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将黎霜隐秘下葬那日天正小雨。
棺椁旁跟着的是黎霜生前领过的亲卫,还有许多她以前带过的兵,反而将军府的人来得少,大将军也未曾来,只有黎霆跟着棺椁,走得一步一踉跄,秦澜在一旁拉了他好多次,避免他摔倒在地上。
黎霆在这几天里嗓子已经哭哑了,及至挖好的坟墓旁,抬棺人将棺椁放入简单的墓穴里,黎霆嘶哑地喊了声:“阿姐。”声音跟着雨丝坠坠而下落在棺椁上,却被一抔黄土盖掉。
黎霜是大将军的义女,但她戴罪死在牢中,于将军府而言,连发丧也没办法正大光明。
所以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普通的棺材,普通的墓坑,没有她生前的功名,甚至比不上任何一个曾为国厮杀过的士兵。
黎霆跪在地上,一身白色的丧服被泥泞的土地染脏,秦澜架着他的胳膊,静默不言。
罗腾今日终于从塞北赶了回来,一身丧服里的铠甲还带着塞北的冰冷,他一双眼瞪得犹如铜铃,一眨也未眨,只注视着亲卫给黎霜的棺椁盖上土:“末将来晚,末将该死!”
他一边说着,一个大嘴巴子便招呼在自己脸上,罗腾手劲儿大,打自己愣是没吝惜着力气,粗糙的皮肤立即高高肿起来一块,可他不停手,一巴掌又接着一巴掌。
那清脆的声音仿似能撕裂这个雨天,如鞭子抽在每个人心底,除了黎霆喑哑得几乎无法继续的哭声,在场一片死寂。
却忽然间,细雨之中风声一动,在在场士兵们警觉之时,便有一道黑影径直扑进了墓坑里,然后一掌狠狠击打在厚重的棺椁之上,竟愣生生地将那已经钉死的棺椁盖狠狠击飞。
厚重的棺椁盖被击飞的力道之大,将一侧尚拿着铲子的亲卫击倒在地,亲卫被棺椁盖压在地上,而此时却没有人在意他,所有人都盯着跳进棺椁的那人。
“大胆!何人敢扰我将军之灵!”罗腾大喝出声,不管脸上红肿的痕迹,拔了腰间的刀便要向那人砍去,然则斜里秦澜却伸了手来,将他拦住。
罗腾顿住脚步,看了秦澜一眼,再向那人望去,却见他站在墓里,一动不动,恍似雨中幽灵。
厚重的棺椁里还有个木质的棺材,只堪堪比人稍微长一点。他一掌击飞了那么厚重的外棺,看见里棺的时候却像是被抽光了全身力气一样,就这样与那里棺一同待在外棺里。
雨幕里,他呼吸粗重,犹如困兽。
“是……”黎霆在泪眼蒙眬中认出了他,然则他刚开了口,本是秘密发葬的地方却不知为何倏尔从密林里冒出了许多人。
来者腰间配着青龙刀,竟然都是皇帝的青龙卫?
他们拉弦引弓,直指那方的晋安。
而晋安仿似一无所觉,一双漆黑的眼瞳盯着那同样封死的里棺,目不转睛。
他嗅得到,棺材里面的蛊主的味道。
他身体里的玉蚕告诉他,没错,这里是黎霜。
晋安的目光便这样定住了,再也看不了别的地方,那些拉弓的人在喊着什么,粗嗓门的罗腾又在吼着什么,那些声音和景象,对晋安来说都没有耳边的风声眼前的雨滴来得真实。
棺木静静地放在他面前,黎霜静静地躺在里面。
她再也没有温度,也没有芬芳,但是对晋安来说,此时他的灵魂都好像被吸进去了一样。身体四肢显得那么臃肿而无力,他想蹲下身,打开里棺,他要确认,确认里面是不是黎霜。
但万一……
是呢?
五灵门费了大功夫将他接到了鹿城,而鹿城离西戎不过也就半日的路程,巫引帮他易了容,混出鹿城不会太难,然则在过那黎霜守过的城门时,他见到了正在当值的罗腾。
正有小兵惊慌失措地来与他报:“罗将军!罗将军!京城来报,黎将军猝……猝死牢中……”
罗腾脾气大:“兔崽子话都说不清楚,哪个黎将军!”
