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那些过去,都走远了2(1 / 1)

听了褚恬的话,徐沂看着手里的两张卡,良久才说话。“恬恬,”他叫着她的名字,声线发紧地不知道要说什么,到最后他看着褚恬,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失笑出声,“你怎么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了?”

褚恬被他的反应搞得有些窘:“又不是全让你给拿过去,再说了,是借,不是送。”

“我知道了。”徐沂止住了笑,柔声说,结果又被瞪了一眼。他打量着手里的两张卡,把褚恬的那张还给了她,“这张用不着,你拿回去。”

“怎么用不着?你工资卡里的钱肯定不够。”

“够不够另说,但是这张卡是妈留给你的,我不会要。”

听他这么说,褚恬着急了:“那你这么给人送过去,也帮不了多大的忙。”

“这个你就别管了,不够我来想办法,想不出办法能帮一点就是一点。”徐沂的态度很坚决,“你不用再说。”

很少见他这么固执,没捞着表扬也就算了,还被他噎得没话说。褚恬气不过,抓住他的手就开咬。幸好徐沂反应快,捏住她的下巴直接将她的唇瓣含住了。

莫名其妙就被亲了,还是一个热辣辣的长吻,被放开之后,褚恬浑身的劲儿都没了,靠在始作俑者的肩头轻喘着气。徐沂仿佛意犹未尽地亲吻着她的脸颊和耳朵,温柔的呼吸拂过细致的皮肤,引起怀中人一股股的战栗。她忍不住想挣脱,却被他抱得更紧。

低低慨叹一声,他说:“恬恬,谢谢你!”

褚恬心里发酸,却只轻哼一声:“你早就有打算了是不是?只不过是不知道怎样跟我说。”

徐沂没有说话,咬了下她的唇瓣,算是默认。

被咬得有些疼,褚恬轻呼出声,发亮的眼睛瞪了某人一眼。她就知道,所以她抢在他之前开口,用表姐涂晓的话说,至少心里痛快。只是转念一想,褚恬又有些惆怅地说:“本来钱就不多,你又不要我的卡。”

“没关系,我有办法。”徐沂抚着她的长发说。

“你有什么办法?”

徐沂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脑袋让她在车里等着,而后兀自下了车。褚恬看着他的背影,一头雾水。

不一会儿,徐沂就回来了。他向区队长请了两小时的假,开着车带着她回了A师家属院的房子。大冷天,他没让她下车,直接上楼取下来一样东西。褚恬一看,仍是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她指着信封问,“难不成里面装的也是银行卡?”

还真让她猜对了。徐沂从里面取出来一张银行卡,递给了她。褚恬差点儿把眼珠子瞪出来:“哪儿来的?”居然敢背着她藏私房钱!

“忘了?”徐沂好笑地觑了她一眼,“还是之前妈来家里时塞给你的那一张。”

褚恬立刻就想起来了,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手里的卡:“原来是这张,我还以为你已经还给妈了。”挑眉望向徐沂,“你当时不是很不高兴嘛,现在怎么就拿出来用了?”

徐沂将卡从她手里拿了回去,正反面摩挲了半天,才低声说:“就当妈是替大哥出的吧,只希望他不要嫌我这个做弟弟的没本事。”

说话间徐沂的神情有些黯淡,看得褚恬心里也揪了起来。

“不会的。”她柔声安抚他,“大哥一定都知道,他不会怪你。”

徐沂浅淡一笑:“但愿如此。”

周末,徐沂请了假,独自一人去了军区总院。

正值周末,军区总院一如既往的人多。徐沂穿过如织的人群,坐电梯上了十楼。到方哲办公室时,他刚好送走一个病人,看见他来,方哲表现出极大的意外。

“这回可真是好久不见了。”他伸出手来。

徐沂笑着同他握了握手,两个人寒暄了几句,便切入正题。

“是为孟凡来的吧?”方哲看他,“正好有件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

“是这样,前几天孟玉和孟伯父做了各项配型检查,昨天听肾内科的同事说结果出来了,都合格,符合移植的条件。”

“这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徐沂精神为之一振,“什么时候可以做手术?”

