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大家都吃得心不在焉,何筱喝了一碗热粥,吃了点热菜。看着桌子上摆着满满的食物,不由自嘲:“真是愧对人家的心意了,空勤灶的标准?一天伙食费要多少钱?”
坐在何筱对面的丁巍也放下了筷子,环视四周,感叹道:“这地方,这帮人,叶红旗那孙子竟然一待四年?真替他不值。”
程勉眉头微皱,还没开口,食堂的门突然又被打开了。一个穿着天蓝色军装的人夹着冷风疾步走了进来,他看见程勉三人,首先露出的竟是一个笑容:“看来,你们吃好了?”
程勉擦拭了下嘴角,站起来对来人说:“吃得不错,多谢款待。”
来人是个少校军官,他微笑着介绍自己:“我姓熊,是发射队的教导员,我代表发射队欢迎你们的到来。”
要换在别的场合,听完这句话,丁巍保准就笑场了。可现在他也只能压住不耐烦,说:“熊教导员,这吃也吃过了,咱们能谈谈正事儿了吧?”
熊教导员笑得一脸和煦:“能,当然能。不过咱们不能在食堂说吧,要不,去我办公室?”
三人对视一眼,程勉做出回答:“好,请熊教导员带路。”
虽然军装不同,但熊教导员到底是个二毛一,他这个上尉不能像丁巍一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是出于对一个老兵的尊重。然而没过多久,程勉就发现自己的耐性被磨得越来越不够了。
熊教导员带领着他们在营区里慢慢走着,遇到一个地方都兴致一起地滔滔不绝地向他们三人介绍,甚至连他们的菜棚都逛到了,熊教导员亲切地跟里面的两个战士打了招呼之后,又带着他们向外走,边走边说:“离我们发射队不远的地方有个防空洞,五六十年代的东西,当时说出去可都是机密,现在废弃不用了,怎么样,要不要过去看看?”看程勉脸色不对,他又呵呵笑了两声,抬头看了看天:“好像时机不太对,那就改天吧。”
快要走到办公室的时候,一行人突然听到了几声狗叫。熊教导员眼睛一亮:“哟,这不是我们养的军犬吗?”他回过头,想问几位有没有兴趣去看看,嘴巴一张,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程勉拦在半道上了。
他揪起熊教导员的领子,仗着身高优势逼他抬头看着自己,看着他眼中的冷厉:“我尊重您,可我实在不想抛下我刚刚牺牲在这里的兄弟叶红旗在这儿跟您废话,万望理解。”
熊教导员舌头打着结:“别,别着急啊。你,你先松手!”
程勉还真不能跟他太较真,因而松了手,面色冷峻地看着他。熊教导员龇牙咧嘴地摸了摸后脖子,看着程勉,忍不住失笑:“年轻人,你也太沉不住气了。”
程勉站着不动,一句话也没说。丁巍和何筱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本来不想让你们这么压抑的,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熊教导员叹了口气,表情恢复了严肃,“是这样,叶队长的——还在基地医院,今晚这雪下得这么大,又到这个点,过去不太可能了,等明天吧。反正已经这样了,不差这一晚。”
一听熊教导员这话丁巍的爆脾气就上来了,简直想效仿程勉拎起熊教导员暴打一顿,听他说的什么话,这部队的领导还把人当人看吗?
可还没动手,就被程勉拦住了。他眉头紧皱,沉吟片刻,却渐渐松展开来:“那明天就麻烦教导员你了。”
之后,熊教导员直接带他们去了招待所。进了屋,等到只剩自己人的时候,丁巍忍不住发泄道:“有这么玩儿的吗?什么叫不差这一晚?程勉你干什么拦着我?小爷我现在就他妈想揍那个姓熊的,什么玩意儿!”
程勉默默地关上了门,走过来,看着丁巍和何筱,若有所思。何筱看着他出神不语的样子,多少有些担心:“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说着握住程勉的手,感觉到了微微有些颤抖,她大惊,睁大眼睛看着他,“你的手怎么在抖?”