“黎……黎霜大将军……”
“滴答”一声,仿似水滴入心湖,却惊起了千层涟漪。
晋安只见罗腾怔愣片刻后,倏尔失色,转身便与小兵走了,而他则在这熙熙攘攘过城的人群之中静默而立。
头上是黎霜站过的城楼,脚下是黎霜守过的土地,但他却好像忽然听不懂“黎霜”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了一样。甚至在这一瞬间,他已经听不懂耳边嗡鸣的所有言语了。
身后有人推搡他,擦肩而过的人咒骂他挡路,很快有士兵上来询问他。而晋安都没有反应,像瞬间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等待着有人将他牵线带走。
一直在后面观察情况的巫引走上前来,将他牵走了:“这位大少爷。”巫引对打量了神色不对劲的晋安一眼,眯眼道,“都走到这儿了,你莫不是想告诉我,你突然想念某人了,想原路返回吧?”
“我要回去。”
“……”巫引好脾气地微笑,“你可是觉得我五灵门人都闲得紧?”
晋安一言不发,转头就往鹿城的另一头走,每一个迎面而来的陌生人都像海中的巨浪,颠簸着他回返的路程。
巫引紧赶慢赶地在后面跟着追,没追多远,旁边的五灵门人凑到巫引耳边与他说了几句,巫引神色微变,当即收敛了所有情绪,全力赶上了晋安。
此后一路自塞北赶回,他再没一句废话。
在路上,晋安鲜少与巫引说话,但他却主动问了他一个问题:“如果黎霜死了,我会死吗?”
“照理说蛊主死了蛊人是不会死的。”巫引道,“但蛊人死忠于蛊主,多数会选择自绝。然后我们就可以收回玉蚕蛊了。不过你与玉蚕的结合本就奇怪,毕竟你已经可以离开蛊主这么远,先前还自己提出的离开,看起来像是你战胜了玉蚕蛊的意识。”
巫引盯着他的眼神带着考究,“说实话,我其实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回去找黎霜。她如何,对你来说,不是已经不重要了吗?”
黎霜死了,而晋安有自己的意识,鹿城城门外便是西戎,他可以带着这蛮横的力量,回到西戎,仿佛这样对他来说,应该是最好的结局。
这个世上再没有什么是可以威胁到他的了。
黎霜死了,不是正好吗,他之前想做而没做到的事,老天爷帮他做到了。
她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是杀了两名西戎大将的西戎皇子。他若要回西戎,身上容不下这样的污点。
但是……
黎霜死了,知道这个事情后,从那时到现在起,即便每天晚上都烤着火,坐在火焰边上,他也觉得透骨的寒凉。像是身体里的血再也不会热起来一般凉。
他身体也不受自己控制甚至思想也开始变得奇怪,就像当他听到巫引告诉他,黎霜死了,而他并不会死的时候,他第一个反应却是,无趣和失望。
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干脆让他随她而去了?
在知道“黎霜身死”这个消息之后,撕裂的疼痛如跗骨之蛆,爬遍了他的全身,四肢百骸,每一个骨头缝里,都有长满尖牙的虫子在拼命噬咬,仿佛快吸干他的骨髓。
黎霜死了,为什么他还要活着?
为什么还要活着?
这个想法在他现在站在黎霜棺木前时,显得那么突出。
他以为爱黎霜的是蛊虫,依赖黎霜的也是蛊虫,而不是他自己,所以在他找回属于自己的记忆,明白自己是谁之后,他就应该压下所有关于蛊虫带来的冲动。
因为蛊虫就像毒,他是个理智的,完整的人,他必须治愈他的毒。所以依赖黎霜也成了毒,离不开就是毒,爱深切也是毒。
他强迫自己冷漠客气有礼有节地对待黎霜,强迫自己离开,强迫自己理智。
但时至今日,看着面前的棺木,他方才知晓,什么治愈,什么理智,都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再也不是以前的傲登了,那个被棺木里的人赐予的名字,原来早就融进了他的血与骨里,刻进了灵与肉里,挖不掉,抠不烂,烧掉肉体,它也在灰里。
他想明白了,却明白晚了。
“笃”的一声,一只利箭破空而来,一箭扎在了他的肩头之上,晋安的身体被箭的力道撞得往前踉跄了一步,膝盖跪在了黎霜的里棺之上。
一声空****的回响,仿似里面什么都没有,却震颤了晋安的记忆。
伤口处流下的鲜血滴答落在棺木上,溅起的血花好似鹿城清雪节那天夜里的烟花,最后一响,让他记忆犹新。耳边飘散而落的雨丝,也像是他第一次吻她,那塞北风雪飘飞的山头,她的惊与怒依旧定格面前。
还有那贼匪窝里,她不顾危险,入满是刀刃的陷阱来救他,也有军营之中,人前做铁面将军,背后却悄悄给他递了糖果,甚至不久前,南长山里,地牢之中,她一身风尘仆仆,前来救他,她脖子上有他发狂掐出的伤,但她却还笑着轻声安慰他。
而所有一切的一切,最后却停在了那日日光倾颓,塞北荒漠旷野之中,她打马而来,红衣银甲的女将,躬身将他抱起,给他喂食了她指尖鲜血……
那不是玉蚕先爱上的黎霜,而是他。
利箭簌簌而来,擦过发冠,让他头发披散而下,雨丝润了他的黑发,让他变得狼狈不堪,却突然有箭斜空而来,一下射穿了里棺本不厚的木板。
木板沿着纹路,折了一块进去,露出了里面人的黑发。
晋安浑身一颤,仿似被这一箭伤了三魂七魄。
他牙关一咬,胸中悲伤染怒,那烈焰纹的地方似有火焰再次燃了起来,他一转眼眸,恶狠狠地瞪向围绕着墓坑的青龙卫,眼中瞳孔在黑与红之间来回变换轮转。
“谁敢伤她?”