方哲可没他那么乐观,他慎重地说:“孟伯父这么些年为了照顾孟凡身体几乎已被掏空,健康状况并不好,所以是否要捐献,孟家人还是有些犹豫。”

徐沂想,这个犹豫的人大概是章晓群。依他对孟玉和的了解,如果能救女儿,让他上刀山下油锅都没二话。可章晓群就不一样了,丈夫和女儿对她同样重要,她很难做出取舍。

“这几天是谁在陪护?”徐沂问。

“孟伯父,孟伯母回老家筹钱去了。”

这么说,他来得还正是时候。徐沂心里想着,便说:“我过去看看。”

两个人一起去了内科病房。到了孟凡的病房前,徐沂却停下了脚步。方哲起初有些讶异,瞬间又了然。

“看你这么淡定,我还以为你现在敢见她了。”笑着指了指他,方哲说,“不过孟凡现在的精神状况却是比之前好一些了,生理的疼痛,总是能让人更清醒一些。”

“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见她。”隔着门上的小窗望向里面,徐沂低声说,“麻烦你,请孟伯父出来吧。”

方哲低叹了口气,轻敲了几下门口,推门而入。

出乎意料的,病房里只有孟凡一个人,并不见孟玉和的身影。方哲去护士站问值班护士,也没人知道他的去向。他看向徐沂,问道:“你这里有孟伯父的电话吗?可以试着打一个。”

徐沂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在这再等会儿。”

方哲见他主意已定,便也没多说什么:“那我先过去,有什么事电话联系。”

徐沂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离开之后,在离孟凡病房不远的走廊长椅上坐了下来。之所以选择等在这里,是因为他心里清楚,孟玉和不是能撇下孟凡一走半晌的人,大概是有什么急事要办才不得已离开。那他就正好留在门外,替他看顾着孟凡。

徐沂头倚着身后的墙壁,慢慢地合上了双眼。原是想着趁这个工夫闭目养下神,可连日训练的疲倦此刻翻涌上来,眼皮就变得越来越沉。打熬不住就要睡去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一下,打开一看,是褚恬发来的短信,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手指细细摩挲着屏幕,徐沂淡淡一笑。他是老早就知道了,他家这个宝贝就是这么矛盾的性子,心里惦记着,可是怕彼此尴尬,索性就不过来。其实跟她有什么关系呢,所有的委屈和顾虑她都不该受着。不过是因为他。

闭了闭眼,徐沂极为缓慢地打着字,回复了句:“孟伯父有事出去了,我还在等。”

按下确认键,短信刚发送出去,徐沂就用余光瞥见一个穿着深灰色棉服的男人向这边走了过来。正眼一看,正是孟玉和。

孟玉和也看见了他,当下愣在原地,手臂一个不稳将提着的塑料袋抖落,里面装的苹果也像珠子一般哗哗地滚落下来,其中几个滚到徐沂的脚边。

徐沂定了定神,俯身将苹果捡了起来,走过去递给了孟玉和,还轻轻地称呼了他一声伯父。孟玉和被他叫得有些恍惚,一双愈显浑浊的双眼微微发涩。他迟疑了片刻,才拎起袋子装住苹果。

“过来了!”他强自一笑。

徐沂嗯一声:“我听方哲说起孟凡姐的病了,就过来看看情况,刚巧您不在,就等了会儿。”

“哦,刚出去了趟。”孟玉和说着,避开他的视线去拧病房的门,忽而又想起来,他看着徐沂,“你——”

“我不进去。”徐沂说,“我在外面等您。”

不知为何,他的直接让孟玉和感到一丝尴尬。手在门把上摩挲着,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推开了病房的门。

徐沂仍坐在长椅上等着,不一会儿孟玉和就出来了,他慢慢地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了。

“刚刚进去,看到凡凡睡着了。”孟玉和刻意压低声音道,“这段时间因为血液感染,她浑身发疼,能这样熟睡的时间不多。”他说着,放在膝头的双手慢慢收拢。

“能睡着就好。”徐沂浅淡一笑,“睡着了,就没什么心事。”

孟玉和也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他侧头望向徐沂:“自从上次跟你爸喝了一次酒之后,我就想以后你可能就不会来了。就是我自己想想过去的事,也难免觉得荒唐。”

徐沂的表情却十分平静:“伯父,咱们今天不说这个。我来,是想给您一样东西。”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装着银行卡的信封来,递给了孟玉和,里面是他新办的一张卡,将之前两张卡里的钱都挪了过来,“这里面有些钱,您先拿着给孟凡姐看病,密码是六个1。”

孟玉和浑身都僵住了,舌头像是打了结,好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不行!我怎么能拿你的钱!”他霍然起身。

徐沂也跟着站了起来:“那就当是我借给您的,先给孟凡姐把手术做了,之后您再慢慢还。”

“不行不行!”孟玉和连声拒绝,“这钱我不能要。”

“那孟凡姐的手术费怎么办?”