程勉反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示意他没事。他说:“今天太累了,大家都先休息吧。熊教导员说得对,不差,这一天。”
发射队安排了两间屋子,一间给了丁小巍,另外一间则是程勉和何筱住。同床共枕,何筱已经没了在老大院时不自在的感觉了。在发射队这个陌生的地方,何筱觉得自己从心底都在依赖着程勉。
屋子里有地暖,但是躺在**,何筱还是觉得有些冷。程勉感觉到她在不停地蜷缩身体,干脆将她抱到怀中,又搭了一层军大衣。何筱闭眼躺了一会儿,慢慢察觉到暖意,全身的肌肉才放松下来。她抱住程勉的腰,低声问:“睡着了吗?”
“没有。”程勉说着,给她掖了掖身后的被角,“怎么了,睡不着?”
何筱嗯了一声,靠在他的胸膛上,感觉到了些许平静:“总觉得有些奇怪,这里的人,怎么这样?”
说完好久没有听见程勉的动静,她抬头一看,只见他双眼明亮地看着窗外簌簌落下的大雪,一只手无意识地抚着她柔顺的长发。何筱只好叫他一声,程勉这才回神,低头看着她,压低声音说:“笑笑,我有种预感。”
“什么?”何筱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小时候院里的小孩儿在一起玩打仗的游戏,几个人分成两拨,每当红旗他那一拨人快不行的时候,他总爱躺在地上佯装中弹,把我们的人骗过去之后再起身反攻。所以,我觉得——”
“诈死?”何筱一下子就从**坐了起来,难以置信地说出这两个字。而程勉的表情却丝毫不意外,甚至带着几分确凿。
“我想,也许我们又被他骗了。”程勉笑了,有几分无奈。
何筱也想相信,可仍有些不敢:“可如果是真的呢?”
“那明天就去给这孙子收尸。”
何筱特意抬头看了眼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这一夜是再也睡不安稳了,何筱躺在程勉的怀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竟然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刚跟随老何和田女士搬到新大院,一个朋友都没有,特别寂寞。后来学校开学了,她跟着院里的孩子们一起去了军分区联系的小学读书。
之前在老大院的时候,她就在院里上子弟小学,所以从来没有坐过学生班车。到了新大院之后,第一次坐班车,不懂“规矩”,看见一个空位就坐了上去。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后来上车的小朋友从她身边走过,没一个跟她打招呼的。快到开车的时候,俩男孩背着书包匆匆忙忙地来了。一个是程勉,一个就是叶红旗。
终于来了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她忍住雀跃的心情,想跟他打个招呼,却不想叶红旗跑上前来,站在了她的面前。笑容僵硬在脸上,她有些纳闷地看着他。
叶红旗抖了抖快掉地上的书包,大着嗓门对她说:“你占着我座儿了。”
她看着他,大着胆子说:“可我来得比你早呀。”
叶红旗才不管这个:“反正这是我的座儿,你起开。”说着推了她一把,她没防备,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这时程勉也赶了上来,看见叶红旗把她推搡到地上就火了,两个人打起架来,班车司机拉都拉不住。她在一旁看着着急,就哭了,哭着让他们不要打了,哭着哭着,她就醒过来……
四周是一片空寂,偶有雪花打在窗户上的声响。何筱茫然地睁开眼睛,好久才意识到,原来刚刚那是梦。当然,也不能完全算是梦,因为那是她小时候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儿,就是因为这件事儿,她和程勉才跟叶红旗结下梁子。
“程勉,程勉——”
何筱连忙去推程勉,想把他叫醒跟他说说这事儿。程勉睡得也不稳,一下子就醒了,何筱正想开口,却突然被他捂住了嘴:“别说话。”
何筱不知发生了什么,睁大眼睛看着他。只见程勉看着窗外的眼睛迅速由怔忪变得清明锐利,跟她对视了一眼,他翻身下了床。动作轻巧地走到窗边,侧着身子躲在窗帘后面。何筱看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心跳怦怦怦加速,简直要跳出来。
“怎么回事?”何筱不敢出声,只好用口形问他,问完才发现这黑灯瞎火的他看不见。只见他又在原地静立了一分多钟,然后突然伸手拉开了窗户,探身出去,将一个人从窗外扯了进来。整个过程敏捷利落,何筱还没看清楚,就见程勉将扯进来的人的双手反剪到身后,然后大声对她说:“何筱,开灯。”
何筱呆了下,然后赶忙批上大衣去门边开灯,乍被灯光一刺,她闭了闭眼,待重新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人让她愣住了。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程勉?何筱?”隔壁屋的丁巍也听见了他们的动静,咋咋呼呼就跑过来了,一看见被程勉反剪着的那人,顿时也石化了。老半天,才轻飘飘地说了句:“这他妈是见鬼了……”
某鬼被程勉控制着,用力挣脱了好久都甩不掉他,只好放开嗓子叫唤:“快把老子放开,我这儿还有伤在身呢!”
