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一的时候,院里又新来了一批人,是从总部老大院搬过来的。新人来的那一天,正是B市最热的时候,他们这些小毛孩正放暑假,闲的没事干就跑去门口看热闹,也不嫌热。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何筱,她坐在最后一辆军卡里,扎着两个羊角辫,手里抱着个粉色的书包。看着她身上穿的漂亮裙子,程勉只觉得她比自己遇见过的所有女孩都美。不自觉地就想上前跟她打个招呼,没想到一打开车门,她跳下来吐了他一身。
这相遇算不得完美。但从那以后,他就像是黏住了她一样,总喜欢找她,总喜欢跟她玩。
然而叶红旗跟他不同,他不喜欢院里新来的这些人,因为来了很多个子比他高力气比他大的男孩,他在这些人中找不到一点优势。虽然后来大家都玩到了一起,但最开始,叶红旗对这些新来的人总有一些敌意,跟其中一些人还打过架。
对女孩,他倒没有像对男孩那样暴力,但也会欺负。他觉得这人特贱的一点是,他不找别的新来的女孩麻烦,专挑何筱,这就让他看不过去了,两人也为此打了不少架。直到过了一两年,大院里的新人和旧人渐渐融合到了一起,孩子们之间的矛盾才缓和了一些。叶红旗不再欺负何筱,他们两个也重归旧好,三个人也慢慢地玩到了一起,但在他心里,跟何筱最亲近的,永远是他自己。
那时他已经上高中了,十六七岁的大男孩,正值荷尔蒙分泌旺盛的躁动青春期。因为要住校,他一星期才能回来一回,每次一到家就去找何筱玩,十回有五回见不着。因为何筱上初中了,她妈管得很严,不让她总跟他一个男孩出去疯。尽管一个月能见个两三回,程勉也觉得满足了,剩下的时间努力学习,在后来的高考中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陆军指挥学院,一点也没动用家里的关系。相反地,叶红旗却发挥有些失常,最后去了空军工程学院。
高考结束的那一晚,两人在操场上喝从炊事班里顺来的啤酒,喝到最后神志都有些不清了,他原本是想安慰叶红旗的,絮叨地说了一堆废话后,却发现那孙子正举着酒瓶对着天空,眼睛明亮地发着呆,然后神在在地说了句:“以前你不是老问我为什么总是欺负笑笑吗?我一直也不明白,今天我看见她时突然就知道答案了,我想我是喜欢她。”
对于叶红旗突来的这一句,他当时脑子里只有两个字:扯淡。叶红旗也笑了,似乎是觉得很可笑。再后来两个人谁也没提这事儿,直到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叶红旗突然来找他,说了他父亲要调走的事儿。
当时他脑子里就有点懵,接着就听叶红旗说,今晚让他帮忙把何筱叫下来,他要郑重地再跟她道个歉,然后再道个别。程勉当时不疑有他,当即就答应了。因为他知道何筱爸妈特别看不惯叶红旗,总嫌他欺负自己家女儿,一直不让他上他们家去玩儿。然而待他把何筱叫出来之后,那天晚上的事儿就发展得出乎他的意料了。
叶红旗先是跟经常一块儿玩的发小说了自己要搬走的事,接着就在众人的注视中,向何筱表了白。他记得,当时何筱愣住了,而他整个人也像脑门被人重重砸了一拳,耳边嗡嗡直响,待他反应过来之后,何筱已经跑远了。他想去追,却怎么也拔不开脚。他要跟她说什么,怎么解释,毕竟是他把她叫下来的,告诉他红旗有话要对她说。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让他说不出口的原因是,此时此刻他突然恍悟了,原来那种跟她在一起的喜悦感,只有他是她最亲近人的满足和占有感,叫作喜欢。他一直没有明白过来,直到叶红旗抢在他面前说出口,他才知道,他是喜欢她的。
回过神来,程勉突然觉得。年少时候的自己,真的是傻得透顶。
节后第一天上班,何筱一来到中心就听说了褚恬请病假的消息。回到办公室她立马给褚恬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她声音有些虚弱:“没什么大问题,你不要管我,好好工作。”
“不行,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我给老张请个假,去看看你。”
“别,可千万别——”褚恬立马制止她,声音有些懊恼,“就是个小感冒。从小到大我就不能喝酒,喝了之后第二天肯定会难受。不过不严重,你千万别来啊。丢死人了,不想见你。”
何筱微哂:“那你好好照顾自己。”
褚恬“嗯”了一声:“对了,我表姐下周末要结婚了,她说想请你当伴娘,看你有没有时间?”