众人只眼睁睁地看着他衣襟之间一道红纹爬出,一直向上,止步眼角,紧接着烧红了他的眼瞳。
他解了外裳,包住黎霜的棺椁,将它绑与自己后背之上,扛上黎霜的里棺,他独自一人,立于墓中,如野兽一般盯着四周的青龙卫。
而血怒仿似令他有些疯狂,那些火焰纹并没有停止在他身体里的暴走,很快便遍布了他的手与另外半张脸,纹路不停地在他皮下变化,颜色越来越深,看起来几乎有几分似妖似魔。
他像不知痛一样径直将身上的羽箭拔下,动作狠戾不仅惊了青龙卫,甚至久经沙场的罗腾也是一怔:
“此人是……”
晋安背着黎霜的棺材自墓坑里爬了出来,像是从地狱里带回了自己妻子的恶魔,带着绝望,要杀弑世间神佛。
他血红的眼睛盯着前方,青龙卫引弓指向他,青龙卫长开口道:“我等受皇命前来邀傲登殿下入宫,并非想……”话没让他说完,晋安远远一抬手,竟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以内力将他拖抓过来,擒住青龙卫长的颈项:
“入宫?好,皇帝逼死了她,那我便去杀了你们的皇帝。”
在场之人无不大惊,见他竟有几分疯魔模样,青龙卫们纷纷拔剑出鞘,晋安却看也未曾看他们一眼,一手卸了青龙卫长腰间长刀,转而便将那卫长犹如垃圾一样丢了出去。
他迈步向皇宫的方向而去。青龙卫们自是不肯让他离开此处,卫长挣扎起身,一声令下,青龙卫们一拥而上。
晋安在刀光剑影之中,半分不护自己,只护着身后的棺木,他虽厉害,但棺木体积大,对方人也多,终是有互不周全的地方,他却宁愿用身体扛着,也绝不让人伤这棺木半分。
且行且杀,一直从密林杀到了城郊,绵绵细雨也在激斗中越下越大,越是靠近主路,卫兵便也越多,雨幕中晃眼一看,便似他独自一人,面对着千军万马。
棺木上被染得通红,也不知是他身上的血还是青龙卫身上的血,尸首横了满地,那一身煞气看得周围的卫兵皆不敢轻易动手,众人如一个圆圈一般将他包围其中,跟随着他的脚步,慢慢挪动着。
“此人疯了。”
“他入魔了。”
“……必是妖邪!”
雨声中夹杂着不知从哪一处传来的窃窃私语,纠缠着雨丝将他包围其中,眼看着面前的士兵越来越多,忽然间,远处有笛声一起,泥泞的土壤之中倏尔传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动静,眨眼间,竟有无数黑虫自土地中爬出!