程勉冷冷一笑,向丁小巍抬了抬下巴:“丁小巍,这孙子耍我们一晚上,你说该怎么办吧?”
丁巍回过神来,立马冲过来,看清楚这鬼是叶红旗之后,疯了似的往他身上乱捶乱踢:“叶红旗,你他妈竟敢骗老子,老子都他妈快哭成孙子了,你知不知道?啊?你他妈到底知不知道?”
熊教导员得到消息之后也赶过来,看到的就是某两位外来之客在围殴他们的队长,赶紧叫上两个兵,将人架开。
“各位,有话好好说啊,别打架!尤其是你,穿着军装,不能打架!”
丁巍被两个人架着,挣脱不了,只能冲熊教导员嗷嗷两声:“你也是同伙,放了老子,我连你一块儿揍!”
熊教导员听了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后脖子,叶红旗也被人搀扶起来了,听到这话,嘿嘿直乐。视线从丁小巍身上移开,他看向程勉。他正站在离他一米之远的地方,双眼通红,双拳紧握地看着他。
叶红旗对他说:“来吧,程勉,给我——”
“一下”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程勉的拳头打回到肚里头去了。叶红旗被打得弯了弯腰,使劲咳嗽了几声。
“叶红旗,你他妈就是个孙子!”
“可不是吗——”叶红旗笑了,“可别说,我这孙子,还真挺想你们这帮小王八蛋的。”
一句话,将这几年的隔膜消除殆尽。这场围殴进行到最后,就是叶红旗、程勉和丁巍三人头顶头抱成一团。何筱站在后面看着,泪水早已无声无息地沾湿了脸庞。
今晚发射队的卫生所热闹了,一名陆军老大哥,一名地方人士,两人都黑着脸坐在长椅上,都是手上挂彩,一人是从窗户外往里头拽人时蹭的,一人是揍人揍的。小军医看着这两人,心里颇为忐忑。倒是有一个空军的,不过那人是他们队长,胳膊上绑着绷带,嘴角被人揍破了,正坐另外两人对面傻乐。
小军医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犹豫着不知道该给谁上药好。这个时候从门外走过来一个女人,她接过他手中的酒精和紫药水,声音温和地对他说:“先去看看你们队长吧,剩下这两人的伤我替你处理。”
叶红旗看着她,顿时就笑了:“笑笑现在都变这么贤惠了,哎哟我是不是吃亏了?”
何筱懒得搭理他,专心给程勉上药。倒是程勉,听见这话抬头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如淬了冰的小刀嗖嗖向他飞来,叶红旗连连举手,表示投降。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叶红旗又开口了:“我怎么觉得你们两个见我还活着,都一副特失望的表情啊?”
丁巍冷笑三声:“少他妈废话,哥几个过来就是给你收尸的,早死早利索。”
“那可真对不住了,阎王爷嫌我是个祸害,不敢收留。我还得活着招你们烦。”叶红旗笑得死皮赖脸。
程勉懒得跟他插科打诨,看着他胳膊上打的绷带,低声问道:“胳膊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叶红旗低头看看自己的胳膊,好一会儿才说:“前段时间来了批单兵导弹,我说既然是新型号,那就我上吧。试射的时候出了点儿问题,我没弃弹,导弹射出去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跳进了掩体,就摔成这样了……”说着他感叹了句,“也算是又一次完美地与死神擦肩而过吧。”
“那看来我得恭喜你了。”
“得,我谢谢你啊。”
两人又是一番乱贫。何筱在一旁听着,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来:“红旗,以后别开这种玩笑了。你想过卓然知道这事儿时的反应吗?对了,这事儿我已经跟她说了,估计这会儿她正在赶来的路上。”
叶红旗听见这话,唰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见他们三个人都奇怪地望着他,叶红旗不禁愁眉苦脸道:“坏了,我玩了,我跑出来这么长时间,卓然该着急了……”
众人:“……”
第二天天亮一行人一起到了基地医院,不过程勉他们三个是负责押送叶红旗这个病号的。看到卓然,何筱气急败坏地冲了上去:“亏我还想着怎么才能照顾到你的情绪,没想到你跟红旗合起伙来骗我们,卓然,你你你太不够朋友了!”
