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曾经一度相信，自己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即便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和夏茉走到了一起，和她之间也不过是一种彼此各取所需的关系，两个人谁也没付出过多少真心。

他心里一直清楚，夏茉说喜欢他，整天和他黏在一起，是出于她作为一个骄傲者的炫耀欲望和虚荣心理。而他愿意被她黏着，也不过是出于同样的心理。

他不会为夏茉放弃或改变什么。更准确地说，他不会为任何人放弃或改变什么。

所以当夏茉以再也不理他为要挟不让他学文的时候，他十分冷静地对她说，随便你。

夏茉说，他在说“随便你”这三个字时的样子，就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一样。

同样当着他的面说过他像机器的人，还有叶风。

一年前，在全市中学生数学竞赛的考场上，他因为私心而撒谎说卷子背面没有题，欺骗了当时同寝室的一个男生。

叶风在知道这件事之后当场给了他一拳，他没有还手。在叶风想继续冲上来打他的时候，周围的同学拉开了他们。

叶风被拽走前还轻扯了下唇角，眼中敌意分明地对他说：鹿鸣，你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后来他拿到了这10分的加分，中考总成绩全市第一名。再后来，他知道了全市第二名是叶风，裸分成绩比他高7分的叶风。

这7分刺痛的他的眼睛，也刺进了他的心里。

高一开学后，他们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级。鹿鸣习惯了叶风无视他，在班里拿他当透明人。

没关系，他想，反正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反正他永远都不会承认，自己到底有多羡慕叶风。

羡慕叶风得天独厚，拥有与生俱来的自信。

羡慕叶风无忧无虑，拥有喜怒形于色的资本。

在鹿鸣心里，叶风没有资格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指责别人。

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和他一样。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活得和他一样自由轻松。

“市十二中已经发通知了，说会给中考全市前十的学生学费补助。市实验却只答应给全市第一发奖学金。

“中考你要是考不了全市第一，就必须给我去十二中念。”

鹿鸣忘不了父亲在他中考前给他下过的这道命令。

他没有选择权，他什么都没有。

记忆中，他的童年时代一直伴随着父母的争吵。那个时候他躲在房间里画画，给妈妈画上一张刻薄的面孔，在爸爸的头顶上画了一团火。

后来，刻薄的妈妈拖着拉杆箱离开了，爸爸头顶上的火烧得更旺了。

几乎没有人见过他爸爸真实的样子。那个表面上得意风光的鹿警官，背地里其实是个负债累累的赌徒。

他曾经因为买不起一些东西而被班上的同学欺负。后来他去到另一个城市读初中，决心要把真实穷酸的自己严密地隐藏起来。

他依旧窘迫，却假装活得从容体面。他依旧局促不安，却假装胜券在握，仿佛自己做什么事情都可以驾轻就熟。

他拼命学习，试图依靠自己来改变未来的命运和人生。

命运不给他选择权，他就把自己逼上绝路，背水一战。

甚至，不惜为此变成一个自私的利己主义者。

面具戴得久了就会感觉不到它的重量。

他不相信自己会愿意在谁面前卸下伪装，就像他不相信，自己能够真心实意地喜欢上谁一样。

然而让他没有预料到的是，他居然真的喜欢上了一个女孩。

更让他没有预料到的是，他居然只能暗恋她。

“我以为你一直都喜欢夏茉那样的，”洛一川曾经调侃他，“没想到啊，你竟然喜欢和夏茉完全相反的款。”

“为啥啊？”洛一川一脸不解问他。

为什么喜欢她？鹿鸣没有回答，却在心里静静地思考起答案。

他最开始注意到她，是因为她和自己一样，总喜欢逃体育课在班里上自习。

后来他渐渐发现，她在学习上的努力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小小的一团，几乎上课下课都粘在座位上埋头看书做题，不会累，不会停，笨拙坚硬的样子像个小笨蛋。