“这个你不用管!”孟玉和一摆手,“我们自己有办法筹钱。”

徐沂一怔。他设想过孟玉和会拒绝,却不承想他的态度会这样坚决。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孟玉和略显粗鲁地打断了。

“徐沂,你什么也别说了,这钱你也收回去。”说着拿过信封就往徐沂的衣服口袋里塞,边塞还边说着,“千万别再提这茬了,看在我这张老脸的分儿上,千万别了。”说到最后,孟玉和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伯父——”察觉出不对,徐沂伸手拉住他的胳膊。

孟玉和使了老大的劲才挣脱,逃也似的回了病房,将房门重重地关上了。

徐沂被完全隔绝在门外,耳朵也被那关门声震得嗡嗡作响。在来往人群的注视下,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等到下午5点还不见徐沂回来,褚恬有些着急了。

因为徐沂暂时不想让父母知道,所以褚恬就在家属院的房子里等着他。眼瞧着天都快黑了,却仍不见徐沂的踪影。

褚恬又给他打了个电话,依旧是没人接。这下她是彻底坐不住了,抚着肚子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最后实在是忍不住,褚恬穿上衣服下了楼,准备打车去趟医院。结果一出楼梯口,就看见不远处花坛那儿坐了个人。定睛一看,不是徐沂还能是谁?

褚恬气得简直想咬他,好不容易忍住了,她走过去,居高俯视他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上楼?”

面前的人没有说话,抑或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可褚恬等不及了,她用脚踢了踢他:“问你话呢。”

徐沂终于抬起了头,看了她一眼,递给了她一样东西。褚恬打眼一瞧,正是那张卡。她愣了下:“没送出去?”

“没有。”徐沂说着,语气没有什么波澜。

褚恬觉得有些不对劲,正要在徐沂旁边坐下,却突然被他一把拉住坐到了他的腿上。心猛一跳,就听见他训她:“凉,不要往那边坐。”说着抱了抱她。

褚恬心中一暖,语气也就软了几分:“到底怎么回事?”

“孟伯父不要。”

褚恬有些错愕:“为什么?”

刚刚发生在医院的那一幕,徐沂已经不愿再回想。听她问起,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大概是不愿意再麻烦我了。”

褚恬沉默了几秒,不得不承认徐沂说得很对。她还记得那次徐建恒车祸之后孟玉和对她说的那些话,他说自己糊涂和自私,那样深切的后悔与悲痛不会有假。现在看来,他应该是真觉得自己无颜面对徐沂。

“那怎么办?”她问。

徐沂凝视着前方,淡淡一笑,温蔼的双眸被浓浓的夜色映衬得愈发清透。

“恬恬,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同意扮作我哥,陪在孟凡姐的身边吗?”

褚恬“嗯”一声,尾音轻扬,不知道他为什么此刻突然提起这个。

“因为我知道,无论怎样,大哥都希望孟凡姐活下去。”

褚恬怔了下,忽然觉得心中酸涩一片。“你呀!”她气他只为别人不顾自己,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那时的我到最后怯懦了,这一次,不会了。”他轻而有力地说。

褚恬也晓得他没那么容易放弃,鼓了鼓嘴,咽下所有劝他的话,她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再看吧。”徐沂低叹一声,很快消散在冬日凛冽的风中,“总会有办法。”

说这句话的第二天,徐沂就回了陆指。临走前告诉了褚恬今年有寒假,为期一个月。不管怎样,在发生了诸多事之后,也算是一个好消息了。

褚恬最近上班有些倦怠,肚子里的孩子月份越来越大,她渐渐也感觉到了身体的不便和吃力,工作时间总也忍不住打瞌睡。冯骁骁早就劝她回家休息了,宋可如也不希望她来回奔波那么劳累。当时还觉得他们都太紧张了,现在也不禁萌生了退意。

临近年底,西汀公司人事上发生了小小的变动。褚恬一直是不太关注的,奈何身边有冯骁骁这个八卦通,一早就把赵晓凯辞职的消息告诉了她。好久没听人提起赵晓凯这个名字了,褚恬想了会儿才想起来他长什么样。

“他辞职了?”