卓然立马喊冤:“不就比你们早知道两天吗?有什么好?天天在这儿照顾他不说,还得时刻谨防他从医院逃跑,我都成老妈子了好吗?”说着就去拧叶红旗的耳朵,后者鬼叫得整个基地医院的人都能听见。
在场的其他人,相视一笑。很好,他们的仇有人给报了。
入夜,停了一天的雪又有渐下渐大的趋势。沙漠昼夜温差极大,尤其是雪后的夜晚,冷风猎猎,干涩刺骨。整个营区都是静悄悄的,除了食堂。
偌大的餐厅,中央摆了一张圆桌子,桌子上摆满了盘子,正中央是一个汩汩地冒着热气的大火锅。圆桌边围坐了一群人,显然大家都喝了不少,因为墙角边放了不少空瓶子了。
炊事班长带着一个兵在操作间里忙得不亦乐乎,卓然陪着何筱坐在操作间一个干净的角落里喝茶,有一大帮男人围桌喝酒的晚宴她没兴趣参加,只是听着外面传来的碰杯声劝酒声,还是禁不住撇了撇嘴:“我是管不了他了,让他住院,不听。让他戒酒,不干。”
何筱往她杯子里续了些热水:“趁大家今天都在,你就别管他了,让他放纵一回。”
手指摩挲着茶杯,卓然微微勾了下嘴角:“是啊,这地方他待了四年,今儿应该是他最高兴的一天,第一颗导弹上靶的时候估计都没这么高兴。有时候想想觉得时间过得真快,七年多了,咱们竟然还能这样聚在一块儿。”
看着窗外静默着飘落的雪花,何筱的思绪慢慢走远:“我记得,那年我跟爸妈离开导弹旅大院的时候也是下的这么大的雪,那天真冷啊,冷得我脑袋都僵了,就看着老何他们装车,然后打车去了火车站,上了火车暖过劲来了,才知道难受,抱着我妈哭个不停。”
卓然乐了:“你还有这么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
想起那时候,何筱也忍不住笑了。现在想想她是真后悔了,如果那时往窗外多看一眼,也许就能看到程勉了。她或许依旧会离开,可之后的七年,她过得或许不会那么艰难。他曾说她是他的盼头,于她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这群人当中,最不敢想会有今天的那个人,是她。
回过神,何筱问卓然:“你也是被红旗这样骗过来的?”
卓然表情有些不自然的古怪:“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也不算是骗过来的。那时候我还在B市,然后就接到发射队打来的电话,说叶队长受伤了,伤势不轻。我当然不想来看他,可我这人心软你也知道,然后就过来了呗。”
“可你家里那边是完全不知情啊,伯母还说你回去陪外公——”说到这里,何筱顿时明白了,眼睛瞬间就眯了起来,“好啊你卓然,骗骗家里你就算了,你还真跟叶红旗凑作对,一起折腾我们啊?”
卓然愧疚万分,赶紧给何筱添了杯水:“消消气,消消气。”
何筱哼一声,懒得理她了。
酒过三巡,熊教导员跟陈副队长就撤了。临走前,熊教导员半醉着跟程勉说:“小程啊,这回你们来,本来该好好招待你们的,可你看我们队长,他的德行你也清楚,不多说,不多说……”
程勉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谅解。熊教导员心满意足地扶着陈副队长走了。
送走这两人,再加上何筱和卓然顶不住早早就去休息了,整个餐厅就剩他们三个人了。丁巍已经喝多了,搂着叶红旗的肩膀在絮叨:“你说你鬼不鬼?啊?老子坐上飞机,一路颠簸过来,就没想过还能跟你坐这儿喝酒?随便找个理由也好啊?你个孙子竟敢那样骗我们……”
叶红旗微笑地听着,手指摩挲着酒杯,等他说完,又一一给他们三人的酒杯满上了:“来,再喝!”