何筱:“时间上没问题,不过伴娘的话,你不是更合适吗?”
“我严词拒绝了,伴娘当多了嫁不出去。你现在有程连长了还怕啥?我八字还没一撇呢,当然得注意。”
“……”何筱揉了揉眉间,“那好吧。”
挂了电话之后,就听见中心负责派件的阿姨叫她,随手递给她一个包装精美的信封。何筱打开一看,是一张大红色的请柬,样式虽很普通,但封面上那两个人幸福的笑容看上去却是如此惹人艳羡。
沈孟川,涂晓。何筱低低地念着这两个人的名字。
“这谁啊,男的帅,女的漂亮,这么般配?”
同事一脸羡慕地从她手中夺过请柬,何筱从信封背面找到涂晓留下的电话号码,准备给她拨过去,电话却先响了。何筱乐了,接通电话,那边是她妈——田女士。
何筱挺是意外的:“有事啊妈?”
“当然有事。”田女士说,“我问你,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陈成杰你们两个处得怎么样了?”
何筱猛地扶住额头,她是早把这人给忘到脑后了:“上次回家不是跟您说了吗?陈老板看不上我。”
“胡说。”田女士嗔怪她,“我听介绍的那个人说,小陈对你印象还不错,说有机会的话想再跟你处处看。我把你的手机号码留给他了,他的也给你发过去,这回你们自己联系,我们就不掺和了。”
田女士越想是越开心,何筱这边是越听越头大。
愁眉苦脸地挂了电话,何筱忍不住在心里腹黑陈成杰。她心说这人太不靠谱了,之前明明说的是不想结婚,回头就放她一道冷箭,陷她入两难境地。
何筱看着母亲发来的那组号码,决定给他打个电话说清楚,结果号码拨到一半的时候,陈成杰的短信自己找上门了。
寥寥的几个字,带着此人霸道的风格:“中午一起吃个饭吧,我在你们单位门口等你。”
何筱:“……”
中午时分,何筱等到最后才不紧不慢地出了中心。陈成杰直接将车停在了大门了,副驾门大敞着,丝毫不知避嫌。似乎是察觉到脚步声向他走来,陈成杰转过了头,看见何筱,微微点了点头。
何筱笑不出来,站在车外面,对陈成杰说:“我记得上次我跟你都说得很清楚了。”
陈成杰笑:“你不要太有负担,朋友之间还能一起吃顿饭吧?”
一句话,何筱瞬间就变成了矫情的那个人。斗不过他,只好上了车。
因为中午时间紧,所以两人去的是中心就近的一个饭店。两人各点了一份套餐,陈成杰还特意嘱咐服务生快点上。
菜上齐之后,两人沉默着用着餐。察觉出何筱吃得很慢,陈成杰略带歉意地说道:“这里条件简陋,做不出什么好菜,十分抱歉。”
“已经很好了,谢谢。”
陈成杰目光玩味地看着何筱,开口道:“你一定是在纳闷我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
“确切地说,是出尔反尔。”
陈成杰豁然地笑了:“这确实不是我的风格。只是上次回家之后,我同老太太长谈了一番,最后我被她说服了,觉得有个家庭的感觉还是不错的。只要我未来的太太能够知礼、贤惠,在我顾及不到家庭的时候帮我打点好一切。”
何筱听完,很平静地对他说:“那你不需要结婚,找个管家就行了。”
陈成杰摆摆手:“心理和生理上的契合同样也需要,这点管家可做不到。”
何筱听完,手里的勺子差点儿掉了,陈成杰也察觉到话中有误,连忙补充道:“抱歉,我说话可能有些直。”
跟这样一个习惯了强势的男人说话,几个回合下来何筱就觉得头有些痛。她喝了口温水,说:“既然如此,任何一个女人都能满足你的要求。”
陈成杰呵呵笑了两声:“这世上确实没有非谁不可,不过我这个人做事也讲求感觉,你给我的感觉很好,我也乐意跟你相处,正好你也是单身,既不犯法又并非不道德,所以我们可以试试看。”
何筱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是彻底说不过陈成杰了,因为她没有他那副厚脸皮。
“陈先生,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陈成杰一怔,马上反应过来:“是上次那个军官?”
