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褚恬睡得就不很踏实,做了大半夜的噩梦。
挣扎着从梦中醒来,褚恬喘息了好久,情绪平复下来之后,才发现自己浑身已经湿透了,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褚恬下床去取衣服来换,一片漆黑中绊到了地上的电线,脚一歪,腿磕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正碰到了膝盖骨,疼得她一声叫,眼冒泪花。
也顾不上浑身是汗了,她狼狈地坐在床边,轻轻地揉着膝盖。正在这个时候,大门处突然响起了钥匙开门的声响。
虽然知道这大院里很安全,可褚恬还是心一提。她忍着痛,挪到卧室门口摁开了台灯,灯亮起的同时,大门也推被开了。
捂着被灯光刺痛的眼,褚恬看见了穿着一身作训服、深夜回到家里的徐沂。
灯光下,穿着一身挂满泥水的野战服的徐沂满脸是掩不住的疲倦。
等眼睛适应了灯光,他才看清褚恬正表情痛苦地扶着卧室的门屈腿而立,眉心微蹙。他放下钥匙,快步走了过去,扶住了她,语气有些紧张地问:“怎么了?”
褚恬握住他的手,靠着他支撑的力度,站稳了。
“没事,膝盖磕着椅子角了。”说得轻巧,可眼角已疼出了泪花。褚恬随手一抹,抬头看向他,“这么晚了,你怎么回来了?”
徐沂唇角轻抿,没有答话,先扶着她坐下了,蹲下身将她的裤腿挽起来,查看伤口。
褚恬觉得太丢人,不想让他看,就往回抽了抽腿,还是被他逮了回去,借着台灯的光,看见她膝盖上青肿了一片。徐沂轻轻一碰,就听见褚恬压抑不住地叫了一声,腿下意识地往回缩。
徐沂便松开了手,沉默了几秒,说:“先抹点红花油。”
居然没有训她?褚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等他起身出去了,才呆呆地“哦”了一声。
徐沂很快就回来了,重复刚才的动作给她抹药。红花油特有的刺鼻味道在空气中散开,褚恬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惹得徐沂看过来。她连忙捂住鼻子,解释道:“没感冒,是因为红花油的味!”
徐沂:“……”
见他不说话,褚恬觉得有些没意思,她微动了下腿,瓮声瓮气地问道:“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呢,怎么突然回来了?”
“任务结束了,处里面放假,我回来看看你。”
“这个时间了还有班车?可以等明天嘛。”褚恬说着,心里却有点小甜蜜。
上好了药,晾了一会儿,徐沂才将她的裤子卷了下来。收拾好东西,他对褚恬说:“躺**休息吧,腿不方便就别下来走动了。”
“没有那么严重。”褚恬嘟囔了句,“刚睡了一觉,做了个噩梦出了一身汗,我还没洗澡呢!”
徐沂抬手正要关房间的灯,听到她的话微微闪了下神,过后轻声道:“药都上了,等明天早晨再洗吧。”
褚恬躺在**,有点不情不愿。耳后依旧有些湿热,黏住头发让她感觉不舒服,她此刻睡意全无,小心翼翼地翻过身,换了个惯常的入睡姿势后依旧难以入眠,只好枕着右手,听徐沂在外面的动静。
她听见他进了卫生间,关上了门,大概半小时之后又听见他出来。在他推开卧室门的那一刻,褚恬条件反射一般闭上了眼睛。下一秒她就后悔了,明明她不想睡啊。纠结了片刻,褚恬翻了个身。这已经相当于一种暗示了,因为她真正睡着的时候常常是一个姿势保持不动到天亮的。
一片黑寂中,她感觉床的另一侧稍稍塌陷了下去,接着就听到徐沂的呼吸在耳畔响起。平稳,轻缓,像是睡熟了一般。可褚恬知道他是醒着的,就是一言不发而已。他是累了,或者没话说。
不管怎么样,褚恬心里还是有一点失落的。转而就有些赌气,不说就不说,反正她现在有点困意,正好睡觉。而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的人却突然翻过了身,轻轻地将她抱住了。
褚恬看着揽在腰间的手臂,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有点搞不懂这男人在想什么。然而之前那些郁闷的情绪瞬间就消散了,她只矜持了一会儿,就翘起嘴唇,转过了身。
现在天气已经稍稍转冷,**早已换上了双人被。褚恬一下子就钻进了徐沂的怀中,被温暖包裹住,顿觉舒服万分。可面上功夫仍是要做的,抬头向他望去,褚恬一句嗔怪都没来得及说出,就被徐沂全部堵了回去。
他吻她,以一种始料未及的开始和力度。
褚恬顿时就感觉像是膝盖上抹了药之后的灼热感轰地一下传遍了全身。耳边嗡嗡一阵响,反应过来之后,她有些抗拒。洁癖使然,刚出了一身汗,她不想他这样碰自己。
褚恬在徐沂怀中,蹭着他,躲着他,含糊不清地说:“还没洗澡呢,我不要……”
徐沂却恍若未闻,扣住她的腰,压根儿就不许她动。褚恬被他的力度弄得有些疼了,腾出来的一只手使劲捶着他。
徐沂任凭她乱捶,钳制着她的双腿,不为所动地顺着她的下颚向下吻去,动作有种莫名的急切。这热情让褚恬真的承受不住了,要知道她膝盖还肿着呢,这样被他压着,不难受才怪,说话时声音都不由自主带上了哭音:“疼!”
像是终于被“疼”字唤回了神智,徐沂放缓了力度吻她,好一会儿才慢慢松了开来。褚恬软在他怀里,缺氧一般大口大口吸着气。她感觉到徐沂揽住她的手臂又紧了紧,生怕他又要乱来,等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只是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全身放松了下来,褚恬气不过地想拧他一下,可实在没有力气,只能逞下口舌之快:“讨厌你,大半夜又发疯。”
抱着她的人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背,动作轻缓而温柔。许久,她听见他说:“恬恬,以后别再去医院看孟凡。”
褚恬像突然被人点了穴一般,一动也不能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久,才仓促问出:“你怎么——”后面的话还未说出来,她便已经恍然大悟。撑起身子,扭开床头灯,褚恬难以置信地问,“是孟凡的妈妈给你打了电话?是她告诉你的?”