程勉挑了挑眉:“丁小巍,省点力气,这小子要能听你的话就不是叶红旗了——打住,叶红旗你别再给我倒酒了。”
“不喝不够意思啊。”叶红旗斜他一眼,“怎么说咱也算是从小玩到大啊,一块儿打架一块儿挨骂,你知道这叫什么吗?丁小巍,你告诉他——”
“战友!”
“对,战友!二十七年的战友情了,都快赶上你们家老爷子的军龄了,你说这酒该不该喝?”
“你还敢提战友?”程勉气笑了,“我可提醒你啊,小时候但凡打仗,你可从没跟我和小巍一拨过。打不过我们的时候还总是诈死骗人,也就丁小巍这脑子不好使的整天上你的当。”
“谁脑子不好使?”
“谁整天诈死了?”
两人齐齐反驳,程勉就当听不见。
“可不是嘛。”丁巍一拍大腿,想起来了,“这孙子从小到大就没干过好事儿,我记得有年夏天,约好了夜里一块儿去树林里逮知了,这小子每回都是第一个出来的,挨个儿楼下叫。你说你叫就叫吧,还学鸟叫,还叫出来各种花样。这要让我那打过小日本的爷爷听见了,还以为是皇军来了……”
叶红旗哈哈笑了:“我怎么说后来你爷爷看我那眼神就不对了,看来是你小子告的密……”
丁巍喊冤:“您这可抬举我了,我这智商可干不了这个,告密的另有其人。”说着偷偷指了指程勉。
眼见着两人看他的眼神不对,程勉赶紧给自己倒了杯酒:“得,自罚一杯。”
“三杯!”
………
太久没见,总有说不完的话。平时都是不善言辞的人,此刻却也变得絮叨。程勉还记得在他小的时候,每年每到特定的时候,总有一些人会不约而同地敲响他家的门。老程见了他们,哪儿还有半点领导架子,他这个儿子看着都羡慕。后来他知道了,那都是老程的战友。
战友。这两个字,对一个常年生活在部队里的人而言,听着是真亲,因为只有一块儿流血流汗又流过泪的人才称得上战友,所以程勉很理解为什么一群大老爷们聚在一起没说几句话就能红了眼。有些情谊和往事,值得人铭记一辈子。
他恍然发现,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他们竟然也到了可以回忆的年纪。
“帅帅啊,忘了恭喜你。”
叶红旗突然将酒杯递到了他的面前,程勉跟他对视一眼,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低头笑了笑,端起酒杯跟他的碰了下,一饮而尽。
叶红旗看着他,突然很感慨:“这么多年了,再一次看到何筱,我都想不起来当初是怎么喜欢上她的了。”感叹完,回头对他一笑,“有时想起那时候,觉得真幼稚,可又真年轻。”
可不是,真年轻。还是一个为了保护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可以跟人单挑打一架的年纪。
摩挲着酒杯,程勉笑他:“现在你虽然不年轻了,可依旧幼稚。”
叶红旗哈哈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么?我心想你小子要是对何筱有意思就早说啊,我还犯得着那么丢脸吗?你看我跟何筱表白的时候这丫头那表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得罪她了呢。”
程勉没说话,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光了,烈酒入喉,他低声说:“我不是对她有意思,我是喜欢她,现在,我爱她。”
听到这话,在场另外两人都安静下来了,片刻过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丁巍拍着桌子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每个战友都有一段独特的回忆,每段回忆背后都有一个动人的传说,每个动人的传说里,都有一个——”
“姑娘!”叶红旗拍桌大喊,“还必须得是漂亮的姑娘!”
程勉简直想抽他们:“又拿我开涮是吧?”