何筱心里很是佩服这人的记忆力,不过还是没有迟疑地点了点头:“没错,就是他。”
陈成杰沉吟片刻,看着她的眼神带有一些探究:“不会是托辞吧?我记得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你好像还很反感。”
何筱只是微微一笑:“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了。”
他们之间,很难用一句话说清楚。但到了如今,何筱也终于可以不避讳任何一个人,包括她自己地承认,她喜欢程勉。更或许,是一种比喜欢更深的感觉。不过,这没必要让面前的男人知道。
陈成杰这才有些真正地吃惊了:“开玩笑,现在还会有女孩儿傻到要去嫁军人?太天真了,军嫂的辛苦不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忍受的。”
“还是有的。”何筱说,“你要是愿意听,我可以给你讲个故事。”
陈成杰挑挑眉:“愿闻其详。”
“我有个朋友,家在四川。十几岁的时候经历了一场大地震,她的父亲被困在老家的祖屋里,足足一天一夜,直到海军陆战队的救灾小分队赶来,她们才得以脱险。之后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她都跟着这个小分队参与救灾,用她的话说,第一次感受到了军人的勇气和坚持,所以从此之后她就迷恋上了军人。”
这个人就是褚恬,何筱想起当时她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的心情,很复杂。一是羡慕她有如此单纯天真的感情,二是为她感到担心,因为军婚真没她想得那样简单。
现在再想起,何筱不禁笑了笑,她是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用褚恬的例子来说服别人。
“你或许觉得难以相信,也或许会认为她很是天真。但就是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不是这个理由,也还会有其他的理由。”
陈成杰听完沉默了好久,何筱以为他没听明白,又解释道:“为什么你们总要对军人另眼相看?换作任何一个普通人,他的婚姻生活都不可能会一帆风顺,那么他的女人同样也要承受很多!”
看她有些着急的表情,陈成杰忍不住笑了:“我没有说不信,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像你这样有觉悟的女孩儿,我要是早点儿认识就好了。”
何筱:“……”她承认,她说不过他。
“好了。”陈成杰站了起来,“我佩服你的勇气,也祝你拥有一个幸福的婚姻。”说完拍拍她的肩膀,走向前台去结账。
何筱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牵出一抹淡淡的笑。
婚姻,好像离她还很遥远。
解决完陈成杰,家里还有老妈田女士在等着,何筱愈发觉得自己这日子过得很悲惨了。
略带忐忑地回到了家,发现家里只有老何一人,正哼着小调在厨房做饭。心里轻松了一下,何筱巴着厨房门口问:“我妈呢?”
“你二姨旧疾又犯了,你妈回去鞍前马后地伺候去了。”老何回头看她一眼,“今儿你又见那个相亲对象去了?感觉怎么样?”
何筱送他六个字:“别提了,没可能。”
老何嘿嘿地笑了,转过身继续炒他的菜,像是一点儿也不担心他闺女的终身大事儿。
何筱很是满意地回了房。
因为答应了做伴娘,何筱很快就跟涂晓取得了联系。
电话那头的涂晓一听见是熟人就不停地说最近有多累,何筱听笑了:“结婚应该是件幸福的事啊,怎么一到你这儿就只剩下抱怨了?”
涂晓叹气:“你不懂。”
涂晓和沈孟川的情况比较特殊,涂晓一家人都在B市,但沈孟川的家人却都在沈阳,单在一个地方办肯定不能照顾到所有。鉴于两人都常年在B市工作,沈老爷子大手一挥,决定婚礼就在B市办,这样既能免去亲家夫妇舟车劳顿之苦,又能照顾到两人的战友和朋友。至于沈阳,回到老家办几桌酒席就可以了。
只是如此一来,涂晓就压力大了。连轴转两场,中间没什么时间休息,提前要准备的事情又多,实在累得很的时候,涂晓就揍沈孟川解压,反正这人皮厚,抗揍。
何筱听明白了,撇撇嘴。这哪是抱怨啊,妥妥地秀恩爱。
“对了。”涂晓说,“伴娘服给你准备好了,什么时候能过来试试?”