徐沂直视着她,没有说话,已相当于默认。
他这样坦诚,褚恬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惶然地看着徐沂,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是不是觉得我故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去接近孟凡是另有所图,其实我——”
“我知道。”徐沂打断她的话,直起身子,扶住她的肩膀,“不过恬恬,这也是我的意思,别再去看她了。”
昏黄的灯光中,褚恬望着他的眼睛,看见渺小且有些惶恐的自己。虽然她只是好奇使然去看孟凡,可相处一段时间下来,她发现孟凡其实是一个不错的女人。所以她对孟凡有些心软,她希望孟凡好,可不希望孟凡跟徐沂再有半分牵连。她其实真的说不清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所以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给别人听。实际上她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去医院了,可此时此刻听见徐沂这样说,她还是有些忍不住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想我去?”
意料之中的,徐沂没有回答她。
褚恬顾不上失望了,她的脑子里突然浮现一个令她浑身发冷的念头。她看着徐沂,脸色都变了,“你今晚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件事回来的?”
褚恬发誓,如果这样的事再来一次,她真的真的就不理他了!
幸好徐沂当即否认。
“不要胡思乱想!”他微叹口气,看着她说,“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坐上回来的车了。”
“那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褚恬紧追不舍地问。
徐沂凝视着她,终于败下阵来:“因为我比你更清楚章晓群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能让她迁怒于你,明白了吗?”
终于还是逼他说出了这句话,绕来绕去,还是逃不过这一点。褚恬突然觉得心很累,她看着徐沂,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她背对着徐沂躺了回去,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
那双幽黑深邃的眼睛里有着无尽的懊悔,他一点也不想让这件事牵扯到她,但终究还是没做到。
这一晚的后半夜,两个人都没睡着。
第二天徐沂还是要回师里,早早地就起床了,穿衣洗漱的时候没有任何声响,可褚恬还是醒了过来。她本来就有气,再加上昨晚还闹了些不愉快,所以就没给他什么好脸色。
徐沂临走之前还是吻了下她的额头。当时褚恬表现得非常抗拒,使劲地往被子里钻,不让他亲,可真等他走了她又后悔了。总是这样,但凡他们吵架或者拌嘴,第一个难过的总是她。
这一天,褚恬实在不想去上班,便借口生病请了一天假。补眠到日上三竿,接到何筱打来的电话。
昨天出去逛街的时候,她有件衣服落在何筱的包里了,何筱便电话过来问她什么时候去取。褚恬着实不想起身,便说改天再说。何筱听她声音不对劲,忍不住问:“怎么听你声音蔫蔫的,生病了?”
“没有。”怕好友担心,褚恬打起精神来,还跟她开玩笑,“昨晚上徐沂回来了,我们俩还打了一架呢,又怎么会生病。”
何筱扑哧一下就笑出来了:“我才不相信徐沂会跟你动手,恐怕只有被你欺负的份儿。”
往常的话,褚恬早就说她偏心了。可今天她却没有反驳,两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好久才说:“笑笑,我觉得你说得真对,有些时候,我是挺爱没事找事的。”
“怎么突然说这个了?”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有时候自己很不识趣,不管别人需不需要,或者愿不愿意,只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在别人看来,我可能就是那种同情心泛滥,脑子容易发热,或者热情过了头的人。以前是对徐沂,我那么死皮赖脸地追他,现在是孟凡——回想起来,我真搞不懂自己在干什么。”
关于孟凡的种种,褚恬曾向何筱透露过一星半点,她便多少也了解一些。微叹一声,她安抚褚恬道:“要我看,你还真没徐沂看得明白。他那么聪明又有分寸的一个人,自然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你得信任他啊,何必节外生枝呢?”
“我没有不信任他——”褚恬不知道该怎么说明白自己的想法,“我只是直觉上有些不安而已。”
这个隐患从她那次因阑尾炎住院时就埋下了。
虽然那次徐沂也跟她说清楚了,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能看得出来,无论是他、孟玉和还是章晓群,对待这件事上的态度都不是十分坦然。矛盾处处不在,虽隐而不发,却好像随时可能会被点燃的引线。这怎么能让她安心呢?
何筱静默了片刻,说:“那你也不用怕,要知道无论何时,徐沂都会挡在你的前面。他不会让你受到伤害,除非——他真跟孟凡有点什么。”
“不可能!”褚恬下意识地就否认了这个假设。
“都这么肯定了,那你还担心什么?”何筱笑了笑,“好啦,依我看你就是庸人自扰。你不可能预测到未来所有要发生的事,日子还长着呢,过好当下最重要。”
被教育了一顿,褚恬悻悻地挂断了电话。想一想,却又觉得何筱的话十分在理,唯一能够伤害到她的人也只有徐沂了,他是她的铠甲,也是软肋。
可她又是那么笃定他不会。她现在唯一能够毫无保留地信任的人,也只剩他了。
第二天,褚恬早早就去了公司,老刘对她近日总是迟到早退、无心工作的情况已经颇有意见了,她可不敢再散漫下去。
冯骁骁来得有些晚了,掐着点进办公室,看见她立刻赶紧打了个招呼:“来啦褚美人,怎么我感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褚恬笑嘻嘻地回了句:“去你的。”
摁开电脑,冯骁骁双手抱胸回身打量她,“感觉你今天气色格外好,是不是昨晚上你老公回来放风了?”
褚恬听见这话可有点不高兴了:“什么叫放风啊,他跟你一样,都是为人民服务,别搞得像住监狱似的好不好?”
“得得得!我错了。”冯骁骁打了自己嘴巴一下,凑近她道,“不过恬恬,你今天看着确实跟前几天不一样了。”
褚恬“嗯”了一声,大概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甩掉了一些心里的包袱,整个人也跟着轻松了许多吧。当然了,这话她是不会跟冯骁骁说的。
飞给冯骁骁一个眼风,褚恬抱着一堆文件起身,步伐轻快地走向老刘的办公室。
中午吃饭的时候,意外地接到了徐沂的电话,褚恬艰难地咽下嘴里的红烧狮子头,含糊不清地问他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
徐沂语气微顿,笑了笑,才说:“没事,就是突然想你了。”
褚恬差点被呛住,喝一口水压了压,不顾冯骁骁好奇的眼色,走到外面,躲在一棵梧桐树后接电话:“我才不相信你会这么无聊呢。”
虽然她想明白了,可嘴上仍不是那么轻易饶人。
“不骗你,我今晚就回家。”他说着,忽而问,“特殊时期,还没到吧?”