黑虫蜂拥而出,向四周军士身上爬去,众人立时惊慌起来,手忙脚乱地驱赶自己身上的黑虫,然而无论怎么赶都驱赶不尽。
众人乱了阵脚,而此时空中却落下两人,身着青衣裳,上前便要抓晋安的胳膊,欲将他带走。
哪曾想他们一抓,却并没有将他擒住,晋安侧身一躲,身形一转,他后背绑着的棺木立即将两人打开。
他没有伤害来救他的五灵门人,只是不让他们靠近他。
什么也不能阻止他去皇宫,什么也不能阻止他去送死。他仿佛用了全身力气在这样说。
“不得让他逃了!”青龙卫长周身内力一动,震碎密密麻麻爬来的小虫,转身拔了身侧军士的刀,跃空而来一刀便向晋安砍来。
晋安提刀迎上,一击之下,青龙卫长径直被那力量挡了回去,连连退了十余尺方才停住脚步,而他受伤的大刀在他刚刚站稳之际“咔”的一声拦腰而断。
众人对晋安的力量皆是惊惧,然则青龙卫们历来便是皇家护卫,也有自己的骄傲与坚持,一时间守卫们皆效仿卫长,以内力驱了黑虫,再一次蜂拥而上。
场面厮杀混乱,一片血肉模糊,仿似能将天上的雨水都浸染成血红色。
而将军府本是前来送灵的军士们则一直站在路旁地势稍高的树林中静观战斗。黎霆揉着眼睛不忍去看:“阿姐定是不希望如此的。”
罗腾看得直抓脑袋:“这人和将军……”
秦澜没有搭腔,只是往旁边望了一眼,身形矮小的军士像其他人一样戴着斗笠,穿着黑衣,让人看不清面孔,他在众人皆关注那方厮杀之时,默默隐去了身影。
而雨中厮杀愈烈,五灵门前来营救的人也被拖入其中,脱身不得,这样下去,不只是晋安,五灵门恐怕也会被拖进这朝廷的旋涡之中。
便是这乱斗之际,电光火石之间,倏地一道利箭破空而来,晋安方才斩了一名青龙卫,那箭便以刁钻的角度,划破雨幕,恰恰擦过青龙卫的手臂“笃”的一声,穿入他的心房。
晋安顺着箭来的方向仰头一望,重重树影之中,在树叶与雨幕的遮挡下,那人半跪在树上,手中尚握着弦还在震颤的弓,宽大斗笠下,她轻轻一抬头。
那双熟悉的眼眸便似黑夜里的星光,直接照进了心湖里最黑暗的地方。
她紧绷着唇角,压死了所有情绪。
黎霜……
是黎霜……
她还活着。
他一开口,想唤她的名字,然而鲜血却先一步汹涌而出,那些之前被压制着的伤痛此刻都似爆发了一样从身体里翻涌而出,鲜血滚上喉头,他“哇”地吐出一大口黑血,然后被浓厚的腥气呛住。
在剧烈的咳嗽当中,他再无力气支撑身体,如大山一样轰然坍塌,绑缚这棺木的衣裳已被切割得破烂,此时彻底断裂,棺木从晋安背上滑落,重重地落下,溅开一地泥与血。
那么狼狈,肮脏但晋安却笑了出来,笑声沙哑且破碎。
她还活着啊。
回程的路,巫引问过他,万一,这是计呢,是黎霜假死,诱他回去的计谋呢?
他没有回答,但心里却想的是,若是如此,那不太好了吗。
晋安跪在地上,连抬头的力气都已没有,他沉默地跪着,让人以为他已经昏死过去:“呵……”一声似叹似释怀的轻笑混着雨丝飘零落地。
多好。
真的是一场计谋。
她没有死。
“咚”的一声,他便这样带着笑意,闭了眼睛,昏厥于地。
周遭的青龙卫试探上前,欲将他带走,而正是这时,远处笛声再次婉转而起,不止地里,天空之中也铺天盖地地飞来无数虫子。
任由青龙卫们如何驱赶,却也被黑虫迷眼,困了动作,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人将昏倒的晋安架起,以轻功带走。
没有人注意到那大树之上,一把弓颓然落地,树上那身形瘦小的军士,已然不见踪影。
十日后,南长山。
鸟鸣声悦耳,晋安苏醒过来的时候,身边一人也没有。
他试着坐起身来,但刚一动,便有剧烈的疼痛自心口传来,撕心裂肺,让他瞬间无力,又倒了回去。
“他今日若再是不醒,我便也没有法子了。”屋外传来巫引的叹息声。
“怪我那箭太重。”
听闻这个声音,晋安眸光一亮。
“也是没办法,不那样,谁也没办法将他带走。”
两人说着进了屋来。
“哦!”巫引显然像是被惊了一跳,“醒了啊……”
晋安没有管他,眸光只随着另一个人影而动,她绕过桌椅,疾步走到他床榻边:“醒了?”她身影逆着光,声色容貌,一如那日塞北初见。
“醒了?”他声音喑哑至极,像是在怀疑自己,他更害怕自己现在做的是一场梦,“你还活着?”
