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B市,冬。

大雪连绵下了三日之后天空终于放晴,灿烂的阳光照得人的精神也抖擞了起来。位于市东郊的B军区某集团军T师的师部大门洞开着,一辆辆军卡碾压着积雪鱼贯而入。

车上的兵刚刚结束了为期一天一夜的野外拉练,零下几度的天气里在雪里打滚的感觉可不好受,个个都耗尽了体力。一辆猎豹军车不紧不慢地在营区里开着,在所有军卡都开向食堂的时候,这辆车拐了个弯,停到了师属侦察营的楼前。片刻,一个满身泥泞的上尉军官从车上走了下来,正了正军帽,大步跨上了台阶。

门口站岗的哨兵立刻起立给他敬了个礼。上尉军官潦草地回了个礼,还没走远,就被哨兵给叫住了:“程连长,周副营长让您回来了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正准备上楼洗个澡倒床就睡的程连长程勉步伐一顿,转道去了周副营长的办公室。

“报告。”

“请进。”

程勉推门而入,拍拍帽子上的灰说:“副营长您找我?”

周副营长从文件里抬头,看他一身脏兮兮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看来我找的不是时候,怎么,刚回来?”

程勉点点头,打起精神拉过来个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有事您尽管吩咐,我就是块儿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少贫,你先看看这个。”

说着递给他个档案袋,程勉打开翻了几页,挑了挑眉毛:“这不是新兵的档案么,您给我看这干什么?”

“你还没听说?今年全师新兵复检,查出来一个兵是帕金森综合征,上面说是让退回去。”

“就我手里这个?”

周副营长点点头:“这是教导员亲自接过来的兵,按理说应该是他或者你们连指导员徐沂去,可这几天这两人都不在,你就受累跑一趟吧。”

程勉这才算懂了,他又低头翻了翻档案,空出来的一只手不自觉地捋了捋精短的头发。再抬头时,正好对上周副营长揶揄的眼神:“不想去是吧?刚不是还说自己是块儿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么?”

见心思被人识破,程勉也笑了:“副营长,您要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没意见,可这送退兵的事叫我办可就是找错人了。别的不说,我到这兵家里我都不知道该跟他父母说什么。”

“你不是挺能贫的么?到那儿接着发挥就行了。”

“您饶了我,这么大的事,我要是接着贫那不得被人轰出来。”

“就凭你这张号称‘形象代表’的脸就轰不出来,”周副营长显然是不想跟他废话了,“行了,找你们连江海阳,两人一起去。”

话一说完,程勉就连人带档案被赶出了副营长的办公室。摸摸差点儿被门撞上的鼻梁,程勉失笑道:“还两人?这排场可够大的。”

抱怨归抱怨,但上面安排下来的任务该执行还得执行。

吃过午饭,程勉简单地洗了个澡,回到宿舍换了套崭新的军装。军容镜前的男人总算对得起“形象代表”这个称号了,五官英俊硬朗,身材修长挺拔,各项军事技能过硬,更难得的是无甚不良嗜好。身为一连的主官训练场上绝不手软,私下又能平易近人地跟连里的兵打成一片。不论家庭背景,单看他七年来的履历表,已经算是集团军最有前途的年轻军官之一了。这就是众人眼中的程勉。

扣好最后一枚扣子,程勉又对着镜子正了正帽子上的徽章。一切各就各位,他拎起一个包下了楼,江海阳已经等在了院门口。

“会开车吗?”程勉迎着光看他,微微眯了眯眼。

江海阳拍胸脯:“没当兵前就会了。”

“那好,”程勉将车钥匙抛给他,“送我们到火车站你就回来吧。”

江海阳接住车钥匙,愣了愣:“连长,副营长交代我跟你一起去。”

“少废话。”程勉扬扬下巴,示意他上车,“这事儿用不着两个人。”

官大一级压死人,江海阳只好服从命令。两人从师部招待所接了退兵之后,加快速度往市区里开。

作为一个大城市,B市的市中心向来是繁华和喧闹的。而今又逢周末,走到哪里都是成队堵着的汽车和川流不息的人群。

一天一夜没合眼的程勉靠在副驾驶座上眯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的时候车还是堵在市中心最长的那条路上,一寸一寸地往前挪着。寒冷被隔绝在车外,一缕缕阳光照进来,烤得人有些焦躁。程勉第一反应就是拉下遮光板,然而视线扫过外面热闹的市区,他又收回了手。

程勉的军校是在B市周边一个省的省会城市读的,队里纪律严格,请假外出的机会都不多,更别提出省了。毕业后倒是直接分配到了B军区,部队就驻扎在距离B市不到两小时车程的郊区,但他工作任务繁忙,一年也进不了几趟城,更别提像现在这样能坐下来平心静气地看一看这个城市的风景了。思及此,他此时此刻倒是有些羡慕坐在后排的退兵小陈了,没有这身军装,他还有自由。

身旁的江海阳突然叹了口气,程勉偏头看他,打趣道:“坐不住了?”