“就今天吧,我在家休息。”
敲定时间,约在下午两点。吃过午饭,何筱就打车去了干休所。今天的天气也是难得的好,阳光灿烂却并不热烈,照到人身上,很是舒服柔和。
何筱到的时候涂晓正在客厅整理衣服,见她进来,忙向她招手。何筱笑着走上前,给了涂晓一个大大的拥抱:“恭喜你。”
涂晓嗨一声:“别提什么恭喜啊,我正后悔着呢。你说我是着了什么魔跟沈孟川折腾了这么二十几年,现在好了,年纪大了,没人要了只能嫁他了。”
“快别这么说,让首长听见得多伤心。”
“他才没那工夫伤心,每天打电话都睡得跟死猪一样。”涂晓抱怨了几句,挽上了何筱的胳膊,“得了,不提他了,跟我上楼看看礼服去。”
涂晓这次的婚纱可谓之大手笔,主要是因为她未来的婆婆,沈孟川的亲娘,盼媳妇盼了这么多年,觉得这是儿子唯一的一次婚礼,说什么也要办得让两人难忘,光是婚纱,就前前后后选了十几套,最终才敲定下来两套,在婚礼上用。
至于何筱穿的伴娘礼服,也丝毫不逊色。蓬蓬纱短裙,中间束了一圈五指宽的束腰,肩膀上撑着两条薄纱肩带,甜美,又不失性感。
“腰这里尺寸合适不合适?我是听恬恬说的你的尺寸。”
何筱低头看了看:“正好。”
涂晓瞬间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免得还要改。”
何筱微微一笑,又帮着涂晓换衣服:“首长婚礼上穿什么?军装?”
“他倒是想来着,嫌穿别的麻烦。可是我婆婆发话了,说喜宴是在酒店,又不是八一礼堂,穿什么军装?”
何筱又忍不住笑了:“也是,穿了那么十几年的军装,也不嫌烦。”
“柜子里给他准备了两套西服,等会儿他回来了好试试。”
话音刚落,就听见楼下响起了汽车的鸣笛声。涂晓衣服穿了一半,就让何筱帮忙开门。
何筱刚走到楼下,就见沈孟川跨着大步走了进来,眉眼间俱是飞扬的神采,不愧是要当新郎的人。
沈孟川指了指后面:“带了个人来,帮我招待招待。”
何筱低头看了眼自己穿的礼服,心里正腹诽着这是招待人的打扮么,一抬头看见后面跟进来的人时,怔住了。
那人原本是微笑着走过来的,瞧见了她的装束,摘帽子的动作僵在半空,两只眼睛睁得老大,定定地盯着她看。
何筱醒过神,想往外走走,看看除了他之外还有没有人,结果还没走到大门口,就被程勉一把拉了进来,门啪的一下合上了。
“你干什么?”何筱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程勉从上至下又打量了她一遍,清俊的脸上带了点气急败坏:“穿成这样,你得注意,别随便往外走。”
何筱被他逗乐了:“什么这样那样的,这是伴娘礼服,懂不懂?”
“那也不行!”
何筱觉得跟他简直没话说,瞪了他一眼,折身往回走。程勉赶紧跟着她过去,看着她**在外的双肩,对涂晓的安排十分不满:“嫂子是不是故意的啊?”
要穿着这一身出去,到婚礼那天得多少人往她身上看?不知道到场的有一半单身啊,真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
何筱没好声气地回他一句:“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净往歪处想啊。”
程勉噎了下,继而理直气壮道:“都是八百年没见过女人的人,你以为他们能比我好多少?”
何筱觉得这人真烦,倒了杯水塞到他手里,说:“我才懒得以为,喝了水赶紧走,别说我没招待你。”说完转身就走。
看着何筱开始赶人了,程勉才意识到自己被她的裙子带偏了,完全忘了来这儿的目的。他一伸手把她拉回来,看着她涨红的脸,压低声音,放低姿态,讨好地看着她:“生气了?”见她不理自己,程勉犹豫了下,伸出手摸了摸她肩头的薄纱肩带:“你看这裙子,可不是露得有点多么?”
何筱浑身微微一颤,伸手拍掉了他粗粝的大手:“你过来干吗?”
“不干什么,就过来看看你。”程勉摘掉大沿帽,在何筱目光的注视下,稍微有点不自在。
“那现在看也看了,没什么事儿你就回吧。”
“不着急。”程勉厚着脸皮笑,凑到何筱面前,“还在生气?”
“谁跟你生气?就因为一条裙子?我才没那么幼稚。”何筱别过脸,不看他。
他当然指的不是裙子。
程勉无意识地捋了捋板寸头,犹豫了下,才说:“我知道是该跟你解释清楚,可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没错,我跟叶红旗是打过一架,毕竟那小子摆了我一道,让我替他约你出来——”
“听你这意思,这还是他的错啦?”何筱怒瞪他。
难道红旗跟她说什么,还必须经过他同意,否则就是摆他一道?说到底他程勉不过就是帮红旗传话跟她见面,至于见了面之后说什么话他管得着吗?有什么道理跟人打架?
见他不说话,何筱又问他:“还是说,谁想要喜欢我跟我表白就必须经过你的同意?”