他冷不防这么问,褚恬窘得转过身只想对着梧桐树撞几下脑袋。
“你正经点行不行?”这话说得她脸都红了,半晌才嗔骂他一句,“讨厌。”
听她这样的语气,徐沂确定她是完全不生气了,才说:“好了,不逗你了,跟你说个正经事。”
“什么事?”
轻咳了声,徐沂说:“下个月20日,师里要办个军营文化节,说是邀请家属一起来参加,你要不要过来?”
“不去。”她想也不想地就撇嘴拒绝。
“真不来?”他问,“报名表都已经给你写好了。”
“不去。”褚恬一下一下揪着树皮,“这么没有诚意的邀请,傻子才去。”
原来是在嫌弃这个。徐沂拿着手机,视线落在窗外挺直的白杨树上,眉眼温和,“本来还想借着这次机会让你看看在八一礼堂办婚礼合不合适,现在看来是没希望了!”
褚恬本来下意识地还想再拒绝,可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一下子就蒙住了。手指头用力过猛地抠进树皮里,疼得她叫了一声。
徐沂听见了,连忙问:“怎么了?”
褚恬才顾不上这个呢。
“你刚说什么?说什么——婚礼?”她问得小心翼翼。
徐沂却不再重复第二遍,只问她:“来吗?”
褚恬恍惚了片刻,猛一眨眼睛,感觉眼眶有些湿润。吸一口气,她对着电话说:“你这个人,真讨厌。”
说完,她就将电话给挂了。
这天晚上,褚恬一下班就赶紧回家了。
徐沂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洗完澡躺上床了,却一直没有睡着。他所有的动静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先是推开卧室门看了看,之后就去洗澡了。
褚恬莫名地就有些紧张,裹了裹被角,情绪还没稳定下来,徐沂就洗完澡出来了。10月中的天气,他只穿了个体能训练短裤,上身**着。
褚恬看到的那一刻都震惊了,可徐沂压根儿没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一掀被子,直接就压了下来。褚恬太清楚这人在**是什么样子了,手忙脚乱地躲着他,两只手却被他牢牢地抓住压在了头顶。
“干吗呀……”虽然她心里也很期盼,可每次事到临头了,还是会有些害怕。
接下来,她就彻底说不出话了,嘴被吻住了。唇舌交缠,浑身像过了一道又一道电流,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并紧双腿。
长吻过后,她所有的反抗力气都没了。徐沂松开了对她的钳制,沿着她下颚往下吻,一手勒住她的腰,一手迫她分开双腿。褚恬觉得羞极了,双手无意识地滑入他的发间,整个人犹如浮萍般起伏挣扎着,没多久,便失去了一大半的意识。
之前徐沂忙着新兵连的事,一直腾不出空来,前天好不容易回了家又有了那样的事。之间隔了这么久,褚恬觉得以这个人的战斗力,她今晚是要牺牲在这**了。
果不其然,结束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了。趴在徐沂怀里,一根指头都动不了。而这个人却像没够一样,抱着她时不时还吻一下。
等到褚恬好不容易恢复了力气,第一反应就是要从他怀里爬出去。可她那点力道,哪里能抵得过一个男人,最后还是被捞了回来。褚恬气不过,骂他讨厌,还不解气,又连着骂了几声讨厌。
徐沂占足了便宜,当然毫无怨言地由着她撒气。
这种一点也不反抗的态度让褚恬觉得没劲,没多久就熄火了,乖乖地趴在徐沂的怀里,似乎就要睡去。
徐沂却在这时摇了摇她,黑暗之中,轻哑着嗓音问:“下个月,来不来?”
褚恬困意上来了,挥苍蝇一样赶着他:“说了不去嘛!”
“来不来?”
“……”
褚恬不吭声了,怎么摇也不开口,像真的睡着了一般。
徐沂不由得拉远一点,仔细打量她,这才发现她还睁着眼睛,在透进来的月光的映照下,闪着明亮的光。
看见他难得有些紧张的表情,褚恬突然笑了,犹如蜜糖甜到了心底。转而又有些不好意思,她偎进徐沂怀中,低声说:“我要穿漂亮的婚纱。”
徐沂也一点一点地抱紧她,低而有力地说:“好!”
这次回来,两个人是好生腻歪了两天。
这样幸福的日子向来是不长,周一一大早徐沂就起床赶班车了,临走之前鲜少地将褚恬叫醒了。
褚恬还在梦里呢,嫌他烦,挥手赶他走。徐沂只好耐着性子,小声在她耳边说:“接下来几天我要去参加个封闭集训,不能回家也不能接电话。要遇到什么事,你直接找小姑,我跟她说好了。”
听见这句话,褚恬睡意全无,愣一愣之后立刻从**爬起来,神情严肃地看着徐沂:“什么集训?连电话都不能打?”
“就是一次很普通的集训。”徐沂答得很含糊,他摸摸褚恬的头,问她,“我刚说的话都记住了?”
“忘了。”褚恬撇撇嘴,扑进他怀里,“我不想让你走。”
幸而起得早,徐沂就知道她得这么缠自己一会儿。他抱着她摇了摇,隔着头发轻轻吻了她一下,才说:“我走了?”
褚恬不做声,好一会儿才松开手。
看着徐沂收拾离开,听着大门关闭的声响,褚恬重新躺回到**。睡意全无,干脆起床去了公司。
来得有些早了,隔了许久才陆陆续续有人来。冯骁骁照样是掐点到,周末两天没见,她又逮着褚恬表达了一下想念之情。褚恬都见怪不怪了,绕过她拿着杯子起身去了茶水间。
给自己冲了一杯浓浓的咖啡,褚恬用小匙搅着,慢步往回走。结果刚一出来,就看见匆匆赶来的赵晓凯。
许久都没留意这个人了,褚恬几乎都忘记了他的存在,此刻遇见了,不得不在心里骂一句冤家路窄。她目不斜视地想从他身边越过,如她所料一般,这人又死皮赖脸地缠上来了。
“哎,褚恬,别急着走啊!”