江海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连长,我这加起来有俩月没进城了。”

“你当我来过?”程勉没好气,“行了,等会儿到前面路口停下来,你下去溜溜给我们买点儿东西路上带着吃。”

江海阳高兴地应了一声,长龙一样的车队又往前开了开,好不容易蹭到了路口。他把车停稳,麻利地下去了。程勉也扭头对后排的退兵小陈说:“下车待会儿?”

小陈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程勉也就不勉强他,自己下来透透气。雪后的空气总是清新的,程勉做了个深呼吸。别说,让他这样在训练场上待惯的人一动不动地坐几个小时,还真有股说不出的难受劲儿。街边儿也不好做太激烈的动作活络筋骨,程勉只好伸了个懒腰。

然而就在他刚举起胳膊的那一刹那,突然有个人从他身后跑过,还狠狠地撞了他腰一下,程勉站稳,还来不及骂娘,就听见一道尖厉的女声喊着:“抓小偷!”

小偷?

程勉向后看了眼,只见两个穿着工装的女人并一个警察匆匆地向这边跑来。他顿时恍然大悟,摘下帽子就去追刚刚撞了他就跑的人。

B市这几天刚下过雪,路面上的积雪还很厚,寻常人跑不太快。可程勉不一样,他是刚从雪地里摸爬滚打一天一夜的人,就算脚上穿的皮鞋有碍他发挥,他的速度还是非常快。心虚的小偷回头看一眼,发现又多了一个人追他,立马喊:“别追了!”

程勉没说话,脚下适时地加快了速度。小偷跑得几乎要吐血了,回头又冲他喊了一声:“别他妈追了!”

程勉抿紧嘴唇,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上前,一个反剪就将小偷按倒在了地上。

“你他妈的放开我!”被制服了的小偷嗷嗷叫着。

“我让你跑!”

兜头给了小偷脑袋一巴掌,程勉勒住了他的脖子,直到警察赶过来才松开了手。

“老实点儿!”

警察毫不客气地铐紧了小偷,交给匆匆赶过来的同事押上警车。其中一个女人此时也跑了过来,迭声对程勉道谢:“多亏你了,谢谢,太谢谢了。”

程勉整整自己的衣服:“没事,你还是先检查检查包,看有没有少东西。”

年轻女人大概看了一眼:“没有丢,太谢谢你了……”

“客气了。”程勉笑着说,“我是军人,见义勇为是应该的。”

女人脸色微红,想起什么,向身后的人招了招手:“笑笑,快过来。”

顺着她招手的方向,程勉抬头看见一个女人正踩着积雪往这边走。似乎仍是心有余悸,她走得很慢。程勉微眯着眼打量着这个从里到外都透露着小心翼翼的女人,开玩笑似的说道:“你朋友可能是受惊了。”

话一说完,迎面走来的女人抬起了头。视线落在她那苍白如纸的脸上的时候,程勉蓦地睁开了双眼,全身陡然僵直,用一种难以置信又有些诧异甚至可以称为惊喜的眼神盯着她看。而她显然也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几乎与他一模一样。就在他将要脱口而出她的名字的时候,那个女人,她竟然忽然转身跑了!

程勉又是一愣,而后拔腿就追。只是老天像是故意捉弄他一般,刚跑出一步他就仰摔在了地上。这一跤可摔得够结实,程勉缓过劲来狠狠捶了捶地,咬牙喊道:“何筱!你给我站住!何筱——”

她肯定是听见了他的喊声,可逃跑的步伐并没有就此放慢或是停止。程勉从地上站了起来,正要追上去,胳膊忽然被人拉住。扭头一看,是江海阳。

“连长!出事了!”

“有事回来说!”一心要追何筱,程勉不甚耐烦地应付了江海阳一句。

“是大事!”江海阳一脸哭相,“小陈跑了!不见了!”

“跑了?”

退兵的就怕遇见这种麻烦事儿,程勉抬头看了看前方,已经不见何筱的身影了。整个过程就像是一场梦境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程勉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忽地扣上帽子转头就走,走几步见江海阳依旧待在原地,火大道:“愣什么愣?走人!”

江海阳也被程勉弄懵了:“上哪儿去?”

“找陈大爷!”

两人分头行动,最后还是江海阳在一个路口找到了小陈,并且把他堵在了那里。程勉接到电话赶到的时候,两人扭打成一团,这像什么样子?他赶紧上前将两人分开。

然而江海阳也不是个没脾气的人,被小陈激红了眼,说什么也不肯放手。程勉费了大劲才把他给拉开,又顺带给了他一脚:“打什么架?别忘了你还穿着军装!”

理智稍稍回笼,江海阳虽然粗喘着,手却松开了小陈。

一番撕扯之后,小陈也没了力气,可仍不死心地想要跑。程勉将他拽回来,端起架子训斥他:“你跑什么?”

实在挣脱不开,小陈有些崩溃地跪地,狠狠地敲了敲自己的头,呜咽着含混不清地喊着:“我要当兵!我要当兵!”