黎霜一默:“诈死一事,本是别有目的,我没想到你会回来。”
诈死啊……
晋安轻轻闭了闭眼睛,巫引对他那日失魂落魄的打趣都成了耳边的风,不再重要。
黎霜见他这般模样,只道他身体疲惫,便道:“你先休息,我……”
“你陪我一会儿。”他转了头,望着黎霜,“不要离开。”
他说的话,是以前没有恢复记忆时的晋安会说的话,但是现在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多了几分命令和强硬的味道。
黎霜愣了片刻,倒是也点了头:“好。”左右她现在也没别的事情可以做。
她如今已经是一个死掉的将军了,在内阁牢里,除了司马扬、她阿爹还有秦澜,没有任何人知道她还活着,甚至黎霆也被蒙在了鼓里。
说来如今这一出大戏,其实也并不复杂。
当初那日送饭的小卒,被黎霜一眼便看破,她佯装中毒,骗得小卒入了牢中,三两下便擒住他问了究竟。
原来竟是宰相想从中下手,害死黎霜,以离间皇帝与大将军府的关系。
宰相太过心急了,司马扬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制衡棋子,不是他这样暗地里还可以调动人手到内阁地牢暗杀将军之女的棋子。
黎霜喂了那小卒自己的血,称自己血中带有南长山的蛊毒,令他听话,命他传信,告知秦澜,随即才有了这一出大将军配合着皇帝演的戏码。
黎霜诈死,大将军疑似与皇帝之间出现隔阂,在宰相放松之际,是秦澜再抓出小卒,道出投毒事件,最终以杀害军将,欺君罔上等十项罪名,降罪宰相,剪除宰相羽下势力,以清君侧。
放出黎霜身死的消息,是为了将这戏做得逼真,而同时,也是司马扬放了黎霜一马。
黎霜一开始并不知道司马扬为什么突然想通了,愿意放她离开。毕竟就算是诈死,以帝王之名,想给她随便塞个什么名号,让她入宫,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直到黎霜孤身离京那日,将军府知道她诈死的人没有一个人来送行,让人惊诧的却是司马扬来了,他微服出了宫,身边谁也没有带。
那日天色正阴,春雨连绵便是好长时间,司马扬一身青灰的袍子,一如寻常公子,然则他现在即便没有龙袍加身,那一袭帝王风范却是如何也挡不住。
黎霜与他相见却有几分尴尬。
过去这些时间,司马扬虽然与她共同谋划了剪除宰相党羽一事,然则两人却并没有见面。
黎霜诈死被送回将军府,深藏将军府中,所有计谋皆是大将军与秦澜在中间配合完成。
黎霜下葬那日,秦澜与她说,圣上准许她离开,所以她本是打算在“自己”的棺椁入墓之后,随罗腾一同北去塞北。然而却没有想到晋安竟从塞北追了回来,更没有想到,司马扬竟然料中了晋安要回来!还安插了那么多青龙卫在那处。
她最后一箭放走晋安,以至于那西戎未来的太子终是被人救走。大晋失了好大一个应付西戎的筹码。
是以如今她与司马扬见面,一个是不忠之臣,一个是不义之君,再如何掩饰,却也有难以掩盖的疏离陌生。
“圣……”
司马扬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我不过是来与故人一别而已。”
黎霜闻言一怔,没再做礼貌之态,她挺直这背脊,直视司马扬的眼睛。
朝堂之上,秦澜已供出宰相唆使他人毒杀黎霜的证人,这个帝王如今在这里,但他背后的手却正在进行登基以来第一场无声的冷漠肃清。
不难想象,没了宰相纪和,再往后,他与将军府之间的势力拉扯会有多么激烈。
但那些,也都与黎霜没有关系了。
“大将军勒令秦澜不得来为你送行。”黎霜牵着马,司马扬跟在她身边,随她往前走着,便真像是来与故人送别的老友,“看来,他是要你完全斩断和过去的联系。”
黎霜理解,父亲在告诉她,黎霜死了,所以不会有将军府的人来送她,从今往后,她就再也不是黎霜了,将军府以后的功与过,也都与她再没有关系了。
不是绝情,而是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黎霜沉默不言,只听司马扬接着道:“我也答应了大将军……”他顿了顿,“霜儿,这便当真是你我最后一面了。”
至此刻,黎霜恍悟,为何司马扬不再用任何手段想留住她,原来,是父亲出面了啊。
为了放她这不孝女离开,他老人家与这帝王间,必定又有一番博弈吧。
春风温润,吹得黎霜双眼也带了几分湿意。她顿了脚步,眨了眨眼,散去眸中湿气,转头望司马扬:“圣上,便止步于此吧。”
司马扬果然也停了下来,没再强求。