他伸手拦住了她,大庭广众之下,褚恬不想跟他拉拉扯扯却也懒得给他难堪,只稍稍往后退了一步,疏离地问:“你有什么事?”
她原本只想让他赶紧说完话走人,却没想到赵晓凯看着她,腿竟然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褚恬看着他突然露怯的怂样有些想笑,生生又忍住了,于是表情就有些古怪。
赵晓凯也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声没出息。
撤回手来,他说:“你放心,我保证以后都不会缠着你了。”
褚恬一挑眉,冷哼一声。
赵晓凯看着她高贵冷艳的模样,越看越觉得这女人跟她老公真他妈的像。他当初是怎么被她那外表蒙骗的,觉得她是那种纯真善良的小白兔的?
赵晓凯至今还记得当初见到徐沂的场景。那次也实在是巧了,他开着车载着朋友去郊区一个水库游玩,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辆军绿色东风勇士,十分平稳地开在他们前面。
车上的朋友说看着那军牌扎眼,起哄让他超车。他那股疯劲一上来,仗着这条路车少,就超了过去。没过多久,东风勇士又跑到了他的车侧前方,他被朋友好一顿嘲笑,立马就加足马力再次超了过去,得逞之后按了按警报器,朋友的手还伸出窗户向后竖了个中指。
然而他们没来得及得意多久,就发现后面的东风勇士开始加速了。他心知不好,也开始加速开,结果还是在一个拐角处被逼停了。
一句“他妈的”还没骂出口,就看见从东风勇士上下来一个人,身形高大,穿着一身野战作训服,脚踩军靴大步向他走来。他这还没反应过来呢,车窗就被他重重敲了几下。
他当时看着这穿军装的,腿突然就软了。强自镇定地打开车门,腿还没迈出去,就被那人给扯了下去。这军官越过他直接将他装在车上的警报器给拽了下来扔在地上,用军靴使劲地碾碎了,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晓凯记得自己当时脑子全蒙了,反应过来叫嚣着让他滚回来。那时那军官已经回到车上了,只冷冷地扫他一眼,就开着车绝尘而去。
回去的路上,他越想越觉得这个人眼熟,突然他一拍脑门儿,想起来了。这不就是褚恬之前在微信里晒过的那张照片里的男人吗?同部门的有人加她好友,他曾听她们说起过,是褚恬的老公,还顺带看了眼那照片。
他确定就是那男人,不禁又出了一身冷汗。从那之后,他就不敢再骚扰褚恬了,他怕那么做的话会跟那个报警器一个下场。
回过神来,赵晓凯仍心有余悸。他看着褚恬,说:“你知道吗?我姐生了。”
褚恬闻言一怔,很快又说道:“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关我什么事?”
“生是生了,不过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现在已经送到美国治疗了。”赵晓凯慢悠悠地说着,打量着褚恬的表情,见她无动于衷之后,竟笑了出来,“没反应?你家老头子可气得半死,听到消息之后血压一高直接晕了过去,在**躺了一周左右。”
褚恬还在消化这个事实。虽然她恨透了褚屹山和赵小晶,可这则消息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大的喜悦,此刻只觉得手脚发冷。抬起头,看见赵晓凯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惊动了四周的人,也把他给打蒙了。
赵晓凯捂着脸颊,难以置信地看着褚恬,嘴里有血腥味蔓延,拿手一揩才发现是牙被打出了血,顿时火气就上来了,他张口就骂:“褚恬,你他妈疯了!”
“你他妈才疯了。”
说出这句话,褚恬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回到座位上,褚恬双手死死地抵在桌子上,仍感觉到浑身忍不住在抖。冯骁骁也察觉到她的怪异,直问她怎么了。褚恬摇头,没说话,只握住她的手,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怎么了?”冯骁骁急切地问。
“没事,就是感觉有点冷。”
冯骁骁不信,可褚恬要是不想告诉她的事,撬开她的嘴也不行。只好倒了杯热水,塞到她怀里。
捂着热水,褚恬仍感觉脑子发蒙的。先心病,怎么会是这样呢?
下意识地摸出电话打给徐沂,拨通之后才想起来他接不到。挂了又打给小姑褚冬梅,号码输到一半,决定还是先不告诉她。
褚恬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手指在褚屹山那个名字上悬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
算了。是报应,还是命,无论怎样,都跟她无关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褚恬突然接到老刘通知,让她去火车站接个人。褚恬连忙打电话到车队联系了一辆车,到了火车站才看到通知,说火车晚点了。
这一晚就不知道晚到什么时候去了,褚恬没办法,只有回到车上乖乖地等。
闲得有些无聊,褚恬把玩着手机,想了想,还是给表姐涂晓打了个电话。
涂晓接到她电话时十分意外:“怎么突然问起先心病了?”
“哦,没什么,就是一个认识的人,他家孩子得了这个病。”褚恬撒了个小谎。
“那真是太可怜了。”
涂晓随口说道,褚恬随之沉默。半晌,问道:“能治好吗?”