听到小陈的话,程勉和江海阳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看清楚小陈逃跑的路线是回T师营区的方向,程勉也不忍再训他了,他使力搀扶起小陈,说:“没人不让你当兵,回家治好了病来年照样可以参军入伍。”

他这样安慰着小陈,一边示意江海阳上前来帮忙,两人合力将小陈拖回车上。

锁好车门,重新出发的时候,程勉才感觉到手背隐隐发疼,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添了一道口子。

真是晦气。

呼出一口气,程勉顿感心烦意乱。

就在程勉寻找小陈的时候,何筱一口气没停地跑回了家。父亲老何和母亲田瑛刚吃过午饭,听见动静从厨房出来,看到了浑身无力、双腿发软靠着大门的何筱。

田瑛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跑回来的?”

老何倒是淡定:“吃过饭没?我这儿做的打卤面还有剩呢,尝一点儿?”

田瑛冲老何摆摆手,赶他回厨房干活,扶着何筱让她站稳:“你们单位中午不是不让回家,你怎么回来了?”

何筱只觉得嗓子发干,余惊未了地喘着气。

田瑛看着更着急了:“请假了没?”

何筱此刻根本说不出话来,她看了母亲田女士一眼,浑身无力地坐进了靠门的沙发里,而后,将脑袋埋进了张开的双手。这一系列反常的举动让田瑛更不放心,还想再问什么,被老何给拉开了:“行了,就是有什么事也等她休息完了你再问,没看闺女气都还没捋顺?你下午不是约了人么,再不走可要迟了。”

田瑛这才想起来,慌忙收拾了东西。嘱咐了老何几句,才出了门。

整个家里总算是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何筱才抬起头,茫然地盯着四周看了一会儿,眼睛渐渐有了一丝神采。身旁有翻动报纸的声音,何筱微一眨眼,扭头看去,发现父亲老何正坐在门边的椅子上看报纸,见她有了动静,笑了笑,起身挨着她坐到了沙发上。

他握住何筱的手,问:“怎么跑回来了?单位食堂做的中午饭不好吃?”

何筱睁眼看向父亲,慢慢地,扯了扯嘴角。

她似是终于缓过了神,挽着老何的胳膊,把脑袋枕在了他的肩膀上,低声说:“没、没事,只是——突然觉得累。”

老何如何不清楚自己的女儿,知道这是借口,却也只是笑着说:“不适应B市的生活节奏吧?爸爸刚到这儿的时候也是这样,待一阵子就习惯了。”

何筱没说话,听着父亲的絮叨,因见到那个人而涌起的高度紧张感也渐渐消失了。然而有些反应是不受她控制的,只要想到那张脸,内心深处就像是有一道激流在涌动,让她忍不住颤栗不已。

请假在家待了一下午,何筱第二天才去上班。

第二日,她早早地就出了门。她工作的基管中心在B市的另一个区,从家里到单位要倒两趟地铁才能到。而何筱来B市时间不长,还不习惯拥挤成鲨鱼罐头的地铁车厢,所以她宁愿早走半个小时坐公交。

何筱的大学是在另外一个城市读的,两个月前通过公考考到了B市基管中心。她和母亲田瑛是一起来的B市,在这之前,老何独自一人在B市已经住了五年了。他在这里做汽车配件的生意,虽说没有太富裕,但也足够安身立命。趁着何筱大学毕业找工作,全家人都搬到了B市。

到了单位时间还算宽裕,何筱放了东西便去换衣服。和她共用一个储物柜的褚恬也已经到了,见她进来,忙不迭地冲她眨眼睛。何筱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转身想走,可是已经晚了。

“不许走!”褚恬堵在门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老实交代,昨天为什么跑?”

何筱眼皮子一跳,面不改色地说:“哦,我就是忽然想起来老何中午做打卤面,想回去尝一口。”

“这话你哄小孩子还差不多。”褚恬不相信,“说,昨天那个军官是谁,你见了他为什么要跑?”

“不是因为他。”何筱故作淡定,“行了,别私设公堂审我了,一会儿主任就来点名了,我要换衣服。”

褚恬不情不愿地让开:“这么说,你俩真不认识?”

“我跟你一起来的B市,上哪儿去认识他?”

何筱和褚恬是大学同学,一起通过公考到了B市,又统一被分到了基管中心,关系很是要好。昨天是她们第一天上班,中午闲着无聊就去了步行街打发时间,这才有了那么一出。

不过褚恬可不信何筱说的话,不认识,能当众叫出她的名字吗?然而见何筱如此回避,她也不好再穷追不舍。

等褚恬换好衣服出去,更衣室里只剩下何筱一个人了。她松了口气,坐在了沙发上。

早晨柔和的阳光透过窗纱照了进来,何筱盯着这大好的日光看了好久,一股莫名沮丧的感觉,从心底涌起。

不要说褚恬,甚至是她,都想不明白。

明明已是七年未见,她见到他时,第一反应会是转身逃跑……

历时三天,程勉和江海阳顺利地完成了遣送退兵的任务。

周六早晨,两人一大早开车从四川回到了部队。程勉下了车就去周副营长办公室汇报工作情况,临进屋前,还特意在大厅的军容镜前整理了下着装。

“副营长。”程勉敬了个礼。

“回来了?”周副营长正在摆弄他的花盆,抽空斜了他一眼,“此行可还顺利?”