“我没料到,那人却竟然是当时在塞北为我大晋抵御西戎的黑面甲人。”
黎霜沉默片刻。晋安便是西戎皇子傲登的事,已经传了出去,是那日晋安情绪狂躁之时,不知哪个军士认出了他,将这个秘密流了出去。
“说来……话长。”黎霜不知该如何解释。
司马扬摇了摇头:“我不用知道缘由,只是如今这消息却已走漏出去,不日西戎那方便也该知晓,他们不会要一个杀了两员大将的皇子做未来的王。”
黎霜沉默应了,不知西戎的人会如何对待晋安,但可以想象,若要他再登上太子之位,恐怕困难,毕竟,这是他这辈子都难以洗掉的污点。
“他对我而言,也没那么重要了。”
司马扬目光放长,望着远空,远处云色青青。
黎霜转头看他,嘴角微微一动,最后也只是道:“多谢圣上。”
她明了司马扬来送行的意图了,他是最后来安她的心。告诉她,晋安对他没用了,你若要去找,那便去找吧,日后的山长水远,各自珍重。
这大概能算是帝王的……最后温柔吧。
黎霜牵马前行,马蹄“哒哒”响着,渐行渐远。
他们都知道,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大将军府的黎霜了。那个皇帝的发小,一见面就打了他一拳的野孩子,记忆中的英气少女,都死掉了。
生活从来便是如此,总有旧人故去,总有新人归来。
于是黎霜便归来了南长山。
巫引已将晋安带回来了两日,他伤势极重,昏迷不醒,梦里蒙眬间,迷糊里,口口声声唤的都只有一个名字——
“黎霜。”
终于将黎霜唤来,可他还是没醒。巫引说,若是今日再不醒,恐怕他便要再也醒不过来了。值得庆幸的是,终究是上天眷顾,到底让他重新活了过来。
黎霜坐在他床榻边,思绪纷杂地走完过去的几日,她打量了晋安一眼,见他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便起身想去倒点水喝,哪曾想她刚轻轻一动,晋安便立即转醒过来。
“去哪儿?”
头一次被人看得这么紧,黎霜有点哭笑不得,现在重伤在床的是他,怎么搞得像她才是需要被看护的那一个一样。
“倒点水喝,你渴吗?”
“你喂我吗?”
这问题问得……难不成还能让他这几乎瘫痪在床的人自己爬起来喝吗?黎霜点头:“当然。”
“有点渴。”
“……”
她若说不喂,那他就不渴了?
黎霜有几分哭笑不得地倒了水来,弯下身子将他撑起来,给他喂了半杯水:“还喝吗?”晋安摇头,她便将水杯放了,一边给他整理这被子,一边道,“今日收到的消息,你当初杀了两名西戎大将的事走漏出去了,西戎新王本想压下这消息,可西戎朝中已然掀起了轩然大波,你那父王估计是碍于压力,下令不再召你回西戎。你伤好之后,若想回去西戎做太子,恐怕有几分困难。”
晋安“嗯”了一声,算是知晓了,但情绪并没什么波动。
黎霜给他抚平了被子,又问:“待你伤好,你有什么打算?”
晋安默了许久:“再说吧。”他答得有些许冷漠,黎霜便也沉默下来:“你再睡会儿吧,我那一箭太重,离你心脏太近,虽然你好得快,但还是得多休息。”
晋安听话地阖上了眼睛,隔了许久,在黎霜以为他已经再次睡着的时候,他又开口道:“不用愧疚,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
黎霜闻言怔了片刻,如果说以前的晋安像小孩一样单纯而执着,那现在的他则比以前多了许多犀利与睿智。
但到底与以前不一样了……
翌日,晋安醒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比昨日好多了,从昏迷中醒过来他的身体仿似也恢复了以往的愈合力,不过一晚的时间,他便能简单地下床走路。
他扶着墙出了房门,却没见到黎霜,打听下知道黎霜去后山采药了。
给他治病的有一味药引需要到陡峭的悬崖上去取,以前的药都是巫引亲自去采回来的,现在用完了,便只有再去采集,而巫引近来忙着族内事物,这事便落在了黎霜头上。
去那悬崖的路极是陡峭难走,晋安撑着身体,走到一半,实在难以继续,便停了下来,在路边坐着休息,他往远处一望,那陡峭的崖壁几乎垂直,隔得太远,他也看不见上面有没有人,只是能猜想到,去那处采药,即便是有巫引的轻功也是十分危险。
黎霜……
不知等了多久,前路传来轻细的脚步声,晋安站起身来,一眼便望见了还在路那头的黎霜。
她脸上有些脏,手臂的衣裳不知是被什么东西挂掉了,手上还有一片血肉模糊的擦刮痕迹。
晋安眸光一凝,立即迎上前去。
“你怎么伤了?”