他就不会像她一样笨。他不会明晃晃地去努力，像是恨不得告诉全世界自己一旦不努力就会什么都没有一样。他要装作自负聪明，装作云淡风轻。

再后来，在体测那天，当她站都站不稳了，还非要逞强拉着他跑的时候，他在心里暗暗地想，她果然是个笨蛋。

一个和他那样相似，却也那样相反的笨蛋。

从一些同学的口中，他得知了很多关于她的事。他知道了她初中时成绩很好却在中考时失利，背负着高额的借读费来到了市实验。他知道了她曾经被三班的女生谩骂和孤立过，尽管她性格那么温和脾气那么好。他也知道了，她和自己一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想要证明自己，没有退路，只能背水一战。

原来，他们两个是如此同病相怜。

然而不同的是，他为了规避伤害而学会了虚伪冷淡。她和他一样无措不安，却保持着真诚纯善。

因为她就是一个即便自己受了伤害，也不可能忍心去伤害别人的小笨蛋。

生平第一次，鹿鸣想卸下一身的伪装，在一个人面前。

只在这个人面前。

然而他刚喜欢上她，就发现了她的秘密。她有喜欢的人了。这个人不是别人，是叶风。

偏偏是叶风。那个让他羡慕到只自觉无能为力的叶风。

喜欢叶风的她看上去似乎更笨了。因为像叶风那种脑子少根筋的人，永远不可能主动去发现她埋藏在心底的那些宝贵秘密。

她那么喜欢他，却又偏偏什么都不肯说。

春日午后的校园里，夏茉挽着叶风的胳膊走在她前面。她抬起头看他们。他跟在她的身后，抬起头看她。

爱意一旦倾泻便再覆水难收，鹿鸣明白这个道理，也明白究竟是什么让她这样难过。

鹿鸣想，他才不要像她这么笨。所以他选择了及时止损，去压抑和克制自己对她的情感。

他是个冷静理智的人，大多数的时候，他相信自己的这份情感是可以被克制住的。

但也有失控的时候。

比如，在看到她受到伤害的时候，他会忍不住地想发脾气，忍不住地想冲上去和全世界为敌。

后来，他和她一起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曾经她说过，她最想去的城市就是北京。然而录取结果出来后，她却并没有表现出多么开心。他知道原因，因为叶风去了上海。

上大学后，他们偶尔会在微信上聊聊天，后来各自忙起来，就只会在每年互发完节日祝福的时候聊聊天。

地铁线上，他们所在的学校只有三站的距离。

就像他站在她面前，只需要往前迈一步，就可以紧紧拥抱住她一样。

可惜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他们两个之间，永远也迈不过这一步了。

他明明离她这么近，却永远打不开她心里的那扇门。而叶风和她离得那么远，却永远地住在了她的心里面。

大四那年，他直博去了国外的一所学校。临行前他去R大找她，和她一起吃了顿饭。

餐厅窗外是西三环流光溢彩的夜晚，车水马龙，华灯璀璨。

他恍惚回忆起北城高中前面的那条小马路，道边的树木没几棵，到了十二月份，路面就会结起一层厚厚的冰。

那条路窄小得像是再也看不到尽头。

而如今，他带着曾经的梦境坐在了这里。未来，他将会去往更远的地方。

坐在他对面的女孩刚熬完了考试周的通宵，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黑漆的眼睛里冒出了点点水光。

像夜洒落在她眼底的星光。

饭桌上，他第一次向她坦白：“以前我真做过很多挺自私的事儿的，感觉自己确实和他们说的一样，挺能装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以后再也不会了。”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她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笑着问他。

因为我遇见你了。

是你让我相信，不被幸运眷顾的人也可以一样成为一个很好的人。

你不知道，你的身上究竟能藏着多少能打动别人的力量。

“因为，”鹿鸣不着调地笑，“我长大了啊。”

“行吧。”她无奈地撇嘴。

分别前，他第一次鼓起勇气，借着酒劲伸手在她毛茸茸的头发上用力地揉了一下。

“好好照顾自己。”他说。

她笑着点头，说：“你也是。”

然后，他拖着拉杆箱踏上了地铁站的扶梯，站在扶梯上转过头和她挥手道别。

他曾经在心里和她说过很多次再见。

可惜他没出息，没有一次能下定决心真正地去和她道别。

然而这次，他知道，他们或许是真的不会再见面了。

所以，在未来的日子里，希望有人能打开你心里的那扇门。

也许那个人会来得有些迟。所以答应我，在等到那个人之前，一定要好好爱自己。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再见了。

再见了，我的小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