程勉觉得好笑,他摘下帽子,一下子坐在了周副营长还没来得及收起的行军**:“还行。”

“非休息时间谁允许你坐床了?”周副营长厉声道,“站起来。”

这是来真的了,程勉唰的一下站直了身姿。周副营长绕到他身后,一边打量他的军姿一边训他:“当时给你安排任务的时候不是挺不当回事?现在怎么给我办成了这个样子?人都跑了还好意思说还行?”

“报告副营长,人我们已经找到了,任务也按时保量地完成了。”程勉笔挺地站着,声音响亮地说。

“任务完成跟你犯错误是两码事!为什么不往连里打电话调人帮忙?”

程勉紧绷着的脸上终于绽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这不是怕事情闹大么?”

“闹大?亏你找着人了,要是没有,可不就是一个处分能解决的事了,让你脱军装走人都有可能!到时候我看你找谁说去!”

“报告副营长,绝不会再有下次!”程勉表情一本正经地保证。

周副营长盯着他看了好几秒,又不解气地踢了他一脚,“行了,坐下吧。”

程勉松了口气,拽把椅子坐了下来,看见周副营长那盆花,随口问:“养的什么?”

周副营长表情有所和缓:“茉莉,还是你嫂子来的时候种的。”

自戳痛处,程勉转移了视线。

周副营长看他一眼,问:“怎么样?这次出去有收获吧?”

收获?程勉看着别处答:“当然有,而且还不小。”

“有就行,”周副营长没察觉出他语气中的怪异,继续说,“你现在还年轻,不历练历练就会眼高手低,这次不就来教训了?”

“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了。行了,要没什么事儿你就回去吧。”周副营长拍拍他的肩膀,想起什么,又叫住他,“对了,昨天我外出的时候遇到了赵老师,她说有三个月没见你了。这周末你要有时间,就回趟家。”说着他就来气,“你小子,要不是你母亲,我还不知道程副司令员已经调到B市两个月了。”

“又不是多大的事。”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程勉脸上却有了一丝笑意。他的父亲,一直以来都是个让他骄傲且崇拜的人。

出了老周办公室大门,程勉转身进了澡堂。洗去这一路的灰尘,换了身干净衣服,就去车库提车。自从父亲调到B市里,程勉还没回去过一次。车硬是开了两个小时才到大院门口。没成想还遇到一个较真儿的兵,不认识他车的牌照,不让他进。

程勉自问从小住过不少大院,现在又是陆军某集团军D师的现役军官,进出哪个单位还从没被拦过。他后退几步看了看大院外立的那块儿“卫兵神圣不可侵犯”的牌子,认命地进了值班室往家里打电话。没多久,认领的人就来了。

程勉睁眼一看,是他两月未见的母亲赵素韫。

赵素韫赵老师冷着一张脸敲了敲他的车窗,程勉松展眉头,赔着笑下了车:“妈,我回来了。”

赵老师动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可一旁有站岗的哨兵在,只得一言不发地把程勉领回了家。回到家了,也不理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权当没他这个人。

程勉头一回进新家,还能悠悠然地在房间里转一遭,二十分钟后,熬不住了,摘下帽子进了厨房:“妈,我都回来这么久了,您还没打算理我?”

“你还知道你有个妈?”赵老师哼一声,“你自己算算,我和你爸来B市几个月了,你回过几次家?”

就知道免不了要算总账。

程勉凑到母亲面前,讨好地帮她洗菜:“这不是最近新兵训练,事多了些么?您老当了这么多年军嫂,是应该理解我的。”

“我是理解你,但我就不能想儿子了?”赵老师一把夺过他即将放入口中的西红柿,“你说说,这违反了哪条条令条例?”

赵素韫当老师多年,就是搬到了基地大院也闲不住,没两天就去院里的小学当老师了。她最让程勉佩服的一点就是很少发火,以理服人,比如就是现在。

程勉让她教育这么多年也学聪明了,立刻服输:“我错了。以后只要有时间,我每星期都回家。”

“谁稀罕你。”话虽这么说着,赵老师嘴边却是有了一丝笑意,“吃饭了没?”

“没呢,要不您赏点?”

赵老师顺手给了程勉后脑勺一巴掌,开始烧水做饭。

一碗热腾腾的西红柿打卤面刚出锅,一家之主程建明也回来了。他看了捧着大碗吃得热火朝天的儿子一眼,说:“呵,我这是瞧见谁了?”

程勉打了个停战的手势,含混不清地说:“给我五分钟,吃完饭任您训。”

程建明哼一声,在他对面坐下,真等他吃了个底朝天才又开口:“前几天送退兵的时候是不是出了漏子?”

吃了一头汗,程勉松了松衬衣的扣子:“听老周说的?”

“你别管我打哪儿听来的,你只用回答我是或不是。”

“没什么大事。”程勉一脸轻松,“半路人跑了,你儿子我又把他给找回来了。”

一听他这浑不在意的语气,程建明的神情很严肃,“别把什么都不当回事儿,你要是再这样随随便便下去是要吃大亏的。”

“爸。”程勉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叫住程副司令员,“您儿子没您想的那么糟,您就不能盼我点好?”

