停住了抚琴:“七姨娘生得那么美貌,又曾经是才艺出众的花魁……阿萝怎么像只灰老鼠似的?真真是个异数。”
三姨娘掩唇嗤笑:“是啊,阿萝可不像只小老鼠么。面黄肌瘦性子懦弱,打骂她只知道哭。你娘大度,可不像有些人,没儿没女就靠欺负老七母女取乐。”
青蕾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她喃喃说道:“阿萝也有她的才情。”
“才情?蕾儿你别逗娘笑了。老爷的心思都明白。膝下无子,可不就盼着女儿能嫁得好。从小给你们三姐妹请了先生悉心教导。虽然不待见七姨娘,也照样叫了阿蕾来学堂。你一手琴艺扬名京城。青菲那丫头也写得一笔好字。独独阿萝,学什么不像什么,竹笛学了一年还吹得鬼哭狼嚎。叫她涮锅洗碗却手脚麻利,阖府上下恐怕只有大厨房的人才会觉得她有才情!蕾儿,不是娘夸你,你习琴半年便让先生推琴告辞,记得先生对老爷说,‘府上大小姐天赋异禀,在下已无艺可授,假以时日练习,必成名家。’”三姨娘一字不漏地重复着先生说过的话,两眼放光,满脸陶醉。
青蕾不知想到了什么,美丽的眸子里寒光闪动,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她望向窗外深深吸了口气,低声叹息:“可惜了。阿萝若是长得像当年的七姨娘……”她顿了顿,轻叹道,“怕是和我并称京城双绝的顾天琳也及不上她吧!”
三姨娘心头一紧,恶狠狠地说道:“她敢抢我女儿的风头,我就要她们母女俩好看!”
青蕾心头微暖,伸手握住三姨娘的手,轻轻倚靠在她怀里低声说道:“娘,父亲没有儿子,他需要靠女儿去搏荣华富贵。蕾儿若是嫁得好,这相府谁还敢瞧不起你?父亲不敢对你不好,夫人也奈何不了你。所以,我一定会嫁得好,谁也拦不住我。”
这时门外传来婢女请安的声音。李相哈哈大笑着走进来。
青蕾离开三姨娘,整了整鬓发,敛衽娉婷下拜,声音柔顺恭敬:“蕾儿给父亲请安。”
李相如欣赏珍宝般看着青蕾,心情大好的坐下:“许久没听蕾儿抚琴了,琴艺可有进展?”
青蕾妩媚一笑,坐下轻抚琴弦。
随即琴声扬起,清新之意绕厅堂不绝。婉转三叠,泠泠如冰块撞击着溪水。一曲既罢,李相拊掌大乐:“蕾儿这曲梅花三弄深得精髓。为何选这首曲?”
青蕾浅浅笑道:“我见院子里梅花疏落,虽已是早春二月,却一再回忆起冬日怒放时的洁白芬芳,尤喜欢它傲雪凌霜的品性。”
李相抚了抚额下的胡子道:“好,我的女儿就应该有如梅花般的品性!十日后护国公主办桃花宴,你好生打扮,到时随夫人一同去赴宴罢。今年桃花宴与往年不同,太子殿下极可能于众闺秀中选得意中人。蕾儿,这是你的大好前程,你可一定要好生把握。务必要令太子殿下对你心生好感!为父可是对你大有信心!”
亲口听到李相说明此事,三姨娘激动得奔出房门直喊婢女开她的库房选首饰布料。
见她沉不住气的模样,李相忍不住皱紧了眉。却见青蕾依然婷婷站立,不惊不乍,便满意地笑了:“别用你姨娘那些伧俗的首饰衣料。夫人已着人去请玉珍阁的师傅了,照今年的新款给你重新打造头面首饰缝制赴宴的新衣。”
青蕾莞尔一笑:“蕾儿谢过爹。这就去正房拜谢母亲。”
李相呵呵笑道:“你该改口喊她一声娘了!我与夫人议过,打算将你记在她名下,从此你就是府里的嫡长女了。”
青蕾微怔,脸上随即浮起惊喜的笑容。待送走李相,她的目光却久久停留在奔忙的三姨娘身上。看了一会儿,她的目光再次变得坚定,带着随身婢女走向正房向大夫人谢恩。
才到正房,便听到里面传来笑声。
青蕾迈步进去,便看到青菲腻在大夫人身边说笑话。二姨娘五姨娘六姨娘都侍候在旁,屋子里热闹异常。
“蕾儿给娘请安。”青蕾行的是大礼。
三名妾室面面相觑,忽然就反应过来。纷纷出声恭喜大夫人和青蕾。青菲一下子从榻上站了起来,青蕾叫大夫人的称呼由母亲改成了娘,大夫人将她记在了名下,从此青蕾将会是相府嫡女了。青菲心里百味杂陈,望着青蕾目光复杂。
大夫人将众人的神情收在眼里,亲自扶起青蕾,回头瞅了一眼青菲笑骂道:“看看蕾儿再瞧瞧你,不过比青蕾小几个月,就这般毛躁。”
青菲不屑地想,都将青蕾记在名下认成嫡出女儿了,大夫人还随时不忘挑拨她和青蕾斗。她反应却快,迅速掩饰住神情,笑嘻嘻地说道:“恭喜母亲,恭喜姐姐啦。”
青蕾温婉地低下了头,满脸娇羞:“还没记入族谱哪。”
青菲促狭的取笑道:“大礼都行过啦,难不成姐姐还怕母亲会赖账不认吗?”
