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秋天,毛泽东飞赴重庆谈判,当时在渝地报社工作的聂绀弩很自然地就想起了一九三八年春天他与萧红等人受邀到延安,还曾亲眼目睹过一回毛公演讲的旧事,并把这个场面写了下来,文章的题目是《毛泽东先生与鱼肝油丸》,此时萧红已经死去三年多了,作者说。
那次演讲场面,是在一个广场上,他见到了毛先生,看其仪表,不免失望,文字里写到,毛先生身材不高,背不直,脸不长,脸上还有些虚胖,颜色也不怎么健康,光着头,穿了一件褪了色的灰布棉军装,上面显然有些各种各样的污痕,风纪扣也不扣,这身衣着,并没有把他装扮得一表非凡,演讲时还不停地咳嗽,但内容与语气却很是有亲和力。演讲结束后,在回招待所的路上,丁玲喊他,他回头看时,才发现和丁玲一起走的还有毛先生,于是他们一起走着说话,毛先生不威胁人,不使人拘谨,不使人觉得自己渺小,自己不矜持,也不谦虚,没有很多应酬话,却又并不冷淡,初次见面,谈起来就像老朋友一样。这当然是很好的印象了。
毛先生的亲和,终于还是让作者想到不快的事情了,就是鲁迅当年常说中国人的话,一阔脸就变。他说他在狭巷里碰见某司令,一个几年前同在一张桌上上课的同学,卫士跟着,装作不认识他了;又曾到另一同学的公馆门口求见,知道他正一个人在家,却又退回名片,说正在开会云云,如此种种,实在让这位黄埔二期毕业的聂先生慨叹无已了,觉得以毛先生的地位,他的态度,做算并不全部真诚,也未尝不是和蔼可亲的。于是看到报刊上登载消息,说有人捐钱替毛先生买鱼肝油丸,他也就担心起毛先生的健康状况了。
《对镜检讨》是由薛原编选的一本聂绀弩作品集子,青岛出版社二〇一一年五月出版,收文二十八篇,聂诗二十二首,要和聂的所有文字比较,字数应是很小的一部分,但它却基本上能体现出作者的生存状态和文学水平了。《毛泽东先生与鱼肝油丸》就是其中的一篇。《天安门》记录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当天以作者的视觉观察到的场面,很是平民化,没有了常见的威严和神圣味道,个别剪影里还有些滑稽的色彩。《记周颖》则感人至深,周颖在当时民有菜色的条件下为了别人家的孩子能吃上鱼肝油,而不用自己的权力,甚至苛刻地不平等地对待自己的孩子,舍不得给她吃她应该吃上的鱼肝油,让聂绀弩心里不快。《在西安》则很有些小说的笔调,叙说萧红的感情故事,苍凉的味道很浓。检讨和历史交代部分的文字,很是平实,严谨而又善良,唯恐交代不清,不细,不实,唯恐惹祸上身,推己及人,对于读者理解那个变态的年代很有帮助,让人有泪往心里流。《七十年前的开笔》一文,其实主要写文章做法,发人深思,为文者应该明白其中的道理。
在作者离世的那一年,他在《我与杂文》一文中说,他写杂文,受了鲁迅的影响,“常言道,文如其人,人如其文。杂文写多了,人也便有点杂文性格。近十一二年来,我偶尔写写旧诗,也写点古代小说评论,不少人都说我的旧诗和评论也有杂文气,看来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吧。”岂止旧诗和评论,就是前文中所列的那些文字,亦多少都有些杂文的味道在里边,也应该是有个性的文字,书生意气不时显露,满腹里的不合时宜,嘲讽与挖苦的腔调夹杂其间,这种杂文性格,给他带来了盛名,但个人的灾难也是沉重的,别的且不说,就说一件事,多年的牢狱之灾,出狱后第一次理发,竟不认得镜子里的自己了,亦是让人感喟无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