送面上桌的赵老师也忍不住说程建明:“饭桌上不许再说部队上的事儿,你就不能给我留点儿不受你军事管辖的地方吗?”

母子齐上阵,程建明唯有埋头吃面。

吃过晚饭,程勉主动帮赵老师收拾了碗筷,又陪她聊了会儿天。到底是经不住熬,赵老师没多久就回屋睡觉了,程勉在一楼溜达了一会儿,径直去了程建明的书房。

从小到大,这书房都是程勉最熟悉的地方。程建明军校虽读的是通信指挥专业,但他本人却是军史研究爱好者,用他自己的话说:知史明鉴。

程勉倒对军史不是特别感兴趣,但在父亲的影响下也看了不少书,久而久之就对战争,确切地说是战争中的军人非常向往。再加上往上两代都是当兵的,程勉理所当然就选择了这个职业。

这还是搬了新家之后第一次进书房,围着书柜转了一圈儿,程勉感叹:“两个月没来,您这书柜里的好东西又多了不少。”

程建明看了他一眼,一边低头翻书一边说:“程勉,这次回来是不是心里有事?”

程勉有些意外:“我什么话还没说呢,您这可就知道了?”

程建明哼一声:“你是我儿子,有什么能瞒得过我?”

“其实也没什么。”程勉坐在了办公桌的另一边,过了会儿才继续道:“我想问您个人。”

“谁?”

“何旭东。”程勉顿了顿,又一字一句地补充,“就是何筱的父亲。”

“老何?”程建明惊讶地摘下眼镜。

“您知道何叔叔他转业之后去哪儿了么?”

程建明想了想:“我记得老何他是自主择业,当时转业搬家的时候老何回的是老家,这么几年没联系了,他现在在什么地方还真不好说。”

“这么说连您也不知道了?”程勉眯了眯眼睛。

“你问这个干什么?”也不能怪他如此好奇,自从六年前何旭东举家搬离导弹旅大院之后,程勉就再也没提起过有关何家的一切。尽管他知道他不可能忘记。

“爸。”程勉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桌子上摆放的KV坦克模型,神情难得有些犹豫,有些茫然,“说出来您可能不相信,我看见何筱了,就在我去四川的那一天。”

“何筱?”程建明更吃惊了,“你是说老何家的闺女?你见到她了?”

程勉点了点头。

“那她人呢?现在在哪儿?”

“我没来得及问——”顿了下,他低下头,“她一看见我就跑了。”

“跑了?这个何筱!”程建明失笑,“怎么回事?”

程勉看着父亲外套上的第一个纽扣,微微苦笑,没有说话。

这天晚上,程勉睡得并不好。

一向沾枕就睡的人倒是做起梦来。梦境幽暗逼仄,倏地天边响起一道惊雷,大雨瓢泼而至。他渐渐看清自己身处何地,七年前的仲夏时节,导弹旅大院的操场上,有一个女孩子双眼红肿却明亮地看着他,像是积攒了满腹的委屈,在这一刻倾泻而出。那双眼睛,似乎在说:“程勉,我真是个傻子!”

画面又一转,漫天星辰下,夜色温柔地笼罩在两张年轻的脸庞上,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对他说:“哥们儿,我想我是喜欢上笑笑了!”

看着自幼一起长大的发小的明亮笑容,他竟觉得心中无比的憋闷。

这种感觉无比真实,像是胸口压了一块儿重石,程勉猛地醒了过来,从**坐起,看着窗外微熹的晨光,狠狠地捋了捋头发。

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做这样纠结的梦了,程勉伸直双臂,睁眼在**躺了十几分钟,确定睡意全无之后,起身下床洗漱。

给赵老师和程副司令员准备好了早饭,程勉自己吃了一些后,就开着车出门了。

时间尚早,程勉并不是很着急回部队,一辆军绿色的东风吉普夹在早起上班的车流当中,显得格外的优哉游哉。相反,程勉的状态倒不是很好。

近一个月他几乎都没怎么休息过,刚送完老兵,气还没喘一口新兵就到了,他正好还是新兵一连连长,平时不光抓自己连里的训练,还得时刻盯着新兵连,以防出事。等新兵训练逐渐步上了正轨,又出了小陈这档子事。

想起那一天,程勉的脑子里就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何筱。他想起了那天在街头偶遇时她看他的眼神,连同昨晚梦境中她的样子,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忘不掉。这也是他今天出来这么早的原因,既然知道她在这个城市,他就要找到她!

握紧方向盘,程勉微微皱起了眉头。

关于何筱,他现在仅有两个线索。一是只是她在这里,二是——那天无意间瞥见的跟何筱在一起的那个女人身上带着的铭牌,上面刻着“基管中心”四个字。

在部队待久了,他对地方的单位了解也不是太多,只是凭名字大概猜测出这应该是个事业单位。默默在心里将这四个字又念了一遍,程勉决定就按照这个来找。既然那天两人穿着同样的衣服,那么毫无疑问何筱应该也是在这个基管中心工作!