“你怎么来了?”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出这话,黎霜不甚在意地拉扯了一下破烂的袖子:“前几日下了雨,石头有些滑,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什么大碍。”
摔跤如何会将衣服撕破,必定是在悬崖上往下摔了,当时场景不知会有多惊险……
晋安默了许久:“我的伤自己能好,以后不用去采药了。”
黎霜笑笑:“我知道,这不是给你采的,是还他们五灵门的人情。”
给晋安治伤,将他们那么不容易得到的药给用完了,于是黎霜便去采回来还给人家。只是,给他治伤的药,却如何要她去帮他还人情……
“以后我去采。”
“你先养好伤吧。”
黎霜这样说,晋安却自然而然地帮她将肩上的药篓接过来背上,他面色还很苍白,黎霜想将药篓拿回来:“有些沉,你现在背不了。”
“我现在还可以将你一起背。”
这话说得暧昧,黎霜一怔,却有一种与以前的晋安说话的感觉,但……又不太一样。
巫引这方刚处理罢了族内的事,出了议事的房间,一见黎霜与晋安一同从山下走上来,心觉有趣,便上前打趣道:“咦,现在你倒是不想着要离开她了?失去过,所以知道珍惜了?”
黎霜瞥了巫引一眼:“他不过是躺久了无聊罢了。”
“我是去找你的。”
黎霜帮晋安找的台阶被他自己一巴掌糊去了一边。
黎霜有点怔,巫引则在一边咋舌,还待要揶揄两人一番,晋安便不客气地将药篓塞进了他怀里:“日后再采十筐给你。缺什么与我说,不要麻烦她。”
言罢,他便先行回了房间。
巫引望了眼晋安的背影:“啧啧,竟然是个这样的脾性,还是以前没有记忆的时候傻一些好欺负。”
黎霜则有几分困惑:“他现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那玉蚕蛊好似对他没什么影响了,但是他好像……”
“好像还是忠诚于你是吧?”
黎霜点头。
巫引琢磨了片刻:“玉蚕蛊嘛,改变他的身体,却也不能完全改变这个人啊,正常情况下会保留他的记忆,所以每个玉蚕蛊人虽都忠诚于主人,但其实他们的性格都是不一样的,保留自己的原有特点,再忠于自己的主人,这才像是正常的玉蚕蛊人该有的样子。”
黎霜怔然。
“也就是说……他现在这样,才是你们五灵门历代玉蚕蛊人该有的模样。”
“嗯。”巫引点头,“在你们离开南长山的时候我便一直在琢磨,在他想起来关于过去的记忆之后,他所经历的一切,像是把玉蚕蛊初入人体时该经历的过程又经历了一遍,重新在与身体里的玉蚕蛊所融合,所有一开始地挣扎、混乱,到之后的抗拒,再是由过去的记忆带来的精神上的挣扎,直至现在的融合与认同。”
“所以他现在……是变成真正的蛊人了?”
“是变成他该有的模样了。”
黎霜闻言,一时心头情绪复杂至极。
如今的晋安,到底是谁,是傲登,还是晋安?黎霜无法区分清楚,而让她更感到难以回答的是,现在这模样,是晋安真正想要的模样吗?现在的生活,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吗?黎霜不知道,也无法去回答。
是夜,用了晚膳,黎霜坐在五灵门山崖上瞭望远方星空,耳边的风被人挡住,她转头一看,却是晋安找了来。
“你该多休息。”
“闷在屋里不叫休息。”
嗯,他说得也有道理,黎霜点了点头,随手拿了旁边的酒坛,仰头喝了口酒,她喝得有些多了,脸色起了些许红晕,看起来便有几分醉人。
“你爱喝酒?”
“不算爱,只是以前在将军府里和军营里都必须做好我该做的模样,不能放肆,现在初得自由,便放纵一下。”
晋安靠近黎霜,他气息扑面而来的时候黎霜下意识地便僵住了身子,而晋安却只是错过她去拿了她身侧另一边的酒坛,然后就着坛口,像黎霜方才那样豪饮一口。
“你身体……”
“南方的酒不如北方来的烈。”晋安将酒坛放下了,“你该去喝喝西戎的酒,比较适合你的脾性。”
黎霜被他打断了话,看着他比之前已经好很多的脸色,便也懒得说些注意身体的话了,她笑笑,摇摇头,并不在酒的话题上多谈,只是借着晋安说到西戎的由头,问他:“你这伤我看最多十来天便也能好,到时候你还是打算回西戎吗?”
晋安晃了晃酒坛,没有及时回答,似斟酌了片刻,转头看黎霜:“你呢?”他漆黑的眼瞳中映着漫天星光,“你打算去哪儿?”
“我?”