“治是可以治,做手术,但严重的话以后还有可能会犯病,生活中也会有数不清的麻烦。总之,很可怜。”
褚恬感觉心底微抽了下,很快就又恢复如常。
“不过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这病也不是不治之症,就是家人受累,小孩受罪罢了。”
望着窗外如织的人群,许久,褚恬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挂了电话,褚恬突然感觉车里有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开门下了车,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她只穿着一身单薄的通勤装,冻得瑟瑟发抖。
褚恬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一旁憨厚老实的司机师傅看见了,就劝她回车上,一会儿车到了他去接。
谢过他的好意,褚恬看着电子屏上的列车时刻表,上面他们要接的那趟车仍旧显示着晚点。
司机师傅跺跺脚说:“听说是有趟车出故障了,整条线上的车都压在那儿了。”
褚恬笑了笑,去附近的快餐店买了两杯咖啡。微烫的手感,这样冷的天气,拿在手里还是挺舒服的。褚恬推门而出,迎面撒欢一般跑过来一只小博美,她下意识地往边上让了让,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手中的咖啡洒出来了一小半。
匆忙中褚恬连声道歉,然而等她看清楚是谁之后,像是被谁按下暂停键一样,突然间就说不出话了。冤家路窄,她撞到的人,正是章晓群。
褚恬有少许的慌乱,很快就又稳下了心神。
她从口袋里取出纸巾,递给了章晓群:“不好意思伯母,刚没留神,撞到了您。”
章晓群也未曾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褚恬,她怔愣了下,回过神后想起了褚恬的身份,脸瞬间就变了。
她推开褚恬的手,自己从包里取出来一卷卫生纸擦了擦。褚恬在旁看着,注意到她穿着的这件灰色皮衣已经旧了,有些地方已经磨破了,咖啡渍洒在上面,实在难看。
章晓群显然也看到了,只草草擦了几下,就随手将纸塞到兜里,用包挡住了衣服。她抬头看着褚恬,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缓缓地开了口:“上次医院一别,褚小姐你就没再来看过凡凡了——”顿了顿,她忽然眯起眼睛,略带嘲讽地说,“是太忙啊,还是心虚不敢来?”
褚恬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她直视着章晓群的眼睛,说:“我想,您恐怕不太愿意见到我。”
“看来你什么都清楚了。”章晓群哼一声,“说起来你跟小徐都挺有趣的,一个从来不敢露面,一个来了又不敢说清自己的身份。一个对凡凡撒手不管,一个又上赶着来看她的笑话!”说到这里,她到底还是怒了,视线冰冷地紧锁住褚恬的脸,“总之,没一个好东西!”
知道章晓群会对她心怀怨怼,可却没料到她说出来的话这么刻薄。褚恬心猛跳了一下,使劲克制了下才不让自己被激怒。
“伯母,请你说话客气点。也许我不该隐瞒我的身份去探视孟凡姐,但这跟徐沂没关系,因为我根本就没想让他知道这件事。”
想起徐沂,底气忽然就足了:“我同情,也敬佩孟凡姐,这也是我多次去医院看她的原因。我之前所以没告诉徐沂,是不想再让他跟孟凡姐有什么牵扯。因为我觉得他是对的,他不能当徐洹大哥的替代者。”
说出这番话的褚恬也让章晓群刮目相看了。
心里的火腾地就起来了,听着褚恬的“大言不惭”,她几乎想就手就给她一巴掌。可转而她想起了什么,又克制住了。
她看着褚恬,一字一顿地说:“你怎么知道他不能?”
褚恬一窒,即刻反问:“你想说什么?”
章晓群紧盯着她问:“徐沂是这么跟你说的?他亲口说他不能?”
褚恬表情坚定:“就是他亲口说的。”想了想,又加了句,“我相信他。”
章晓群“哦”一声:“那你知不知道他‘不能’的原因是什么?”
“我当然清楚。”褚恬眉头一皱,“他必须让孟凡姐接受大哥牺牲的现实,不能总活在谎言当中,那样对他和对孟凡姐都不公平。”
褚恬自认为说得很在理,可章晓群听了登时就笑了,笑得很大声,也很讽刺:“小褚,我还真没看错你,是个实心眼的孩子。”
褚恬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可还是强自镇定,面容严肃地看着章晓群:“你什么意思?”
章晓群缓缓收住了笑,抹了抹眼睛溢出的泪花,看着褚恬,十足胜利者的姿态:“本来很想告诉你,可这话让我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你还是回去问问徐沂吧,看看他到底瞒了你多少。”
褚恬听了这话的第一个反应是拉住她说个明白,可伸出手的那一刹那,她就后悔了。她这是自取其辱,说不定这是章晓群在挑拨离间,而她居然就这样上了当,这样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自己在怀疑徐沂。褚恬觉得自己傻透了。
章晓群一眼就看透她心中的纠结,心里多少有了一丝快活。不管怎么样,她认为这是徐沂作下的孽,那就该他自己来还。最后看了褚恬一眼,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车上的时候,手中的咖啡已经凉了大半。
司机师傅没有埋怨她离开太久,只是有些担忧地对她说:“褚小姐,你是不是生病了,脸色这么难看!”
褚恬此刻的脑子很乱,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事。”
“不会是发烧了吧?今天这么冷,你又穿这么少,很容易感冒的。”好心的司机师傅提醒她道,“要不这样吧,我在这里等着,你请个假回去休息吧。”
“不用!”褚恬当即拒绝。
她不敢一个人回去,怕回去之后忍不住胡思乱想。
中午12点多,终于接到了客户,送回公司,褚恬就算完成了任务。
回到办公室后,桌子上摆着冯骁骁中午给她留的饭,已经凉透了。褚恬此刻毫无胃口,简单吃了几口,就一股脑全扔进了垃圾箱。倒了杯热水捧在手心,褚恬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在想章晓群上午说的那些话。
此前,她被冷风冻僵了,脑子也跟着浑浑噩噩。现在坐下来,她想明白章晓群话中的意思了。
她是说,徐沂有事瞒着她,而且这事跟孟凡有关。如果真如她所说,那会是一件什么事,会让他下定决心再也不去探望孟凡?