这话也明显带着挑拨的意味,青蕾若是回答不好,便会让大夫人反感。
大夫人在旁笑着,目光紧紧地盯着青蕾。
青蕾正色道:“是否记入族谱不重要。重要的是母亲待我的心意。母亲有心,难道我非要等到记入族谱时,才肯改口喊一声娘亲吗?不行此大礼我怎能心安?”
大夫人听得眉开眼笑,随手从头上拔下一只攒丝金凤珍珠步摇插在了青蕾头上:“好女儿!娘怎会怪你!只是担心三姨娘生养你十七年母女情深,舍不得让你叫我一声娘罢了。”
“娘一心为了蕾儿,姨娘心里只有感激。娘主持中馈,管理着府中大小事务,本已辛苦。对蕾儿和妹妹们仍倾心照拂。这十七年来,娘付出的何尝比姨娘少呢?”
李相连纳七名妾室,自己膝下无出,还得撑着面子管理着偌大的相府。如今被青蕾几句话说得熨帖。大夫人眼睛一红,瞧着青蕾倒真的生出了几分慈母柔情。她伸手搂着青蕾在榻上坐了,亲热地和她翻看着玉珍阁送来的首饰样式,细细地商量。
几名没有女儿的妾室下半辈子只能靠着相府生活,对大夫人自然百般讨好。见状便纷纷出着主意,讨好着大夫人和青蕾,不知不觉间将青菲挤出了人群。
青菲又是羡慕又是感慨。她十分矛盾。她不愿意叫亲生母亲姨娘,叫大夫人娘亲。可是眼瞅着青蕾成了嫡女,自己仍是妾室养大的庶女。从此两人的地位一如天上云,一如地上泥。她又有些不甘心。
心里这样想着,青菲并没有离开,仍主动凑过去出主意。嘴里的乖巧话却没有停过。夸完青蕾又夸大夫人。室内一片和煦。
李相再次回到正房时,青菲眼睛一亮。她等的人总算来了。她冲李相行了一礼,搀着李相的胳膊撒娇:“爹,听说护国公主给咱们家下了帖子。大姐是京城双绝之一,公主殿下的桃花宴肯定会请她。可是我还没去过呢,爹,让我陪大姐一起去,好不好?”
素来宠爱青菲的李相犹豫了下。这次桃花宴是想让青蕾能得太子殿下青睐。如果青菲前去,他有些担心大夫人会照应不过来。
“爹,这可是盛会啊!”青菲在李相拒绝之前抢先一步说道:“听说太子殿下。四皇子。安清王世子。顾相大公子顾天翔还有新科状元成思悦,京城五公子没准儿都会齐聚桃花宴。我还听说,公主殿下还请了不少清流名士名门闺秀。我真的很想去开开眼界嘛。”
京城五公子都会去?李相眼睛一亮,好奇地问道:“菲儿,你从哪儿知道的?”