“是啊!”冯骁骁脸上洋溢着八卦的激动,“你知道他为什么走吗?据说是因为跟同部门一个女同事搞上了,结果被那女同事的老公抓奸在床,将他堵住好打了一顿,还举报到了咱们公司。有这样的员工咱老总也颜面无光啊!趁早让他滚蛋了,年终奖都没他的份儿。”

褚恬微微有些囧,没想到赵晓凯最后还是栽在这有夫之妇身上了,这到底是什么口味啊!稍微感慨一下,褚恬并没有将此人放在心上,倒是透过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另外一个人,赵小晶。

自从家属院那一晚,她就再没见过褚屹山和赵小晶了,但也不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偶尔跟小姑褚冬梅联系的时候,也能听到一些,尤其是两个人的儿子。据说是做了手术,情况好了一些了。

褚冬梅在电话里这样感慨道:“赵小晶为了孩子也是操了不少心,憔悴得没个人形了,见了保管你认不出来。”

褚恬不是听不出来,小姑话里话外对赵小晶已经没有当初那么反感了,这段时间以来为了孩子更是主动给她打了不少电话。然而褚恬并不怨她,毕竟赵小晶给了褚家一个实实在在的儿子,哪怕带点残缺,褚屹山百年之后坟头上也有人给烧炷香了。小姑曾经为她抱不平不假,如今关心小侄子也是真心。就连她自己在听到两个人的儿子情况有所好转的时候,心底也稍稍轻松了些。

褚冬梅还在电话里跟她说:“你爸知道你怀孕的消息了,挺高兴的,还说要来看你呢。”

褚恬知道小姑这是在替褚屹山试探她的态度,静默了下,她说:“你让他看好自己的儿子少操份心吧,我这边挺好的,不是随便一个男人都像他那样靠不住。”

褚冬梅失笑:“你这孩子……”却又不好再说些什么。

“小姑你就原话转达给他,他听了自然明白我的意思。”说完,褚恬就挂了电话。

褚恬知道自己心软这个毛病是改不了了,所以说这话,不过是为了让褚屹山别再担心她和徐沂。至于其他的,她心里也清楚,这辈子不可能再原谅他了。

这天临下班前,褚恬突然接到了徐建恒的电话。

在这之前,他很少给她打电话,所以她赶紧接了。好在没什么事情,徐建恒打电话来只是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翁媳二人一起吃顿饭。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褚恬还是应下来了,出了公司大楼,就看见徐建恒派来接她的车。

这顿饭是在私房菜馆吃的,荤素搭配,清淡适宜,很适合褚恬目前的口味。她怀着孩子到了这个月份,正是胃口大开的时候,点的菜一大半都到了她的肚子里,吃到最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徐建恒没吃多少,看着她胃口如此之好,眉目间露出慈和的笑意:“前阵子瞧你吃东西总是吐,现在看你能吃,我也就放心了。”

“还得谢谢您,带我来吃这么好吃的东西。”

徐建恒品着茶,看着她吃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其实今天带你出来,也是有件事想要问问你。”

褚恬就在这儿等着呢,立刻擦干净嘴,坐端正了:“您说。”

徐建恒被她逗得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还是你妈前天跟我说的,说她前几天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提示她一张银行卡里转出去了十万块钱。这张银行卡,正是之前她给你们的那张。”他看着褚恬有些紧张的表情,立刻缓和了语气,“别紧张,这钱给你们就是让你们用的。只是你也知道徐沂,之前一直不肯拿家里的钱,这还是第一次动家里的卡,而且一动就是这么大的数目。你妈妈跟我,也是怕你们两个人遇到什么难事急需用钱,又不敢跟我们说怕我们担心。”

褚恬抿紧了唇,神情难得严肃起来。

徐建恒见状立刻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褚恬看着徐建恒一双锐利的眼睛,心知是瞒不过去了。她想了想,心一横,还是把孟凡的病和给孟玉和借钱的事说了出来。

徐建恒听完,沉默了下来。

褚恬自然知道他的心结,见他不说话,想了想,又补充了几句:“爸,其实这事是我提出来的,只是我们俩的钱加起来没那么多,所以才动了卡里的钱。”

徐建恒回过神来,见她一脸的忐忑不安,不由笑了笑:“我知道了。”