理清这条思路之后,褚恬觉得自己好像又陷入一个僵局,一个她走不出的死胡同。
直直地盯着手机,褚恬决定给徐沂打个电话,问清楚。然而如往常一般,徐沂的手机依旧打不通,办公室的电话是另一个人代为接的,告知她徐参谋仍在集训。
挂了电话,褚恬失落极了。虽然她忍不住一再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此时此刻,她真的有点紧张和害怕了。
害怕真如章晓群所说的那样,徐沂刻意瞒着她一些事,害怕他真的跟孟凡有些什么。她想起之前曾在何筱面前信誓旦旦说过的那些话,她害怕那是她为自己挖的坑。
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晚上下班回到家之后,褚恬又拨了一遍徐沂的手机,电话里冰冷的女声又一遍提醒她:“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褚恬就像没听见一样,神经质地拨了一遍又一遍,依旧是打不通。最后还是手机电量不足,“叮”的一道提示音将她唤回了神。她失神了片刻,将手机狠狠地摔到了**,一头趴在了**,再也没了力气。
屋漏偏逢连夜雨。
第二天一早醒来,褚恬发现自己发烧了,整个人像被放在火炉上烤过一样,浑身发烫,恨不能就地洗个冷水澡。可她一掀开被子就浑身发冷,而且走在地板上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头重脚轻,只想往前栽。
怕烧出什么好歹来,褚恬强撑着去了军区总院,路上给涂晓打了一个电话,到了之后就立马被她送到了输液室。
整个过程褚恬都说不出一句话来,脑子昏沉如同灌了糨糊,耳边像有人在敲鼓,鸣声如雷。她感觉自己像麻木了一般,直到针扎进静脉血管,终于感觉到了一丝疼痛。
她看着扎针输液的手,眼泪簌簌地就落下来了。
小护士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哭了?”说着还转头向涂晓求救。
涂晓心知这表妹从小就娇生惯养,还以为她是疼的,此刻见她烧糊涂了,便只好轻声哄着:“是不是扎疼了?忍一忍,一会儿就好。”
褚恬没说话,只闷头哭着。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说:“没事,不疼。”
针扎好之后,送走护士,涂晓才松了口气。她坐在床边,替褚恬掖了掖被角,又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轻声问道:“怎么突然发烧了呢?”
“昨天吹风,着凉了。”平复了心绪,褚恬小声答。
涂晓也不知道说她什么好,只好叮咛道:“这两天降温,你要注意。现在感觉好受点没?”
不想说话了,褚恬只眨眼示意了一下。
涂晓多少有些放心了:“那就好好睡一觉吧,一觉醒来烧就退了,我在这儿陪着你。”忽然想起什么,她问,“今儿是周六,徐沂也没休假?”
“没呢,他还在集训。”褚恬望向涂晓,“你别给他打电话。”
“我心里有数。”涂晓轻叹一声,又给她裹了裹被子,声音轻柔,像哄孩子一般对她说,“行了,快睡吧。”
褚恬还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再复杂的感情问题与纠葛也抵不过疾病和药物作用的强大,她盯着天花板不过几分钟,浓重的困意便席卷而来。
这一觉她睡足了四个小时,而且大概是下意识清楚有人陪在自己身边,她睡得也十分安稳。醒来的时候针头已经拔了,只留下一个淡淡的青印。涂晓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房间里只有一个小护士在忙碌着。
褚恬花了几分钟才弄清楚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她叫住小护士,声音嘶哑地问她涂晓在哪里。小护士声音清脆地答:“半小时前来了一个病人,骨科主任听说涂医生在,就点名让她过去了。您要是有事,我就帮您给她打个电话。”
褚恬轻咳了两声,摇了摇头:“我没事,让她先忙吧。”
一觉醒来,褚恬感觉自己轻松了许多。她起身下床,来到窗边,发现外面竟然下起了雪。虽然只是飘散的雪粒子,但现在才是十月份,也足以让人意外了。看着外面水泥墙上的水渍,褚恬打了个冷战,连忙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不多时,涂晓就回来了。
“输完了?”她走过来,探了探褚恬的额头,“嗯,烧已经退了。”
褚恬软软一笑:“谢谢你了啊,姐。”
“一家人,还说谢!”涂晓佯装生气地瞪她一眼,相视一笑之后,她说,“刚从上面来了个病人,挺重要一人物,等会儿要会诊,恐怕不能送你回家了。”
“没关系,我自己打车回。”
“那你自己路上小心,药都给你开好了,你拿回去放到院里卫生队,记得准时去输。”
褚恬点头说好,两个人说话间的工夫,小护士已经来张望两回了,像是有急事找涂晓。她就让她先去忙,自己去护士站取了药,又借了把伞,准备回家。
走出来时,才发现外面的雪又大了一些。褚恬还穿着单鞋,双脚冰凉地踩在雪水里,有种快要冻僵的感觉。她不由得加快脚步,却不防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幸好身边有人及时扶住了她,才不至于当众出丑。
褚恬心惊地站稳,转身向那人道谢,却发现刚刚出手扶她的那个人,竟是她的父亲,褚屹山!
褚屹山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显然是帮了人就打算立刻就走的,待他看清楚是谁之后,惊得也差点栽了个跟头。
父女二人面面相觑了许久,褚屹山才迟疑地伸出手,十分惊喜地说:“恬恬!”
有雪块从树上落了下来,砸到了褚恬的伞上,也砸醒了她。她看过褚屹山伸过来的手,往后挪了挪。这样明显的躲避让褚屹山有片刻的失神,很快他又注意到褚恬手中提着的塑料袋里装的药,立刻问道:“怎么来医院了?怎么回事?生病了?”
一连串的发问让褚恬有些头疼,她微微皱了皱眉头,答道:“没事。”
“那你为什么来医院?”看着女儿冷淡的表情,褚屹山已经有些急眼了,“说嘛!”
褚恬觉得他烦:“就是小感冒,已经输过液了,没什么事,你少操心!”
被女儿呛回来一句,褚屹山愣了一下,才轻轻“哦”一声,像是终于放心了。
两个人之间又陷入一阵沉默,自从上一次因要拿镯子吃了顿饭不欢而散之后,父女二人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她和赵小晶闹得最凶的时候,也没有接到他一个电话或短信。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对褚屹山是真的绝望了。她知道他并不是没有勇气来面对自己,从她知道赵小晶的存在开始父女俩之间就吵过无数次架了,她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她清楚,他只是选择了赵小晶,选择了儿子而已。
儿子。想起这个,褚恬抬头看着褚屹山,这才发现这短短的几个月间,他的头发白了一大半。
褚屹山也察觉到女儿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头:“恬恬,我是不是老了?”
岂止是老,以前那个威风凛凛的褚屹山,已经彻底不复存在了,变成了一个老态毕现的中年男人,仿佛时刻在经受着生活的折磨。
褚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很轻很轻地问了句:“你儿子的病怎么样了?”