见她越说越歪,程勉连忙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在何筱的怒火之下,他有些赧然地说,“后来我也想明白了,其实跟红旗没什么关系。但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怪我了。那一晚之前你还跟我说要跟我考到同一个城市,可是第二天我就把你推给了别人,不管我是否知情,那晚那个结果都是我造成的。而且在你跑了之后,我还傻愣愣地站在那里没有去追你。笑笑,这几年我每想到一次都特想抽自己几巴掌。但当时我真是气糊涂了,我刚意识到自己喜欢你就把你给弄丢了,我仅有的发泄方式就是跟叶红旗打一架。”他顿了顿,声音是掩不住的苦涩,“其实我后来也想找你说清楚的,可没有机会,第二天我就要走了,去陆指报到。而且同样的话,我说在红旗后面,也就彻底变了味。”
何筱听得怔住了,良久,近乎喃喃自语地问:“那现在怎么办?我不想你因为我,就跟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形同陌路。”她从卓然那里得知,这两人上军校之后就再也没有过联系。她听了之后,心里内疚得厉害,也因此才这么生气,他怎么能跟红旗打起来?
程勉沉默了许久,将她抱住,低声说:“笑笑,给我点时间,我会把他找回来的。”
转眼就到了周日。
何筱提前一天到了干休所,跟褚恬一起陪涂晓度过了最后一个单身夜。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了,作为资深美女,褚恬自告奋勇地给两人上妆。何筱和涂晓也乐得自在,趁这么会儿工夫养精蓄锐,准备应付这一天的忙碌。
褚恬看着镜子中的何筱:“我记得我替你选的伴娘礼服不是这样的,怎么换了?”
涂晓替何筱回答:“程勉嫌露得太多,让换掉了。”
褚恬乐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听他的话了?”看了眼她现在穿的立领蕾丝裙,忍不住又打趣道,“这回换这个包得可够严实啊。”
何筱闭目,懒得搭理她。
早晨六点多,迎亲的队伍到了,何筱从二楼窗户探头一看,被这夸张的车队吓了一跳。根本数不清楚有多少辆车,只知道一眼望去看不见队尾。
涂晓早就见怪不怪了,对镜检查着妆容,道:“得亏是我打小就认识我这婆婆,否则被这阵势吓得逃婚都有可能。”
“那必须。”褚恬冲她眨眨眼,“你要是走了,她老人家可就没媳妇了,当然得隆重娶回家。”
涂晓微微一笑。其实这么些年,婚姻对她而言,已经只是一个形式了。她跟沈孟川,互相看不顺眼了十几年,又互相以爱为名折腾了十几年,如今她的心情只能有两个字来形容:落定。
何筱觉得她能理解涂晓的感情,因而笑了笑:“既然这么大手笔了,那不给够红包可不让进门,任务就交给恬恬负责了。”
褚恬一拍胸脯:“那绝对没问题啊,倒是你,别看见伴郎就瞬间倒戈了。”
何筱:“……”
鞭炮声过后,迎亲队伍里的一帮兵痞子摩拳擦掌地准备进门了。
红包照收不误,可人是甭想进来。何筱就跟着涂晓坐在一旁,她向来是只看热闹,真要她参与进去,往往都是最惨的那个人。何筱自认为不甚机智,就全权让褚恬负责了。
褚恬也不负众望,外面的一群人差点儿把门卸了才得以进来。沈孟川现在也顾不得首长的形象了,抱着涂晓就往外跑。
何筱被逗乐了,视线一转,看到了同样在微笑的程勉。托婚礼的福,她终于也见到一回他不穿军装的时候了,笔挺整饬的西装穿在身上,硬朗中带了些优雅。只是终究还是穿不习惯,低头整了整衣角,抬起头,看见了她在盯着他看。
何筱立马转过了头,程勉左右打量了下,向她走了过来。他盯着她看了几秒:“衣服换了?”
何筱心里还是有点生他的气,不是很想理他,可今天毕竟是别人的大喜日子,她也不想总是给他脸色看。
“有人那么大意见,想不换也难。”
程勉笑了,很得意的那种。
何筱就见不得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赶紧下楼,一会儿车队就走了。”
程勉叹了口气,跟着她往下走:“战斗力太弱了。”
何筱表示不满:“你们一群当兵的,欺负我们一群女人,还好意思谈战斗力?”
