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芜《碧空楼书简》(凤凰出版社二〇〇三年十月出版)中,致程千帆信札凡五十七通,其间涉及聂绀弩的内容不少,而相关聂诗的品评,每有端的之论,颇中肯綮,兹录如下:
“绀翁诗派之论极是。窃谓黄苗子、杨宪益亦属此派。一九八八年文代会后,宪益有诗云:‘周郎霸业已成灰,沈老萧翁逝不回。好汉最长窝里斗,老夫不吃眼前亏。十年风雨摧乔木,一统江山剩党魁。告别文坛少开会,闲来无事且干杯。 ’次联虽不及绀翁‘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亦庶几相近,而‘周郎霸业’云云尤为妙绝,高明以为何如?(九)钱学聂学之论,深服伟见。鲁迅以后,杂文当推聂翁第一,向有此见,恐取憎于人,未敢昌言,今夏衍翁一言论定,今日亦惟他有资格说,大快人意。聂以鲁为师,而貌不相袭,用笔纵横恣肆,酣畅淋漓,与鲁迅寸铁杀人迥殊,而其一以贯之之处,即如尊论所谓‘对人心之观照’,此与学人之道,难言高下,然似已近‘思想家’之域,非皓首穷经之辈之所及矣。(十一)前手教常有‘聂学’之论,其实细数已颇有默默从事之人,如朱正、候井天、姚锡佩、周健强(作有聂传)等皆是,约已有七、八人,先集中于基本建设,不过不似‘钱学’之喧嚷,默默中还会不断扩大的。彭燕郊兄有《千古文章未尽才》一文,专论聂诗,载《读书》一九九一年十月号,文颇佳,兄曾见否?彭意:聂翁新诗更胜于旧体,惜其晚年仅以旧诗名,虽旧体高出郁、柳、田、苏上,仍千古文章未尽才。窃谓此论甚佳,有功诗学。(十二)聂派诗选,非谫陋所敢任。绀翁最恶人以‘打油’目之,自叹‘语涩心艰辨者稀’。尊诗则评为‘艰心出涩语’;虞北山先生亦常谓聂诗之妙,在于纵马驰骋,每临‘打油’边界,而轻轻一勒缰,恰好兜转回来;此皆知言。然诗派相近者,临界之际,往往不无出入,毫厘千里,辨之匪易;失之者多,转溷散宜生真面目,此所以非识力不足者所敢任也。(二十七)选聂派诗,甚非易事。近日连得当代诗家诗集,其中有胡遐之《荒唐居诗词抄》,杨宪益《银翘集》,均有邵燕祥兄序跋,颇觉邵兄所标举者固佳,而他篇或未能称。杨先生根柢汉魏,十七岁所作已卓然成家,非无本者流,然变而滑稽之后,或亦稍有可以不必滑稽而滑稽者,如以‘鹿回头老伴’对‘狗不理汤包’之类。至于荒唐居之作,则根柢又略逊于杨。因取聂诗重读,益觉其不可及,林锴兄亦谓‘聂诗真学不到’也。(二十九)尊论散宜生诗热讽而非冷嘲,洞见真源。所以‘泪倩封神三眼流’之句,为诗人所自珍赏,又有‘微嫌得句解人稀’之叹。荒芜兄诗,世推与聂伯仲,窃以为怒稍多于悯,尊意如何?(三十一)杨宪益兄之诗,少自选体入手,功夫不浅。老而近于聂体,然沉痛不及,有时遂失之油,如以‘鹿回头老伴’对‘狗不理汤包’,以‘金屋藏娇意’对‘银翘解毒丸’之类,虽为朋辈所推,而非鄙意所好。元白韵语,偶亦有此失。荒芜不失之油,而失之露。尊函所谓‘聂绀弩真不可及’,洵不刊之论也。(三十二)”
历来品评聂诗者众多,亦不乏大家之辈,程千帆赠诗有云“艰心出涩语,滑稽亦自伟”;启功赠诗有云“学诗曾读群贤集,似此新声世所稀。”施蛰存赠诗有云“灵均愁瘁何人识?曼倩诙谐取自容”;钱锺书、胡乔木、李慎之等亦多所褒扬,不过聂绀弩却似乎并不十分买帐,他在《散宜生诗自序》里,提到自己初学诗时,“有两个值得一提的老师,陈迩冬和钟敬文。”而最多提到的一个人却是舒芜,俨然引以为知己。陈迩冬和钟敬文,是帮聂绀弩看诗,在格律上帮助他的,舒芜则是和他谈诗。
对于聂绀弩的诗,舒芜曾经写过文章,《记聂绀弩谈诗遗札》(一九八六年)、《一份白卷——关于聂绀弩的》(一九八八年),都有着较为详实的论述,以上所录文字,或有重复,或为补缺,都是不打紧的,且为喜欢聂诗的同道提供一些资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