知道,知道什么了?褚恬茫然了。

然而徐建恒没再多说,招手叫来侍应生结账,就离开菜馆回了家。临睡觉前,没再跟她说过一句话。

褚恬是彻底睡不着了,躺在**捧着肚子也不能辗转反侧,实在发泄不出来就跟徐沂发了条微信消息。

小甜甜:“老公,完蛋了,顶不住爸爸的压力,我把那件事告诉他了……”

发完微信的第二天早上,褚恬一起床就听到徐建恒外出的消息,当时就慌了。当着婆婆宋可如的面不敢表现出来,回到房间就给徐沂打电话,却打通了一直没人接。褚恬简直心急如焚,只好在心里期盼着徐建恒出去是为了别的事。

然而,如褚恬所料。徐建恒外出,确实是去了军区总院。他让司机放慢速度,不慌不忙地向医院开去。待他赶到医院的时候,章晓群和孟玉和都在。夫妇俩陪着医生从病房里出来,神情凝重。

三个人就这样打了照面,许是之前见过徐沂后就有了心理准备,孟玉和这一次没有显得太过吃惊。倒是章晓群,看见徐建恒就一脸防备。

“你过来干什么?”

“听说孟凡病了,我过来看看。”徐建恒说着,礼节周到地递上了果篮。

章晓群没有接:“这倒是新鲜,凡凡都病了两三年了,您这会儿才想着过来看看?”她觑了那果篮一眼,“不需要你假好心,把东西收回去吧,我们不需要。”

面对章晓群的尖酸刻薄,徐建恒并不作声。反倒是孟玉和听不下去了,低声制止了妻子,又对他说:“多谢你来这一趟,只是凡凡睡着了,不方便让你进去了。”

“倒不是一定要进去。”徐建恒沉吟片刻,说,“我这次来,其实还有别的事。老孟,方不方便找个地方,我有话给你说。”

孟玉和其实早已猜到他的来意,沉默了会儿,点了点头。章晓群看样子不太知道之前的事,拦着他不想让他去。孟玉和权当没听见,嘱咐她好好照顾女儿,就转身跟了上来。

两个人没有走太远,就停在军区总院后面小花坛的一个小亭子里。还是徐建恒提议的,那阵子他生病住院,烦闷的时候总喜欢让褚恬推着他过来静坐片刻。

听他这样说,孟玉和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幅场景。那还是孟凡以前住院的时候,没事的时候总是喜欢来这儿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仰着脖子看着天,就等着飞机飞过。看到飞机的那一刻她是真高兴,就像个孩子一样。然而等飞机飞走了,她却又不说话了。他从那时就知道,女儿的心魂,从徐洹离世的那一刻就跟着他走了。

二人在小亭子里坐下,望着天空,孟玉和低声说:“我能猜到你这次为什么来,其实上次徐沂来过之后,我就想给你打个电话把这事说一说。徐沂是个好孩子,我们不会拖累他。”

徐建恒点了点烟灰,眯着眼睛吸完一整支烟,才声音喑哑地开了口:“我这次来,不是为了跟你说这个。”将烟蒂放到一旁,他侧头问,“凡凡的医药费,还差多少?”

孟玉和一怔:“徐老弟——”

徐建恒打断他,“你就老实跟我说个数。”

孟玉和沉默了许久:“若是做手术的话,大概还差十万。”

“做手术?找到肾源了?”

孟玉和苦笑:“别人的倒是没有,只是老天保佑,我的还算能用。”

徐建恒蹙了蹙眉:“你的?就没有别的合适的了?”

孟玉和摇了摇头:“若是有就好了,只可惜现在肾源紧张,多少人都在排队等,轮到凡凡也是猴年马月了。我和她妈妈都等不得了,一刻也不愿意看她受这罪,既然我的能用,那就做吧。”

徐建恒听罢,长长地叹了口气:“让孩子受苦了。”

孟玉和听得嘴里直发苦,好半天才咽下,堪堪发出声来:“不管如何,我只要她活着。”

活着。徐建恒被这两个字深深戳中,久未撼动的心也感到一丝酸涩。为了掩饰自己的异状,他取出一张卡,递给了孟玉和。

孟玉和着实震惊了一下,他没想到这父子二人居然都是到医院来给他送钱的。可他怎么能收?他站起身,弯着腰,几乎是哽咽着推拒:“徐老弟,快收起来。算我求你,快收起来。”