“不是说你们。”程勉扬扬眉,看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媳妇抱上车的沈孟川,“我这老首长结婚太晚了,请来的战友大部分都是校级军官,有头有脸的谁敢敞开了闹?这要搁我们连那群战士们身上,开个门根本不算事儿——”说到这儿他突然回过头看何筱,“所以我得吸取老首长的教训,一定要早结婚。”
何筱:“……”看她干什么,他结婚跟她有什么关系?
经过一番折腾之后,新郎新娘终于到了酒店,稍事休息,就出来迎接宾客。何筱陪在一旁迎宾收红包,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了。临近中午,人到得差不多了,她才稍稍休息了一下。仰头活动了下脖子,一个红包递到了她的面前,上书两个大字:徐沂。
何筱把红包收下,第一反应就是扭头去找褚恬。徐沂非常淡定又非常无奈:“不用找了,刚在门口遇着了,送我一对大白眼。”
何筱噗地笑了,把红包收齐,交给涂晓的妈妈代为看管之后,又折回身来找徐沂。与在场许多人一样,他穿了一身整齐干净的军装,挺直地伫立在那里,远远地看去,像是一尊雕像。沉稳、理性,这是徐沂的优点,也是让她看不透的地方。
何筱慢慢走过去,徐沂转过头来,低声问:“程勉呢?”
“帮首长招待宾客。”何筱说,“我还以为你会跟着迎亲队伍一起来。”
徐沂笑了笑:“昨晚家里出了点儿事,回去了一趟,今早起晚了,没赶上。”
何筱点了点头,两人并肩站了一会儿,众人差不多都要落座了,她才轻声开口问:“徐指导,恬恬那么喜欢你,你就真的看不上吗?”
徐沂一愣,又很快微笑:“抬举我了,恬恬是个好姑娘,我没资格看不上,更没资格辜负。”
何筱不解:“怎么会辜负?”
“你觉得我勇敢吗?”他突然问。
何筱有点被他问住了:“当然,身为一个军人——”
“谢谢你。”徐沂笑了,“只是你不知道,有些时候,我很羡慕程勉。”
“为什么?”
她想不出程勉比他强在哪里,因为两个都是同样优秀的人。
“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好笑。”他说,“我羡慕程勉,是因为他从一至终,都非常勇敢地爱一个人。不用怀疑,那个人就是你。”
话题转换得太突然,何筱不知道该做出怎么样的表情。“你,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个……”
“我们两个是搭档。不瞒你说,有时候,我会觉得他那种热切而执着的感情很不可思议。可每当你看着他的时候,发现他因此而兴奋、高兴,或者伤感失落的时候,又会觉得这才是正常的。每一个渴望感情的人,都是最真实的。”徐沂看着前方,很平静地说,“这就是我羡慕他的原因。”
何筱突然有些词穷,良久才出声:“这些只要你想,你也能拥有。”
“也许吧。”徐沂微笑,像是突然回过神,他偏过头,看着何筱,“对了,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徐沂斟酌了下,开口道:“上周五中午,你是不是跟一个男人在一起?”
“什么男人?”何筱没太反应过来,看着他的眼睛,却突然想起来了,“陈成杰?你们怎么知道?”
徐沂有些尴尬。其实这事儿他们一开始并不知道,只是那天司务长和炊事班两个兵出外采买食物,中午回来的时候正好路过基管中心门口,好巧不巧地看见了何筱上了陈成杰的车。司务长不是第一次看见何筱了,一眼就认了出来,当下不太在意,回来一琢磨两人当时的别扭样子,越发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只是也不敢直接问程勉,只好偷偷问徐沂。也不怪他们对这事儿格外上心,当兵的都不好处对象,好不容易有了一个,也常常因为时间、距离的问题告吹,战士们管这叫“放冷箭”。
几个人正说着,程勉就进来了,正巧把最关键的听到了耳朵里。也没批评他们,就问了问开车的人具体长啥样,之后就没话了。
“虽然没说什么,但下午就带着连队冒雨去靶场训练了,完事儿之后自己又在雨中跑了两千米。说起来也够可乐的,程勉这人心情一不好就爱自虐。”
何筱没笑,就觉得嗓子干干的,费了老大劲,才挤出一句话:“那人是我妈给我介绍的,那天中午我跟他出去——”
说到一半,她才发觉这解释已经毫无意义了。程勉只字不提,那就是选择相信她,只是她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自己的。就如同过去的七年,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就这样坚持等下来的。
何筱突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中午十二点,喜宴正式开始。
在这之前,沈孟川不能免俗地也做了个VCR,把这二十几年跟涂晓能收集到的点滴都放了进去,成功地感动了老婆和在场众人。涂晓妆都哭花了,下去简单补了补,又换了身简单旗袍,跟沈孟川一桌一桌地敬酒。