只是,想着容易,等到真正实施起来程勉才发现有多难。且不说B市有多大,光是区就有十个。他最先去那天遇到何筱的那个街区,周围找遍了都没找到,无奈之下只得一个一个区寻过去,却又发现有许多称得上是基管中心的单位,他挨个问过,连一个跟何筱同名同姓的都没找见。

堪堪找过四个区,一上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程勉看了眼腕表,已经快一点了,距离归队时间还剩四个小时。望着窗外渐盛的日光,他的心情有些焦灼。

然而他并不想就此放弃,猛灌了口水,程勉又启动了车子,朝下一个与部队完全相反方向的城区开去。这一路过去又是相当不顺,几乎每遇到一路口都是红灯,气得本来就嫌时间不够的程勉狠狠地砸了下方向盘。

发泄过后,程勉看向窗外,视线扫过两点钟方向的时候突然顿住了。那里矗立着一栋高楼,顶层正高悬着四个大字:基管中心。

看着这四个字,程勉眼皮子猛跳。一刻也不敢耽误,红灯过后,他立马开了过去。

将车子停在高楼前面,下了车后,程勉发现自己对这座楼有一点印象。因为T师一位领导的老婆就在这里面上班,他曾经跟着那位领导还来过这里一趟。

盯着那四个字看了一分钟,程勉收回视线,迈开步伐向里面走去。刚走到大门口,就被保安给拦住了:“办理什么业务的?上那边取号排队。”

程勉思忖了下,说:“我是来找人的,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位叫何筱的女孩?”

“何筱?”

保安蹙了蹙眉,还没想出来,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就走了过来,说:“是楼上征缴科新来的那个何筱吗?”

保安一脸疑惑:“征缴科新进人了?”

“嗨,就是那个每回吃饭只打二两米的何筱。年轻人,我没说错吧?”

程勉不确定那是不是何筱,但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同名同姓的,他不愿意就此放弃。压抑住激动,程勉微微一笑:“没错。”

阿姨得意地挑挑眉:“行了,那你就跟我走吧。”

说着收起拖把,带着程勉就上了二楼。

这里的人比一楼多很多,隔着这么多的人,程勉凭借着绝佳的视力,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大厅尽头的那个柜台里的何筱。虽然她的周围挤满了人,但他还是认出了她。

这一刻,程勉感觉自己什么都听不见,大脑里似有花火炸裂,耳边嗡嗡响成一片。他想不到,居然真的就是她。惊喜来得这般突然,他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仿佛连话也不会说了。

“是她吧?”

阿姨热切的声音将程勉唤了回神,他低头对她笑了笑,声音僵硬到有些干涩和哑然地说:“是她。”

原地静立了片刻,程勉步伐缓慢地走向大厅尽头。一身橄榄绿从人群中穿过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程勉浑然不觉,注意力全部放到了低着头打印东西的何筱身上,不错开一眼。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作服,乌黑的长发整齐地盘起,露出半边恬静的侧脸。没有丝毫的不耐,尽管她身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她与他印象中的那个小女孩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程勉看着她,竟有些不敢上前。

也就是这踟蹰的一瞬间,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男人拨开包围圈闯到了柜台的最前面。人群中出现了小小的骚乱,中年男人将手里的一叠单据狠狠地砸到了柜台上,接着便口沫四溅地开始指着何筱骂道:“你怎么办事的?就这么简单的缴费单你都能给我打错?害我跑了那么多地方也没办成事?你他妈有脑子没?老子最烦的就是你们这些政府部门,端着铁饭碗却他妈都是吃白饭的!”

何筱错愕地抬头,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程勉。浑身的血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起来,她脸色发白地看着他向她走来,第一个念头不是逃了,而是躲。

还未待她来得及有所反应,面前的中年男人被她这种看似刻意无视的态度激怒了,用力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扯出柜台:“走,找你们领导说清楚!”

“你放开我。”

何筱有一瞬间的慌乱,离得近的同事也纷纷过来帮忙,然而都是女性,使不上什么力。中年男人已经不依不饶地骂骂咧咧地扯着她往外走,直到他的手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拽住,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中年男人恼火地看着面前这个穿军装的人:“有你他妈什么事儿,给老子松手!”

程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冷冽地像是淬了一层薄冰:“你先松手。”

“嘿,老子教训这些猪脑子关你什么事儿?”

“你再骂一句试试看。”

“我就不信邪了。”中年男人冷笑一声,“再他妈多事,就是穿军装的老子我也照揍不误——”

话音刚落,一个拳头就挥了过来。

程勉眼睛眨都没眨,只微微一个侧身,就将他的两只手反剪到了身后。疼得那人直嚷嚷:“当兵的打人了!当兵的打人了!”

正在这个时候,一楼的保安也上来了,见状忙过来拦:“各位!各位各位!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程勉看了保安一眼,双手暗暗使力,听到中年男人哎哟一声,便沉声问道:“还骂不骂了?”

“不骂了不骂了!老子胳膊都断了!”

“老子?”

胳膊又被往里拧了一下,中年男人即刻改口:“你是我老子!”