褚屹山瞳孔一缩,嘴张得老大,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着褚恬,惊痛从眼中一闪而过。
褚恬看得清清楚楚,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可怜又可恨。凉气入肺,她咳嗽了两声,才十分平静地对褚屹山说:“您忙您的,我先回家了。”
举步离开那一刻,褚恬由衷地感到难过。以前生气的时候她会跟他大吵大闹,可他总是厚着脸皮笑呵呵,任她打,任她骂,死不要脸地摆出一副纵容她的样子,仿佛她所有的招数对他都丝毫不具攻击性。而现在呢,她已经学会了,轻飘飘的一句,就如同一把小刀,剜到他的心上。
因为她心里清楚,她真的没法原谅这个男人。
天气不好,正逢周末,褚恬打不来车,便走了一站去坐公交。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累极了,她倒头就睡,一直到被电话铃声吵醒。醒来的那一刻,褚恬就有种预感,这电话可能是徐沂打来的,立马就从**爬起来去接。结果看到来电显示的那一刻,她有些失望。打电话过来的人,是褚屹山。
褚恬直接拒接了,将手机扔到一旁。却不想褚屹山又打了过来,等她拒接了,又打,坚持不懈。
褚恬被逼疯了,接通了电话,有些崩溃对着他喊:“你又给我打电话干什么?想说什么?烦不烦!”
“恬恬,爸爸有话跟你说,我现在就在你们家属院外面,你出来一下。”褚屹山的语气平静中透着严肃。
“不想听!”褚恬拒绝得很干脆。
“是跟小徐有关的!”褚屹山怕她又挂电话,很大声地强调了一句,此刻他已经有些着急。
褚恬愣了一下,以为褚屹山又玩老把戏,便很不耐烦地对他说:“你能不能别每次都打着他的旗号?”
褚屹山也有些头疼了:“恬恬,这次是真的,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讲,而且确实跟小徐有关——”顿了顿,他以一种试探的语气问道,“你知不知道,徐沂有一个大哥,空军军官,早几年因为事故牺牲了?”
褚恬一噎:“你——”
察觉到女儿的震惊,褚屹山微叹口气:“下来吧,我等你。”
挂了电话,褚屹山安静地坐在车上等褚恬。探照灯光打在他脸上,显得他的表情严肃而冷峻,同时,又有一点伤感。
等了大约十分钟,车门从外面打开了。他回过神,看见女儿时,眉头禁不住一皱,开口轻斥道:“怎么穿这么少就下来了?”
褚恬在副驾驶座上坐稳,裹了裹外套,语气十分冷淡:“你少管我,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褚屹山心里也有点不高兴了,可他现在没什么资格在她面前发脾气,只能压下火气,沉着声道:“恬恬,你当初跟徐沂结婚的时候,我没有反对。一是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二来是——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小徐。所以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不要觉得是爸爸在挑拨离间,因为我是为了你好。”
褚恬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嘴上却还是硬撑着:“你能不能别说废话了?”
褚屹山十分挫败,发泄般拍了下方向盘,他说:“前段时间,赵小晶入院保胎,认识了一个人。这个人,你或者徐沂,可能会认识,叫章晓群。”他说着看了看褚恬。
果然!搭在膝盖上的手一紧,褚恬神情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章晓群怎么了?”
将女儿的反应尽收眼底,褚屹山脸色愈发阴沉:“倒也没什么事,她跟小晶认识,也颇谈得来。聊得时间久了,也慢慢说了些家里的事。”
褚恬相信褚屹山说的话,赵小晶在外就是有这个本事,很会做人,热情大方,跟谁都一副很谈得来的样子。
“所以章伯母就将家里的事跟赵小晶说了?你就知道了徐洹大哥?”褚恬追问,“但这跟徐沂有什么关系?”
“上一周小晶带着孩子从美国回来养病,住在军区总院,又见到了章晓群。”怕褚恬多想,褚屹山刻意地绕开了儿子的话题,说道,“章晓群的女儿仍在住院,时间长了,小晶就去看过一两次。”
若放在之前,赵小晶对孟凡自然没什么感情,说顶了天也不过是有些同情。可现在不一样了,她当了母亲,儿子又生了那样的病,所以看着同样为孩子操碎了心的章晓群,难免会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来。一来二往,这交情就比之前深了些许。
她老早就知道徐洹和孟凡的事了,再加上这是孟凡的病因,又是孟玉和夫妇的伤心事,所以她很知趣地从不他们面前提起。直到有一天,她在医院的小花园里看见章晓群一人独自坐在小亭子里抹眼泪,才觉得有些不对。几番追问下,才挖出那段前尘往事。
赵小晶听完之后已经觉得很惊讶了,尤其是在她看了徐洹的照片之后,心里的震惊更是翻江倒海。她当然不会直接找褚恬,也不敢轻易找褚屹山,因为自从她跟褚恬闹了那么一次之后,她在他面前多说他女儿一句坏话,都会被他理解为挑拨离间。可压在心里又实在难受,便多跟章晓群聊了几次,弄清楚之后才告诉了褚屹山。
褚屹山说到底还是担心女儿的,听完不顾天色已晚,外面又下着雪,直接就跑过来了。
褚恬听他这么絮絮叨叨一大堆,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所以,赵小晶想让你告诉我什么?她又想看我笑话?”
褚屹山的头隐隐泛着疼,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可清楚地看到里面的血丝。他声音喑哑地说:“不是看不看你笑话的问题,这是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大事,跟她没关系!”
褚恬觉得可笑:“那你倒是说说看。”
褚屹山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你知不知道,小徐大哥出事之后,孟凡受不了刺激,得了应激性精神障碍。”
褚恬扭头看窗外,不吭声。
褚屹山已经懒得跟她置气了:“那你知不知道,她那时候已经不怎么认人了,每天在病房里大哭大叫,唯独见到徐沂的时候,总是抱着他喊徐洹的名字。”
“我知道。”褚恬语气很轻淡,“这个徐沂很早就跟我说过了,他跟大哥长得很像,难免的。”
“那你知不知道——”褚屹山的语气加重了,“自那之后,徐沂连班也不怎么上,有时间就在病房里陪着她?”