何筱和程勉就跟在身后。敬酒的时候,她们两个女人很少被灌酒,原因很简单,酒都让两个战斗力极强的男人给挡住了。
程勉替沈孟川挡了不少的酒,一杯一杯看得何筱心惊肉跳。找了个合适的工夫,劝他:“别喝那么多了。”
程勉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喝到最后,到场的战友们都嗨起来了,一群人站在台上高歌了一曲《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把在座的都逗乐了。
何筱跟程勉站在后面,一直有人来跟他敬酒,因为这里的人没几个不认识他父亲的。程勉不好在这种场合拂老首长的面子,都应了下来。何筱看得着急,等再有人劝酒的时候,她替他接了过来,仰头喝了个一干二净。整个过程不过几十秒,程勉和那人还没反应过来,酒杯都干了。等那人走了,程勉揉揉她的头,傻笑。
婚礼结束的时候,沈孟川和程勉都喝大了。幸好有提前在酒店里订的房间,涂晓忙中塞给何筱一把钥匙,让她把程勉送到楼上去休息。何筱只好扛着他这70公斤的重量,艰难地往电梯里走,小声说他:“逞能,喝那么多酒。”
程勉原本微闭着眼,他虽然喝了不少,但酒量是早就练出来的,只是脸有些红。听见她的抱怨,他眼睛张开一道缝,斜眼看了看她,稍微抬了抬身子,免得压着她。
“你不懂。”程勉手一挥,说,“几十个人围攻我们两人,就是牺牲了,那也叫胜利!”
何筱懒得跟喝醉的人多说,到了屋里就把他扔到了**。反正这人皮厚,禁得住摔。程勉自发自动地躺好,过了会儿觉得屋子里过分安静,就扯开嗓子喊:“笑笑?哪儿呢?快出来!”
“不许喊了!”何筱急急地从卫生间走了出来,拿了条热毛巾给他擦脸。
热热的,感觉很是舒服。程勉很满意地表示:“水,再来点水。”
何筱掐了他脸一下,又去给他找水。喝下去之后,程勉彻底消停了。他只是微醺,又不是真傻,差不多就得了,免得真惹恼了某位小同志,撂挑子不干走人了。
“笑笑。”他抬头,睁着黑润的大眼看着头顶上方的何筱。
何筱原本正想走人,一听见他叫她,就顿住了:“您老有事儿赶紧吩咐。”
程勉笑了笑,握住了她的手:“我没事儿,就想跟你说说话。”
“不想理你,喝这么多,一股酒气。”她替他松了两颗扣子,让他透透气。
程勉依然笑着,眼睛却闭上了,像是有些累。何筱就坐在床头,低头看着他,一动不动,仿佛时光静止。
她记得,她刚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在初中。那会儿院里的孩子上学,都是归所在地军分区统一管理。还没实行划片分,一半是靠自己考的,一半学习不怎么样的,就得上军分区联系的学校。
程勉那时就是院里第一个考出去的,市一中的附属学校,排名第一,赵老师顿时成了院里多少家长羡慕的对象。孩子们都是不在意这些的,那时的他们,年少阳光,无忧无虑,整日满大院疯跑,风吹动衣角,满是青春的味道。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笑笑。”程勉突然说,“老首长今天才是真的喝多了。”
何筱回神:“二十多年修成正果,首长那是高兴,喝多也正常。倒是你——”说起来她就来气,“我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
程勉睁眼看了看她生气的表情,笑了笑,又闭上了眼。
“喝酒啊,让我想想。”他调整了下姿态,躺到了何筱的腿上,像是真的在想,“大概是上军校的时候,第一年放假回家,跟老爷子学的。我记得清楚,因为那一年你正好离开。”
“酒,不是个好东西。上军校之前我不喝,但那会儿院里不会喝的人少,所以我常常被叶红旗和丁小巍那帮子人嘲笑。后来上了军校,训练苦,工作累,纪律严,过年不让回家,只能喝酒发泄。再后来,再后来下了连队,更是少不了要喝,尤其是老兵退伍时,喝一回,醉一场。醒来之后一切就都忘了。真的,都忘了……”
何筱在想程勉是真的醉了,因为这是他从来都不会说的话。
“程勉——”她开口叫他,嗓子有些哑。
而程勉却像是睡着了,听到她的喊声只是微微动了动身子,抓住她的手,低低说了句什么,而后又沉沉睡去。
何筱离得近,将那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笑笑,别再离开我了。”
次日一大早醒来,程勉感觉头痛欲裂。猛嘶了一口气,才敢慢慢睁开眼睛。今天天气比昨天还好,阳光透过窗纱照了进来,整个屋子都暖洋洋的。怔忪间,程勉打量了下自己身处的这个屋子,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是他在侦察连的宿舍。
那何筱呢?一想起她,程勉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赶紧下床。仓促间没站稳,差点儿摔倒。
正巧这时候徐沂推门而入,瞧见了他,打趣着说:“您可悠着点,别闪了腰。”
程勉没空跟他贫,一边穿衣服一边问:“何筱呢?”