如果换作他人,说这话有可能是惺惺作态。可这人是孟玉和,徐建恒相信,他是真的不愿意要他的钱,或者说,没脸拿他的钱。

“老兄,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只是我要告诉你,这钱,跟徐沂无关。”徐建恒低缓开口,将孟玉和扶了起来,“有件事,我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

那是老大徐洹分配到空军部队第四年的时候,有一次老大写信回家,说年底要休假,而且还要带刚刚研究生毕业的女朋友回来,还说要利用这四十多天的假期把婚给结了。如此重要的消息,哪怕是早就知道老大交往好几年的女朋友,他们夫妻二人还是感到突然。所幸之前见过那女孩子几面,留有不错的印象,再加上老大喜欢,他们也没打算反对。不管年底能不能把婚礼给办了,他们二人仍是认定这个媳妇了。

然而也就是在那一年,徐洹出了事。那时他们夫妻二人差点没被中年丧子之痛打垮,哪里还能记得孟凡这个人。等到他们好不容易熬过那一劫的时候,孟凡已经彻底病倒了。

他记得,当时他们还来看过孟凡几次。只是看到孟凡形销骨立、形容枯槁的样子,妻子宋可如就泣不成声,回到家里必有好几日难以入眠。久而久之,他们就不敢去看她了,只在最后一次临走前往孟凡的枕头下塞了一些钱。再后来,听说徐沂时不时地去看她,心里也就慢慢放下了。

“那一年,徐洹的妈妈听说他年底要带儿媳妇来,老早就给他准备好了钱,想着他结婚之后买个房稳定下来。这小子知道了,把他攒的钱全部放在他妈这里,说自己的婚房要用自己的钱买。我和他妈妈没办法,就只好给儿媳妇包了个红包。只可惜我们无福,最终没等到儿媳妇上门,就没了儿子。”回想起过去的一幕幕,徐建恒声音有些失意,“老兄,这张卡里面,全部是徐洹的工资和抚恤金,我们没有多放一分。它本就该是属于这两个孩子的,如今徐洹不在了,就请你代孟凡收下,也算是成全他们两个人。”

老泪纵横的孟玉和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对不住。此时此刻,他心里都是歉疚,想起他们一家对徐沂做的事,就觉得无言以对。

看到他这样,徐建恒心里也不好受:“上次,我确实是生你们的气了,也把话说得重了些。只是一码归一码,始终是孩子的病要紧,你也不要想那么多了。”

这话更叫孟玉和心酸。他慢慢收住泪,声音黯然道:“徐洹是个好孩子……只可惜,我这辈子都没这个福气……还有徐沂,我们一家都对不住他。”

提起小儿子,徐建恒微微一怔,对不住他的,又何止是他们一家,连他这个做父亲的,亦难辞其咎。

“所以说,在这件事上,我原谅不了你们,也原谅不了我自己。”徐建恒低声喃喃道。

说到底,他的孩子有什么错。不过是活得太清楚,太执着,反倒要吃些苦。如果在他还小的时候,他是决不会让他受一丝委屈。不像现在这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突然间一阵朔风又起,惊起树间的群鸟,振翅遥遥向着远处飞去。

到最后,这钱孟玉和还是收下了。徐建恒说,这钱即便他不要,直接给医院也是一样的。而孟玉和也无法再拒绝了,他知道,接了这钱,两家之间最后这一点情谊也就断了。这是他急需的,也是徐建恒想要的。

而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的徐建恒并没有太轻松,他一个人走在离开医院的路上,在浅橘色的夕阳下,步履缓慢。

走到医院大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人。挺拔如白杨树的身型配上一套在夕阳下显得更为浓重的松枝绿07式军装,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他断然不会认错。看着他,徐建恒微微一笑,快步上前:“是恬恬给你通风报信的?”

徐沂不置可否,伸出手来:“把车钥匙给我,我去给你开车。”

徐建恒把攥在手里的钥匙递了过去,等上了车,慢慢开出去一段距离后,才不紧不慢地问徐沂:“什么时候过来的?”

徐沂直视前方专注地开着车,片刻后答:“一个小时前。”

“一直在外面站着?”

“没,进去了一趟。”

徐建恒忍不住咳了下:“瞧见我了?”