褚恬心猛一跳,回过头,直直盯着褚屹山,眼睛睁得老大。与此同时,她的心跳也骤然加速:“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我大晚上闲着没事跑过来跟你胡说?我再怎么混账,那也是你爸,我会拿这个来骗你?”褚屹山也生气了,手指微颤地往外一指,“你要是不信就把徐沂给我叫过来,我当面问他!”
“你也配!”褚恬口不择言,声音也有些发抖,“即便是这样又怎么样?也轮不到你来质问他!”
怒火攻心,褚屹山只感觉额角青筋直跳,脾气倒发不出来了。他双手握紧,声音压得很低很重,“这你可以不放在心上,那他对孟凡的感情你也可以不当回事?他那样一个小伙子,如果不是喜欢一个姑娘,肯穿着他死去大哥的军装去哄她?肯放下工作任劳任怨?肯当着人家父母的面亲她吗?肯吗?!”说到最后,褚屹山几乎是吼出来的,“你可以不信我,但这是孟凡的母亲亲口说出来的,你也不信?恬恬,别再装傻了!”
面对咄咄逼人的褚屹山,褚恬如受当头一棒,彻彻底底地蒙了。她就保持着原来的坐姿,呆愣地看着褚屹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褚屹山克制不住地喘着粗气,许久才控制住情绪。然而待他想起以前徐沂当着他的面信誓旦旦的样子,又气不打一处来:“他妈的混账王八蛋,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
“不许你说他!”
褚恬突然爆发了,声音尖细得吓了褚屹山一跳。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只见她双眼通红,眼神犹如冰淬过一般冰冷,像看仇人一样看着他。
“我真恨你。”留下这句话,褚恬摔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家属院门口到家,短短的一段路,褚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过来的。她坐在沙发上,尽管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她仍旧感觉周身在一阵阵地发冷。
褚恬很想做些什么,也在心里告诉自己先别慌。然而都没用,她的脑子还是犹如一团乱麻,丝毫理不出头绪来。她从心底里是不相信褚屹山的话的,可同时也明白,他没有理由骗她,尤其是在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上。这么一想,她又有些动摇了。
双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褚恬拿起了手机,想要拨给徐沂,却在按键的那一刻迟疑了。害怕,一种没来由的害怕让她退却了。此时此刻,过往的种种甜蜜她都想不起来了。脑子里反复出现的是在她锲而不舍追他的那一年里,他无数次拒绝她的画面。一想到这些,她所有的自信都没了。
看着手机,褚恬最终还是将它放到了一旁。
整整一夜,褚恬没再打扰任何人。她静靠在沙发上,脑子里翻来覆去都在想褚屹山说的那几句话,犹如魔怔了一般。到了后半夜终于体力不支睡了过去,却在凌晨6点的时候被手机的震动声给惊醒了。
褚恬猛地睁开双眼,看向不断在茶几上嗡嗡作响的手机,屏幕亮起的光是整个房间唯一的光源。看着这道微弱的光,惊醒之后的心脏在急剧地跳动着,怔忪了片刻,她取过手机一看。只是一眼,褚恬就感觉嗓子眼像被掐住了一般,提不上气来。
是徐沂。现在,凌晨6点,打过来电话的人,是徐沂。褚恬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就直接按下了接听键。
“恬恬,”徐沂的声音从那头传来,“我刚集训完,才拿到手机。看到很多你的未接来电,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说话的声音很快,伴随着猎猎作响的风雪声,其实听得不甚清晰,再加上褚恬脑子乱乱的,所以她根本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恬恬?”听不到她说话的声音,徐沂的语气已经有些焦急,“这边信号不太好,能听得到吗?”
“能——”褚恬有些回神,随口应道,“徐沂,我——”
她其实很想说些什么,但开口的那一刻声音有些沙哑。不经意地看着窗外飘着的雪花,路灯被折射出一片橙色的光,刺向她的眼睛,眼泪随之就落了下来。
由此一发而不可收拾,褚恬握着好不容易才等来的电话,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电话这头的徐沂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这么几天下来他的手机只剩下一格电了,他很想跟褚恬说句话,却没料到她一直在哭。不得已,他只有对褚恬说:“恬恬,先别哭,先听我说——”
话音刚落,手机就停电自动关机了。徐沂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再见”两个字,恨不得将手机给摔了。不远处教官在召唤他们上车赶往另外一个地方,徐沂心急如焚,却也只好先上车,等回到教导队,再找个电话打给她。
远在家属院的褚恬,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大哭了一场之后,情绪稳定了下来。她擦干眼泪,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等到天边终于泛起了鱼肚白,徐沂将电话打了过来。
“恬恬,刚才手机没电了。”电话中,徐沂的声音十分沙哑和疲惫,“刚刚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哭了?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没有,家里什么事也没有。”褚恬语气平静地说,“哭是因为想你啊!”
很显然,这样的说辞没办法说服徐沂,电话那头的他沉默了下来。
褚恬也根本装不下去,咬了咬唇,她说:“徐沂,我能问你件事吗?”
“什么事?”他问。
褚恬顿时感觉心跳开始加速了,一只手抓紧一旁的抱枕,她一字一顿清晰地问道:“孟凡生病以后,你是不是曾经装作你大哥在她身边照顾过她一段时间?”
问完这句话,几乎是同时,她听到徐沂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虽仅仅只有一瞬,但褚恬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她接着问他:“为什么?是因为她所有人都不认识了,却唯独认得你?”
“……”
徐沂没有说话,这让褚恬变得更加急切:“你真的去了?徐沂你告诉我,你真的去了?”
“恬恬——”徐沂终于开口,叫了她的名字,却没有继续往下说。
褚恬咬牙问出她最不敢问的:“徐沂,你是不是喜欢孟凡?你吻她了,你是不是喜欢她?”
电话那端,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褚恬只觉得舌尖发苦,耳边一片轰鸣,片刻之后,她清晰地听到电话里传来短促的嘟嘟声。
是徐沂,他把电话挂断了。
褚恬觉得脑子里紧绷的最后一根弦也断了。
等了这么久,她设想过千万种回答,却没料到他会这样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耳边的嗡鸣声越来越大,褚恬死死地盯着手机,出离的愤怒再也难以抑制,她将它重重地甩在了地上。
咣当一声,摔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