“走了。”
走了?程勉拿腰带的手顿在半空:“什么时候走的?”
“早走了。”徐沂指指外面的大太阳,“看仔细了,这都转天上午了,你也够能睡的,足足睡了十几个小时。何筱不走,还在这儿守着你?”
程勉看了看表,又问:“那谁送我回来的?”
“还能有谁?”徐沂撇他一眼,肯定是他开车把他驮回来的。
程勉犹是觉得不敢相信,他真就这么睡过去了?徐沂看他一脸迷糊样,说:“对了,你昨天跟何筱说什么了?”
“怎么了?”程勉抬头看他,“她怎么了?”
“昨天走的时候,我见她眼睛有些红。”
昨天天色已经晚了,何筱匆匆从楼上下来,跟他说家里催她回去,让他帮忙照顾下程勉,把他送回部队。徐沂答应了,只是看她双眼泛红,似是哭过一样。
程勉呆住。他跟她说什么了?难道他昨天不是倒头就睡,还是发生了什么了?现在一时半会儿真想不起来。
程勉烦躁地捋了捋脑袋,他现在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何筱问了他一句什么时候学会的喝酒,那他是怎么答的?
程勉冥思苦想着,徐沂也不着急,打算继续看书。没想到他刚转过身去,程勉就站起来走了出去。
徐沂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抬高音调问:“干什么去?”
走远的程连长回:“出门,找何筱说清楚去。”只是走到一半,他才想起来,今天有领导下来检查,所有人都在待命,他出不去。
程勉顿住脚步,有些挫败地翻出手机,给何筱打电话。头顶的太阳晒得他有些焦躁,程勉微微眯眼,听着电话那头拉长的嘟声,数着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十声过后,电话接通。
“喂,程勉?”
何筱的声音传了过来,程勉却发现自己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原地打转两圈,他开口:“笑笑,我昨天、我昨天喝多了。”他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解释,“说什么了,你别往心里去,你就当没听见——”
“没听见?”何筱的声音陡然拔高,“程勉,有你这么无赖的么,知不知道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
程勉暗暗抽了自己一下:“我当然知道,你先听我说。笑笑,我——”
“行了,不想听你解释。”何筱打断他,“既然这样,那我说的话你也当没听见就行了。”
“你说什么了?”
“问你们指导员去!”何筱懒得跟他多说,撂下一句就挂了电话。
程勉一愣,转脚立马回了侦察连宿舍。徐指导员早已闻风溜走了,等着他的只剩一张搁在桌子上的纸条。程勉拿起来一看,一眼就认出那是何筱的笔迹,娟秀而端正。
这张纸条上只有寥寥七个字,程勉拿在手中,却不知看了多少遍。放下时,小心翼翼地把它攥在手心,细看之下,他的双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胸腔内,像是突然被塞满,程勉忽然觉得闷胀,原地捻转片刻,转身走了出去。外面的天空愈发湛蓝,一下子高远了许多,风也渐渐柔和了起来,拂过脸庞,很是舒适。
程勉却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索性跑了起来。迎着风,跑得飞快。跑向远处,跑向天地的尽头。仿佛唯有此,才能抒发他所有的感情。不知跑了多少圈,他停了下来,久久地弯着腰。而后摊开早已湿透的掌心,动作轻缓地打开纸条,看着那上面被汗水晕开的七个字。
“在一起。”他低念着这三个字,似是觉得不过瘾,他直起腰,举起手,对着天空大喊:“在一起!”
一声高过一声。嘹亮的声音,回**在郊区辽阔的上空。望着不远处被他惊起的群鸟,听着不远处传来的阵阵回响,程勉终于笑了,笑得大声,笑得满足,笑得孩子气。
手中的纸条被风卷起,隐约可见那七个被汗水晕开的字。
——程勉,我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