“不做将军,离开将军府,也不嫁给你们大晋皇帝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大概……”黎霜看了晋安一会儿,垂下眼眸,轻笑一声,“我大概,会去多走一些地方吧,看看山水,游历人间,把以前做将军时没做过的事,都做一遍。”
“嗯。”
晋安轻轻应了一声,听来冷漠,也没接下文。
山风吹得沉默,待那坛酒饮了个空,黎霜便起了身来:“夜里有些凉了,我先回屋睡了。”
“嗯。”
直至回屋,晋安果然也没再唤她。
黎霜吹熄了屋内的油灯,在黑暗中有几分怔神发呆,晋安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的时候,第一时间黎霜其实是有点不知道如何作答的。本来在她的想象里,以后的生活里应该有一部分是晋安吧。
但方才看着晋安的眼睛,听他稍显冷淡的回答,黎霜却又有点不确定了。
巫引说他变成了一个完整的蛊人,说蛊人就应该是这个模样,但是黎霜并不知道蛊人该是什么模样。
对她来说,晋安是一个人,以前他那么依赖她,是因为他的记忆不完整,所以她是他的全世界,离了就没办法生活。
但现在晋安不再是那样的人了,他可以离开她,也可以选择不再依赖她,他因她身死的消息而回到京城,或许是他身体里“蛊性”所至。而正常情况下,谁都知道,以前的晋安对她的偏执,其实是不正常的,那并不是爱,甚至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
谁都不愿意过被“控制”的生活吧。
更何况从现在来看,晋安以前,在他身为傲登的时候,他大概是一个杀伐决断,极为强硬的男子,这样的人若是告诉他有朝一日你要听从另一个人的话度过此生,与将他关起来,囚禁住变成一个玩偶又有什么差别?
那不如在晋安伤好之前,她就此离开,他们彼此都告别这样的畸形情感。
这次她不再是大将军,就算哪一天她死了,也不会有人将消息传到他耳边去,乱他生活,从此一别两宽,各自过着自己的完整人生,再不互相打扰……
如此也是很好。
这一夜她没有休息,天将亮的时候,她借着窗外太阳未出时隐隐透出的薄光写了一封告别信,留给巫引的,在桌上放定,她只背了个简单的包袱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五灵门。
下山之前,她回首望了眼晋安的房门,房门轻轻掩着,他应该在里面沉睡,黎霜转了身,下山了去。
她当过将军,此生最常应付的便是生离死别,虽然,这并不是她最擅长的事。
南长山下山的路蜿蜒崎岖,她一人在林间走着,太阳还没完全升起,路上迷雾朦胧,不知转了多少山路,前面道路渐渐平坦,密林皆被她抛离在身后,然而在前面与蜿蜒山间小路连接的官道上,却有一人负手站着。
他不知站了多久,露水都已经湿了他的肩头。
似听到了她来时动静,他转过了头,在晨曦扑洒的道路上,金色朝阳迷了他的眼,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他静静地看着她。
“走吧。”
简简单单两个字,那么轻松自然,就好像他们约好了要在这里见面一样。
黎霜倒有些发蒙了。
“去……哪儿?”
“任何地方,看看山水,游历人间,把以前我们没做过的事都做一遍。”
黎霜只怔怔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
“等了一宿,今天你若是没出发,明天便也等,明天不出发,后天便继续,你总要出发,我一直等着便好了。”晋安伸出了手,手上如同有线一样,让黎霜下意识地便往那阳光铺满的路上走去。
她站定在他身前,仰头望着他:“你不回西戎了?”
“你不是说,西戎不让我回了吗?”
“可你……”她顿了顿,“你想过这样的生活吗?当真愿意同我一起?”
“嗯。”
“若是以前的你……”
“以前的我已经死了,傲登死在塞外那个地牢里。”晋安前面这话说得有些许冷淡,而后面声音却软了下来,“你遇见的便是我,是你给了我名字。我是你的,我因你而存在。”
他牵着黎霜的手,轻轻地亲吻她的指尖,触感柔软得令人指尖发麻。
“我将永远属于你。”
他看着她,眼睛是黑夜深沉的黑色,而黎霜却仿似在这一瞬间看见了那戴着黑面甲,拥有腥红双瞳的男子。
是他,也只有他,会说这样的话。
“我不再是将军,也不会再用黎霜的名字,没有身份,抛弃过去,你……当真愿随我在这世事颠沛流离中无止无尽地流浪?”
“世事颠沛流离中,没有你才叫流浪。”
黎霜垂头,失笑:“那便走吧。”
不用在意过去谁是谁,他们都是“死”过的人,这一去便也是新生。
黎霜向官道而去,朝阳铺了一路,鸟鸣清脆送行,她脚步洒脱,回首相望,只见身后男子容貌如玉,唇边笑意比山间清风明月更是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