青菲嘟起了嘴:“丫头出门买盒胭脂,听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议论,又不是什么秘密。”
李相抚摸着胡子,和大夫人交换了下眼神。两人心意相通。青蕾主攻太子殿下,青菲与青蕾同岁,没准儿也能借此机会再攀一门好亲事。大夫人暗暗颔首,顺手指着首饰样子说:“原本叫玉珍阁的人来,也要给你打套头面。青菲,你过瞧瞧,喜欢哪种款式?免得埋怨母亲偏心。”
青菲心头一定,乖巧地说:“姐姐清雅娇艳,选了这套翠玉珍珠头面。我就选这套玉簪花的好了。”
那套翠玉镶珍珠首饰一套五件,雅致又不失华贵。玉簪花打造的头面精致秀美,却远不如翠玉珍珠贵重。青菲的选择同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让所有人都感到满意。
李相见大夫人同意,便笑着摸了摸青菲的头发:“公主殿下是请的咱们右相府的夫人小姐。菲儿想去当然便一起去。你们姐妹俩做个伴也好,免得席间太过孤单。”
青蕾也握住青菲的手笑道:“咱们姐妹同气连枝。桃花宴上去的闺秀也不少,我有妹妹陪着心里也踏实。”
青菲坚定地说:“有我在,那些嫉妒羡慕的人休想欺负了姐姐去。”
李相哈哈大笑:“就你这毛躁性子,还是让青蕾多看着你点爹才放心!不过,你们姐妹同心,爹最高兴。来人,去请三姨娘和四姨娘。今晚都在正堂用膳。”
二姨娘一直吃着长斋,又无子女,懒得凑热闹,便推说吃素,告辞回了自家小佛堂。五姨娘觉得不关自己的事,也想离开,却被六姨娘拉住了袖子。她和六姨娘没有子女,年纪又相仿,一直交好,便站着没走。
晚间开席,五姨娘和六姨娘便站在一旁侍候。两人瞧着三姨娘和四姨娘因为青蕾和青菲被大夫人吩咐落了座,不免心头犯酸。
六姨娘眼珠一转,装着无心地问道:“虽然七姨娘出身青楼,可阿萝毕竟是咱们相府的小姐。老爷,大小姐成了嫡长女,三小姐也应该前来向她行礼。不如将阿萝也叫来吧。”
大夫人的脸一下子变得阴沉:“老七一直病着,阿萝在她身边侍疾,过来赴宴过了病气如何是好?”
五姨娘轻轻一笑:“夫人说得有理,原是婢妾考虑不周了。听说桃花宴上会来很多贵公子和清流名士,婢妾记得阿萝也十六岁了吧?如果也有福气去赴宴,没准儿也能撞上一门好亲事呢。”
大夫人将筷子一放,沉下了脸:“阿萝的亲事我自有主张,还轮不到你管!公主殿下的桃花宴也是她能去的地方吗?没得连累了青蕾青菲!”
五姨娘被训得讪讪然,一个劲地朝李相飞眼波。见李相装着没看见,只得恨恨地咬紧了嘴唇。
六姨娘见状赶紧帮腔:“哎,说到底还是咱们府上的七姨娘连累了三小姐。话又说回来,相府千金就是相府千金,有夫人老爷做主怎么可能嫁得不好?怕的是人家知道七姨娘出身风尘,免不了闲话,拖累了大小姐和二小姐的名声。”
这句话说到了李相心坎上。他点了点头:“六姨娘说得有理。”
六姨娘瞧着李相动了心。笑着给李相挟了筷他爱吃的菜放在他面前的小碟中,轻言细语地说道:“今日见夫人为了大小姐的前途将她记在名下认成嫡女。婢妾觉得,不如也将阿萝记在二姐姐或是五姐姐名下,免得将来人家挑剔她有个出身青楼的娘亲。老爷您说是吧?”
李相心中一动,不知为何,眼前却又浮现出七姨娘昔日那张绝美的容颜。想到要将阿萝从她身边带走,七姨娘怕是不想活了,便有些心软。他不置可否地说道:“阿萝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待青蕾和青菲定了亲事再议吧。”
“祝贺蕾儿成为嫡长女的家宴总扯上老七母女做什么?不用你俩侍候了,都坐下吃饭!”大夫人今天一再听到人提起七姨娘和阿萝。见李相那副忆当年的表情,心里早腻歪得紧,板着脸呵斥道。
五姨娘和六姨娘交换了个眼神,见三姨娘满脸鄙夷,四姨娘埋头数着饭粒吃头也不抬。青蕾和青菲面无表情,知道撩拨得差不多了,也就偃旗息鼓安安静静吃饭。
宴毕。五姨娘和六姨娘相携而出。五姨娘见左右无人,低声问道:“六妹妹为何不向老爷提出将阿萝记在自己名下呢?”