叶红旗怕他动真格,赶紧嫁祸给丁巍,踢了他一脚:“给我打住,你小子有姑娘了吗你,就敢跟这儿瞎起哄!”
“我现在是没有,那是小爷不找,要真找了,那能拉出一个加强排来!”丁小巍说着,嘿嘿笑了两声,自觉没趣,自罚喝了一杯酒。
三个人都同时安静了下来,只听窗外呜呜刮过的风声,还有雪花敲打在窗户上的声响。可餐厅里依然是那么暖和,不光是因为暖气烧得足,而是它承载了那么多、那么远的往事。
程勉靠在椅子里,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像是快睡着了。在他快要彻底睡着之前,突然听到叶红旗低而轻地说了句:“帅啊,有时候,一想起你们,我就恨不得一下子回到小时候。什么也不用想,带几个人,旗一扯,满大院疯跑的小时候,多好……”
这一刻程勉心中充满了感伤,老天做过最残忍的事,莫过于就是让人长大。
雪下了一夜之久,第二天早上醒来往窗外一看,四处都铺满了雪,映衬着屋子里也亮堂了起来。
何筱洗漱完,穿好衣服,准备去叫程勉起床。昨晚他们三个人都喝高了,半夜才回来的。虽然心里边有点心疼,但何筱还是没去阻止。她知道酒不是好东西,可有些话,却也只有喝醉了才说得出口。
招待所里静悄悄的,只有何筱脚上的靴子踏在水泥地面时发出的厚重声响。来到程勉房间的时候,他已经起来了,只穿了件纯棉无袖背心,正对着镜子刮胡子。
何筱第一眼看见他,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穿这么少,你不冷啊?”
“没事儿。男人,皮糙肉厚地都耐冻。”
程勉一挑眉,手下的动作也没停。许久没听见何筱说话,转头一看,发现她正出神地盯着自己看。程连长乐了,问:“看什么呢?”
“没什么。”何筱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可脸蛋还是隐隐有些发热。她才不想承认,刚刚看他的动作,居然微微觉得有些——性感。
程勉可是难得见她盯着自己发呆,还想再逗几句,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门前经过,隔壁房间门砰的一下打开又砰的一下关上,接着又有人匆匆从他门前经过,只听那人着急地敲隔壁的门:“卓然,你别生气,你先听我说啊!”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现在你立刻、马上从我的门前滚蛋、消失。”
“得,我滚蛋、我消失。不过你误会我了,得让我解释清楚不是?”
“不想听,滚!”
凝神细听了下,程勉对何筱耸耸肩膀:“这小两口子又闹别扭了,折腾。”
何筱听他那语气,止不住想笑:“不去看看啊?”
“清官难断家务事。”程勉顺手把她捞过来,“懒得去管。”
话虽这么说着,可这么一闹也不能真当没听见。何筱正七手八脚地躲开了他,佯怒地推开他:“赶紧去!”
程勉一副被坏了好事的表情,不太耐烦地捋了捋板寸头,走过去开了门。叶红旗正好一脸愁苦地从兜里摸出烟,要点上。两人抬头一对视,看见彼此那表情,都忍不住笑了。
眼见着两人走了出去,何筱敲开了卓然的房门。里头的人以为还是叶红旗在纠缠,死活不搭理,无奈何筱只得轻声说:“然然,是我。”
过了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了。卓然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红着双眼出现在她的面前。何筱一惊,连忙进屋,顺手将门带上。
“怎么了?”
卓然低着头,声音沙哑:“叶红旗这个王八蛋,受伤的时候想起我的好了巴巴地求我来,现在伤好了,就想送我走。我又不是没人要,哪儿是他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
何筱失笑:“他哪是这种人,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有什么误会!”卓然看起来是真生气了,“我不要求他现在就给我个确切的答案,可老这么往外撵我是怎么回事?我又不是赖他这儿不走了!”
何筱糊涂了:“不是他求着你来的?现在怎么又成他撵你了?”