程勉冷哼一声,松开了手。中年男人一朝得救,气不过又要扑上来,幸好保安及时拦住了他:“冷静!有什么事咱们洽谈室说,千万别打架!”吃了亏,中年男人有所收敛,狠狠瞪了程勉一眼,跟着保安走了。程勉就一直站在原地活动着手腕,表情看似漫不经心,可眼中的狠厉和冷冽仍在,吓得中年男人不敢再回头看一眼。程勉讥讽地笑了笑,视线一转,看见苍白着脸站在一旁的何筱时,突然醒过了神。

视线相对的那一秒,何筱忽然惊醒了过来,转过身,就往身后的楼梯走。

程勉这一次反应很快,拔腿就追:“何筱!”

何筱没理他,只是下楼的步伐更快了。那高跟鞋一晃一晃的,看着程勉都替她担心,也顾不得什么了,上前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笑笑,我是程勉。程帅帅!”

突然被他叫出两人的小名,何筱顿住了脚步,她转过身看着程勉一脸着急的表情,泛红的眼睛微微睁大,说:“你放手。”

“不放。”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楼上隐约传来脚步声,何筱是丢不起这个脸了,于是只好咬牙切齿地说:“我就上个厕所!”

程勉愣了下,动作麻利干脆地收回手,摘下大檐帽捋了捋精短的头发,颇为不好意思地说:“那你去,我在这儿等着你。”

何筱咬咬唇,转身进了一旁的卫生间。

关上卫生间的门,何筱浑身有一种脱力感,这种感觉在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更加明显。衣着不整,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她想不到,第二次见到他时,自己竟也是如此的糟糕。

想起他那身整齐的军装,何筱简直难过地无地自容。

然而何筱终究还是压抑住了所有情绪,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对着镜子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的场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只见褚恬正围着程勉说着什么,满面红光,热情地揽着他的胳膊不肯松手。程勉从没经历过这种阵仗,虽然有些不自在,但还是保持着微笑,见到何筱出来了,忙向她使眼色。

何筱还没反应过来,褚恬看见了她,向她招招手:“何筱?快过来快过来。”

正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程勉,何筱尽量把自己的视线放在褚恬身上:“服务台没事了?你怎么有空跑这儿来了?”

褚恬长相漂亮,声线极佳,一来就被分配到了一楼的接待前台,全中心最忙的地方。

“我听保安大叔说楼上你那儿有人闹事,正想上楼看看你的时候,就在这儿碰见一位兵哥哥。”说到这儿褚恬一双凤眼狡黠地眨了眨,凑到何筱耳边低声道,“就是上星期帮我夺回钱包的那位,帅死了!”

何筱不免抬头看了程勉一眼,只见他尴尬地又捋了下头发,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这位——”

“我叫褚恬!”某位花痴很是干脆地报上自己的姓名,笑盈盈地说,“你来我们中心办什么业务?办完之后是否有时间?一起喝杯咖啡吧,我正好要谢谢你。”

程勉礼貌却不容抗拒地把胳膊从褚恬手中抽了出来:“多谢你的好意,我不是来办业务的,是来找人的。”

听到这话,何筱两只脚不受控制地想向后转,齐步走。程勉见状马上叫住了她:“何筱!”

何筱眼皮子一跳,又把身子转了回来。低头压了压裙边,偏着头不看程勉。

程勉看着她,发自肺腑地笑了笑,而后对早已经呆掉的褚恬说:“走吧,我请你们喝杯咖啡。”

本来这次突然的见面就给何筱带来很大的冲击,她不想去,只是架不住褚恬缠着她,三人只好去了离中心不算太远的步行街口的咖啡厅。

程勉为何筱和褚恬一人点了杯咖啡,自己则端了杯温水。习惯性地晃了晃手中的杯子,程勉一边听着褚恬的叽叽喳喳一边拿余光打量何筱。只见她一直在用小匙搅动咖啡,偶尔附和褚恬两句,基本不看他。不知怎么,程勉突然笑了下。

坐在他对面的褚恬有一种被击中的感觉,虽然知道他的目标是何筱,但还是忍不住跟他说话:“程军官,你跟我们笑笑之前就认识?”

“叫我程勉。”他说,“我们之前住在一个大院。”

褚恬立马对何筱怒目相向:“那你怎么说不认识他?理由充分得我这么聪明的人都差点被你骗过去!”

何筱端着杯子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咖啡洒出来了一些。她看了程勉一眼,低头找纸,一边擦拭一边说:“那天我没认出来。”

“哼,你少骗我。”

何筱尴尬地瞪褚恬一眼,却听见程勉说:“我信。”

她几乎是诧异地向他看去,只见他淡淡笑了下,看着她的目光柔和又深邃,像是带着某种吸引力,让她难以挪开视线。她听见他一字一句地说:“在那之前,我们已经有七年没见过面了。她没认出我来,很正常。”

记忆中的程勉很少有这样认真的时候,也很少有这样顺着一个人的时候。何筱知道自己有一千一万种方式将话题接下去,然而此时此刻的她却听见自己说:“七年?那么久了吗?”