“听章阿姨说了。见到了,也听到了。”

这个女人。徐建恒在心底哼了声,殊不知徐沂才先匆匆赶到医院找人时,章晓群把拦不住丈夫、独自一个人留在医院里照看女儿的气全撒他身上了。

车厢里,父子二人一句话也不说,似乎空气是凝滞的,连呼吸一声都有些沉重。徐建恒默默地坐着,心中有些焦灼,直到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他看见常去的一家饭店,便说:“把车开过去,今晚不回家吃饭了,咱们爷儿俩喝两杯。”

说完,就见徐沂眼睛也不眨地开了过去,把那家饭店远远抛在后面。徐建恒有些生气:“徐沂,我给你说话呢,你听见没?”

“您忘了,您高血压,禁酒。”

徐建恒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又觉得他的声音有点不对劲,仔细看过去,发现他的眼眶居然红了。他感觉像是有人在他后脑勺上打了一拳,脑袋懵懵的,又像是喝光了一杯烈酒,心窝子里火辣烧烫,连带着眼底也开始发潮。这种感觉他有些招架不住,紧握住车门上的扶手,才略略压住。

好久,才低哑无比地骂了句:“浑小子。”

凑齐了医药费之后,孟凡的手术就提上了日程。

医院将手术日期安排在了农历新年之后,彼时鞭炮声还未响尽,孟凡和孟玉和父女二人就被送进了手术室。好在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而且术后暂未出现排斥反应。孟家人欢欣鼓舞,却又不敢掉以轻心,接下来的观察期里更为小心谨慎地照顾女儿的身体,服用抗排斥药物。

手术成功的消息传到徐建恒那里时,他迟疑了片刻,告诉了徐沂。出乎他的意料,徐沂听到这个消息时反应有些许平淡,之后更没主动过问过这件事。就在徐建恒怀疑他是那天在医院听到他的话后有所顾虑时,一日吃过晚饭,徐沂突然叫住上楼的他。

“爸,我今天接到方哲打来的一个电话。”

方哲?徐建恒对这个人有点印象:“是孟凡之前的主治医师?”

“嗯。他在电话里跟我说,孟伯伯一家下半年就准备搬回老家了。”

徐建恒长长地哦了一声:“他们老家在南方,空气比这里好,气温也适宜,倒是适合孟凡养病。”他觑了眼徐沂,“你是想去医院看看她?”

徐沂也没有隐瞒他的意思:“我是想,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徐建恒心情一时十分复杂,他想,徐沂一早就明白他给孟玉和钱的用意了。他确实不希望两家再有什么除了钱以外的牵扯,然而对于儿子的请求,却没法说个不字。

“想去就去吧。”他说,“不过不要带着你媳妇,她现在怀着孩子,总往医院跑也不好。”

徐沂点头,笑了笑:“我知道。”

去医院的那一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惊蛰时节已过,天气渐渐回暖,天地万物间孕育着勃勃的生机,人的心情也随之明媚。

徐沂将车停稳在医院门外,提着一束百合花步入了住院部大楼。到了孟凡的病房外,他轻轻敲了几下门,不一会儿,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开门的是孟凡的母亲章晓群。她看见徐沂,有一瞬的讶然,很快又掩饰过去:“过来了?”

徐沂似是没有察觉到她语气的转变,“嗯”了一声,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章晓群看着那束滴水的百合花,倒是有些尴尬了,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徐沂这才意识到她的顾虑,他低声说:“也不知道孟凡姐现在能吃什么,不敢随便买。我记得,她以前是很喜欢百合花的,所以就买了束来。”

一句以前,让章晓群有所触动。她最终还是把花接了过去。

“谢谢你!她现在还是挺喜欢这花的。”她说着,低头闻了闻,进屋找了个花篮将这束百合放了进去,一回头,看见徐沂仍站在病房的门口。迟疑了下,她走过去问他:“你……要不要进来看看?”

徐沂向前迈了两步,又忽然停下了。他看着章晓群,仍是有些犹豫:“我这样行吗?”