“姐姐不必疑我。”六姨娘眼里闪过一丝狠意:“姐姐盼着膝下有个女儿。妹妹我却只想报仇。当年是她进门才把老爷从我身边夺走的。害我伤心小产,再无子息。如今我替姐姐抢走她的阿萝也是应当的。姐姐你没看到提起七姨娘时老爷的模样。他啊,从来只会考虑能给相府带来多大的利益。可事关老七,咱们老爷就犹豫了。”
两人各取所需迅速有了结盟的默契,五姨娘想了想又叹气:“六妹妹风姿绰绰,哪里比不上那青楼贱妓!可恨那狐媚子不仅夺走妹妹的宠爱,更害了妹妹的孩儿。阿萝若成了我的女儿,就不用陪着那贱人在棠园过苦日子了。怎么说她也是老爷的亲骨肉,相府的三小姐。我真真可怜那孩子,一心想让她过得好一点。可是阿萝和那贱人相依为命十几年,硬要将她抢过来过继到名下,怕是养不家的。”
“姐姐助我报仇,我便帮姐姐得偿心愿。”六夫人胸有成竹地说道:“那贱人的病从去冬拖到了现在,人瘦成一把枯骨了。账房素来都克扣着棠园的月钱。夫人不是以学厨为名打发阿萝去厨房做事吗?阿萝挑水劈柴什么事都做,这才换得一些米面过活。我真是可怜咱们府上的三小姐。一日三餐都顾不上,哪还有钱给她娘买药材。那贱人如果一病不起,阿萝不就没有娘了?记在姐姐名下顺理成章,她只会感激姐姐一辈子的。”
五姨娘恍然大悟:“对啊,老七死了,阿萝孤零零一人。老爷将她记在我的名下,我待她好,她只有对我感激的份。”
两人相视而笑。
夜深了,四姨娘房内烛火未熄。
四姨娘绣着手帕轻声说:“三姨娘今日可怎么忍住不发脾气了?她就不怕你也去桃花宴会抢了青蕾的风头?”
“三姨娘虽然满身铜臭气,脾气又不好,但她不笨。”青菲凝望着案桌上的书法,满意的搁下了笔:“你没见三姨娘重施脂粉也没能掩饰住哭过的痕迹?青蕾能记在夫人名下,成了相府嫡女,我不过是个庶女,怎么也争不过大姐的。三姨娘这时候顾不了我。”
四姨娘不免内疚:“都怪娘,不该入府为妾。”
青菲嗔道:“我哪有怪你呢。我还在庆幸,夫人没有瞧上我,把我记在名下。我可不想喊她娘,从此明里暗里都只能喊你一声姨娘。”
四姨娘心里温暖,柔声说道:“你如果成了嫡女,将来总嫁得好些。”
青菲轻轻趴在四姨娘膝上说:“庶女又如何?我今日就为自己争得了机会。”
四姨娘笑道:“就你胆子大。你怎么知道你爹和夫人不会反对带你去赴宴?还有青蕾,你俩从小争到大,她不怕你机缘比她好嫁得比她好?她怎么也不反对?”
青菲得意地笑了:“我一直等到爹进了正房才说起这事的。我爹呢,还以为今年的桃花宴太子相看众家闺秀是秘密,其实外头早传开了。青蕾自去争她的,我难不成就该在家里发霉候着?这可是结识勋贵清流的好机会。我争不过青蕾,但不代表我不能替自己选门好亲事。所以我一提京城五公子都会去,爹和夫人马上就同意了。只是,从前我和青蕾比才艺比容貌什么都比。现在她有了嫡女身份,又有可能被太子殿下相中。我以后只能顺着她,小心侍候着她。好歹是姐妹,我嫁得好,她在宫外不也多了份助力?以青蕾的聪明,她马上就反应过来,还和我说什么身为姐妹同气连枝。这次桃花宴,我不会在太子殿下面前抢她的风头碍她的事,只会帮着她。只盼着她嫁给太子,将来也能照拂于我。”
四姨娘眼圈一红,幽幽叹道:“真难为你了。想当年,若不是我家境中落。今日……”
“好了啦,娘!”青菲打断了四姨娘的话,气鼓鼓地说道,“你生不出儿子,就算外祖健在,父亲还不是一样的四五六七的娶下去!等我能找个疼我的,有能力的男人。我就接了你离开相府。这日子我早过够了。还不如像阿萝和七姨娘一样,无人问津却也乐得自在。你当我喜欢练书法啊?就因为青蕾选了琴棋,我就只能选书画。我这两只手为了习字手指头都练得老厚的茧子,难看死了!练得这么辛苦不就为了博点才名替自己找个好归宿吗?我将来的夫君绝不要像爹爹一样,二三四五六的娶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