卓然看着她迷糊的表情,更难过了。对,是她上赶着犯贱。一接到他的电话,听到他住院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全然不顾自己的外公刚从一场大手术中恢复过来,撺掇着他老人家跟自己一起欺骗家里人。可一想起自己出现在基地医院,他那满脸惊喜和意外时,她又觉得这是值得的。她心甘情愿地这样陪着他,却没想到他病一好就催着她回去。
说什么怕她一人回程路上不安全,正好跟何筱她们一起走。还怕再待下去会下更大的雪,到时候更不好走。他脑子是木头做的?不借机多留她几日,反倒急着赶她走?卓然心里有太多苦楚,可这些话却不能都说给何筱听。
何筱大概也明白了一些,知道说什么都白搭,只好长长地叹息一声。她知道叶红旗不是不负责任的人,这么几年不肯给卓然一个答案,想必是有他的顾虑的。
程勉和叶红旗沿着一大早战士们扫出来的一条小道慢悠悠地走在营区里,不知不觉走到了靶场。听着哒哒的枪声和报靶声,程勉在这地方终于找到了一点熟悉的归属感,那是出身行伍之人所共有的。他眯眼看向远方,打量了下靶场里的情形,说:“打得不错。”
对于这种小玩意儿,叶红旗有些漫不经心:“刚下过雪,可视条件这么好,再打不出好成绩,怎么扛导弹?看我不练死他们。”
“口气够大,练练?”程勉很是“认真”地提议。
叶红旗看了他一眼,也来了点兴致,招手叫来两战士,将其中一个人的枪抬手扔给程勉。两人重新换了弹夹,各选择了一个靶位,跪姿打单发,十五发子弹全部打完之后,身边已经站满了围观的战士。还是头一次见连长和别人比试,而且还是陆军的,当然值得一看。
报靶员很快给出了比试结果:程勉十五发子弹一百四十七环,叶红旗,一百四十三环。四环之差,空军发射队输了。程勉禁不住就乐了,想他一人单枪匹马,倒也能沾光。
叶红旗歪了歪头,满不在乎地对围观的战士们说:“继续训练!”
于是众人都散了,程勉把枪还给小战士之后,走到叶红旗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由此可见,相较于这外部环境,心理因素对射击成绩的影响也是不容忽视的。”
叶红旗瞅他一眼:“不是我说你程勉,哥们我都成这样了,能少损我几句适当地表示点同情么?”
程勉表情闲适地送他俩字:“活该。”
“得!”叶红旗举了举手,表示彻底服气。
刺骨的寒风从营区的另一头刮来,卷得军装也飒飒作响。程勉抬头看向天空,雪后的天空澄净无比,透明又高远,这样的景象,恐怕在沙漠里才能看到。他站着,凝望天空良久,对叶红旗说:“来的路上碰见你们基地政治部一个干事,听他说是跟你同一批来的,提起你的时候相当佩服,说没人能在这地方待这么久。”
叶红旗把帽子摘下来别在肩章下面,望着远方,轻淡地笑了下:“又不是龙潭虎穴,有什么可值得佩服的。”
“起初我也这么想,可来了一看,也觉得你小子有点儿本事。”在叶红旗面前,程勉总有本事把自己的佩服说得不像是在恭维,“只是有时候,我觉得你脑子还是太轴,就拿卓然来说,我就想知道,你还准备耽误人家姑娘几年?”
叶红旗似是真正地再思考了下这个问题,因为他的表情有些茫然。
“说实话程勉,我觉得自己挺混的。有时候我觉得根本配不上卓然,可要是让我放手,我做不到。四年了,任谁都该有个交代,无数次话都到嘴边了,可我又生生把它咽了回去。我不敢,甚至连当初对何筱说的那四个字,我都不敢说。”
“怕什么?”
“怕什么?”叶红旗喃喃地重复这句话,“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怕死。”
程勉没说话,只是微微低叹一声。
叶红旗突然笑了,笑容很是漂亮:“倒也不是真的怕死,只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这是个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在我们队里,每年都有死亡名额,没有奖章、没有荣誉,没有什么烈士头衔,有的不过只是一份事故报告。说实话,这种死法确实挺不值得,可谁让我们干的是这份工作?没什么值得佩服的,这份儿工作不难做,只是有些吃力不讨好罢了。我呢,与其说是一个人人敬仰的英雄,倒不如说是一个傻子,谁让咱心眼实呢。”
程勉唇角弯了弯,像是在笑:“也只有傻子能干稳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于你,于我,都是。”他放慢声音说,“可你想过没有,你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总有离开的时候。”
“我知道。我从来都不是多高尚的一个人,不可能在这地方守到死。我来的那一天就知道肯定会有走的那一天,可是,不是现在。”突然提到离开,叶红旗的眼神有了一丝留恋,“我来之前,每年发射队招不齐人,不是谁都愿意做傻子。经过这四年,情况终于好了一些,不过也只是一些。所以我现在还不能走。”
“真当你是万金油,搁哪儿都管用?”