程勉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他慢慢放下手中的水杯,似是思索了会儿,才说:“确切地说,七年零两个月了。”

看着他的表情,何筱才明白自己的回应有多么的糟糕。

看出了两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褚恬打圆场似的讪笑着说:“确实够久的。”

程勉扯了扯嘴角,待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他按下接听键,一分钟过后挂断电话,略带歉意地对褚恬和何筱说:“我得回去了,连里突然有点事。”

何筱没有说话,原本就是躲不过要来的,现在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么快?”褚恬有些遗憾地看着他。

程勉点点头,偏头看了何筱一眼,犹豫了下,还是问道:“何筱,能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么?”

何筱动了动嘴唇,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褚恬抢了先,将她的电话号码蹦豆子似的倒了出来。程连长用最快的速度存了下来,不一会儿何筱的手机也响了,她拿出来一看,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是我的号码。”程勉看着她说,“以后常联系。”

手指悬在屏幕上好久,何筱收起手机,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出了咖啡厅的门,沐浴在阳光下,程勉顿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他回头,向仍旧坐在原地的何筱和褚恬挥了挥手,才上车离去。

何筱就这么一直看着这辆东风吉普越走越远,眼神渐渐有些迷离。像是什么也不记得了,脑子里只剩下他走之前留给她的那个灿烂笑容。

“哎,笑笑,好男人啊。”

褚恬感叹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何筱却只是盯着窗外,直到那辆东风吉普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当中,才回过头,低声对褚恬说:“回去吧。”

程勉是一路飞车回的部队。

进了营区,东风小吉普直奔新一连。前只脚刚踏进办公室,就让文书叫来了新一排的排长。新一排排长江海阳到得很快,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士兵,三人并排站在一起,表情都非常严肃。

程勉看着他们,正要说话的时候突然觉得嗓子干得厉害。他含了口温水咽了下去,扯了扯军衬的扣子,看着面前的三个人,眉头一挑:“火急火燎打电话也说不清楚,出什么事了?”

似乎是觉得难以启齿,江海阳有些艰难地开口:“五班,有两个新兵打架。”

程勉微微蹙眉:“规定各班正副班长都要看好自己班的新兵,怎么还能打起来?”

五班长操着一口带着山东方言的普通话回答,黝黑的脸透出一丝无奈:“要是别的兵还好说,这两个都是同一军区大院过来的,日常训练表现不突出就算了,相互之间还爱顶牛,顶着顶着可不就打起来了,连我和班副的管教都不听。”

话说到这里,程勉就知道了原因。五班那两个兵都是部队子弟出身,两人从院里开始就是孩子王,成天带着两拨人马斗个不停。现如今入了伍,就把这“优良传统”带到了部队来。

程勉在接手新一连的时候对这些情况多少有所了解。看见这两人止不住就乐了。这叫什么,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不过这话程勉也就是在心里说说,部队里鼓励相互比拼,但目的是共同进步,像这种恶性斗殴事件那是绝不允许的。

想了想,他说:“这件事等我跟指导员商量过后再做决定,那两个兵现在什么情况?”

江海阳答:“有些小擦伤,卫生队处理过后就一直待在禁闭室。连长你要不过去看看?”

“不用。又不是因功负伤,我去慰哪门子问?”程勉拒绝得很干脆,“先待着吧,明天训练照旧。”

“是!”

三人并排敬了个礼,五班的两个班长先出去了。江海阳留在最后,把门关住,又折了回来。

程勉看他:“还有事?”

江海阳嘿嘿一笑:“连长,这话得我问你。”

程勉瞥他一眼:“我怎么了?”

江海阳斜倚在办公桌边:“我发现,您老打从四川回来就没给过兄弟们好脸色,属下我斗胆问您一句?”

“说。”

江海阳嬉皮笑脸:“那天,看见您老就落荒而逃那姑娘是谁?”

程勉喝了一口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你那点儿侦察兵的功夫是全用我身上了?”

一看程勉的表情,江排长就意识到这问题触到上峰雷区了,讪笑着举手投降:“得,当我没问,当我没问。”

“快点滚。”程勉作势踢他一脚,那小子立刻也就颠儿了。

江海阳来得快逃得也快。

盯着打开又合上的大门看了一分钟,程勉蓦地笑了下,偏过了头。

窗外的花早就凋谢了,连带着枯败的树枝都被前段时间那几场大雪给遮住了。程勉伸手推开了窗户,刺骨的冷风趁势钻了进来。

看着地上那厚厚的一层积雪,程勉的心情莫名有些烦躁。正好连里有个兵从花丛前走过,他张口叫住了他,嘱咐道:“叫几个人,带上工具,把这花丛里的雪给我铲出去。”

年轻士兵愣了下,随后马上答了个“是”,领命而去。

侦察连连长程勉最讨厌下雪天,这是整个营都知道的事。然而各种缘由,却只有程勉自己一个人清楚。

即便是从未刻意想起,他也永远忘不掉,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是如何看着那辆载着何筱的火车,一步一步地驶向远方。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精疲力竭之后仰躺在地,看着被雪辉映衬得发亮的夜空。乌黑却又明亮,像极了,何筱的那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