章晓群笑了笑:“不碍事。”

徐沂蓦地有些紧张,他攥紧双手,举步进了病房。出乎他的意料,躺在病**的孟凡此刻正在酣睡,对他的到来一无所知。听到她均匀绵长地呼吸着的那一瞬间,徐沂着实松了口气,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连呼吸都放松了。

章晓群给他搬来了椅子,见他这般小心谨慎,便说:“坐会儿吧。你放心,她等闲是不会被吵醒的。”

徐沂知道自己是过分拘谨了,几乎是有些难为情地在椅子上坐下。他将双手压在膝头,克制住了肺腑里的汹涌暗潮。他看着章晓群忙着给他倒水,连忙制止:“阿姨,您别忙,我不渴。”

章晓群也不知道该如何招待他,想了想还是把水递给了他,看着他接了过去。她其实心里也是有话跟他说的,但长期以来的尖酸刻薄以对,让她不知该如何张口。话在舌尖打了几转,最终还是落回了肚里。幸好这时有个护士来找她,章晓群看了徐沂一眼,让他帮忙看顾孟凡片刻,就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有意识的人,徐沂多少轻松了一些。也就在这时,一直安睡着的孟凡突然踢了下被子。徐沂停在了那里,一动不敢动,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孟凡,只见她翻了个身,正对着他继续睡。

突如其来的面对面,让徐沂有片刻的失神,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水杯。自从上一次在医院不小心碰到她,他已经有快一年的时候没再见过她了。现在的孟凡,饱受病痛的折磨,与之前相比又瘦了许多,整张脸乍看上去只有两只大得外凸的双眼和双颊高高耸起的颧骨,几乎脱了人形。

徐沂看了一眼,只觉得心底又涩又胀,像是忽然没了着落。就如同他以前设想过千万次的,如今他依然没能想通,为何大哥他们会横遭此劫?

要知道,他们有什么呢,这世上一切惹人艳羡的东西他们都没有,他们甚至还没大大方方谈个恋爱,没来得及谈婚论嫁,没来得及在众人的祝福中享受属于两个人的幸福,就这样被迫天人永隔。他们甚至还没听他叫她一声嫂子,这大概是大哥永远的遗憾了。

徐沂想着,眼底不禁发潮。

而孟凡依旧睡得无知无觉,这让徐沂觉得庆幸,最起码睡梦中的她,能得到片刻的安宁。深吸一口气,他平复了下心绪,倾身上前将孟凡踢到身后的被子拉了过来,盖住了她全身。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离开,不小心踢到了一旁的垃圾桶,发出了不小的响声。徐沂心猛一跳,连忙俯身去捡。一直在外面的章晓群也听到了,赶紧回了房间,发现为时已晚。孟凡已悠悠转醒,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半蹲在床前的徐沂看。

联想起以前女儿见到徐沂时的反应,章晓群心中警铃大作,连忙试图转移女儿的注意力:“凡凡啊,醒了?”

不想女儿看也不看她,伸手拉了拉徐沂的衣服,想让他转过来看看他的正脸。徐沂也意识到了不对,然而这会儿也来不及躲了,他将垃圾桶放到床底下,直起了身,对着孟凡,轻轻叫了声姐。他毫不躲避地直视着她的双眼,放低声音说:“我是徐沂,我来看看你。”

他尽量说得很轻描淡写,而孟凡却没有说话,直视一直盯着他看,这让章晓群和徐沂都紧张了起来,忍不住屏住呼吸。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床头闹钟指针摆动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孟凡眨了下眼睛,说了句:“原来是徐沂啊!”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徐沂的太阳穴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跳动,眼中的潮意一阵强过一阵。而身为孟凡的母亲,章晓群早已哭了出来。

费力压下所有的情绪,徐沂哑着声音说:“姐,你认得我了?”

孟凡笑了笑,有些疲倦:“说傻话,我怎么认不得你。”说着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你哥呢?怎么不见你哥?”

“我哥……他还在执行任务,回不来。”徐沂说,“他让我先回来看看你。”

孟凡掩饰不住失望地“啊”了一声,很快又阴转晴地说了句:“没事,我等他吧。我等他。”声音轻而坚定。

身为一个七尺男儿,听完这句话徐沂已经有种招架不住的感觉,他用仅剩下的克制说了个“好”字,转身去了卫生间,双手撑住洗漱台,低下头,只余肩膀在轻轻颤抖。许久,这颤抖才慢慢平息。徐沂抬起头,看着镜中自己通红的双眼,洗了把脸,离开了病房。

此时外面的阳光已不像来时那般强烈了,照在身上温暖和煦。有一架飞机从医院上空飞过,拖着一道长长的白色尾巴。徐沂抬起头眯眼看向窗外,认出了飞机尾翼上那颗鲜艳的红五角星。他凝视天空良久,待那道白色印迹也彻底消失,才慢慢松开了攥紧的双手。低头一看,手心已经有了湿热的潮意。他停了一停,最后望了病房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