“不是管用不管用的问题,我就是怕扔下这摊子就走了,往后自己心里惦记,求个心安吧。上面领导也给我面子,说句大话,这地方不是谁都镇得住。”
程勉又叹了口气。
听叶红旗说这么多,他算是明白了。也正是因为明白了,所以他才叹气。叶红旗现在正面临一个两难的境地。不离开这里,他就不敢跟卓然在一起,因为他不敢冒着牺牲的危险去给她交代。可若是离开,他心里仍会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儿。两者相较,他选择后者。
“好好跟卓然谈谈,她会理解你。但如果你不敢开口,那我劝你尽早放手,不要再耽误她。”
“分配到这里四年,有一大半时间我都冷着她,实际上是不敢联系她。可现在——”叶红旗苦笑,“二十七岁,快三十岁了,正常男人,谁不想要个姑娘?所以我说自己混,太他妈自私了。”
程勉看着他,一下子有了一种噎住的感觉。这种犹豫、挣扎,他太过熟悉了。正因为熟悉,所以他没法儿再说出“旁观者清”的话来。两个男人同时沉默了下来,任由沙漠的风,呼呼地刮着,经久不绝。
这天晚上,大约是各怀心事,整个营区都安静了许多。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炊事班班长一大早就做好了全队战士的饭。早饭迅速有序且安静地进行着,补充完热量,战士们一天的训练又开始了。号声响起的同时,一辆越野车停在了招待所的门前。
程勉、何筱、丁巍正等在那里。叶红旗下车,探头向他们身后张望了下,结果被程勉用手支着他头顶把他脑袋转了回来。
“别看了,还没出来。”
叶红旗有点儿不甘心,又看了一眼,结果笑了。众人顺着他的视线一看,看见卓然正慢悠悠地拉着行李向他们走来。再回头一看,叶红旗早没影了,上前紧赶着帮人提行李了。
卓然看着这个突然蹦到自己面前的人,有点不太想搭理。可左闪右躲都避不开,又不想让其他那几个看笑话,只好把行李塞给了他。叶红旗笑容灿烂地给他们开了车门,一路平稳地将他们送到了军用机场。
与来时不同,等他们到机场的时候,已经有一架军机等在那里了,何筱一看见这个庞然大物心里就有些犯怵。她看了眼程勉,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头。
有任务在身,飞机不能停留许久。所以众人在候机大厅没等多久,就有人来通知他们上车。卓然一直安静地在长椅上坐着,听到登机的消息,站起来就准备往外走。叶红旗也跟着站了起来,抢在她前面提起了行李。
卓然尽量神色平静地看着他:“行李给我吧,该登机了。”
叶红旗压了压帽檐,因为要外出,他特意穿了常服:“没事儿,我送你上去。”
程勉一行人走在前面,卓然走在最后头。叶红旗没有上飞机,而是从下面将行李递了上去。卓然接过行李,而叶红旗却没松手。两人同时抬头,四目相对,互相看着彼此,时间之久,久到站在卓然身后的士兵忍不住频频侧目。
“松手,我该走了。”卓然不再看他,低声说。
叶红旗看着她,笑了笑,放了手:“再见。”
后舱门缓缓地关闭,卓然提着行李,慢慢地走向何筱,浑身感到有些无力。何筱正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突然听见叶红旗的声音透过尚未关紧的门缝里传了进来,有些嘈杂,有些微弱,但却听得一清二楚。
“卓然,等着我!等我回家娶你!”
伴随着后舱门重重的闭合声,卓然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了下来。她抱着何筱,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