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怀帝当朝,阮修的名声好听,太尉王衍见他问道:老庄与孔教有何不同?阮修回答说:“将无同。”太尉欣赏他的话,就召他为曹掾,时人因此叫他“三语掾”。人长得很好,做着太子洗马的卫玠就嘲笑他说:一言就可以征召,何必借助三语。阮修反驳说:假使是天下人心所望,无言也能被征召拜官,又何必借助一言?后来两人还成了好朋友。这是《世说新语》“文学门”里的第十八则故事。它的核心在“将无同”三字。
“将无同”三字首先涉及到的是语言的方言问题。王力先生曾在《汉语史稿》中说:“魏晋的文章和口语距离不远。自从南北朝骈文盛行以后,书面语和口语才分了家。在这时期中,只有《世说新语》、《颜氏家训》等少数散文作品是接近口语的。”鲁迅先生也在《人生识字糊涂始》一文中说,《世说新语》“从活人的嘴上,采取有生命的词汇,搬到纸上来。”实际情况就是如此。有专家说,《世说新语》是中古汉语的“活化石”,因为它保留了许多当时语言的原生态成分,如“阿堵”、“如馨”、“宁馨”等,当时是通俗易懂的,只是随着口语流变,我们现在才觉得成了障碍。它的俗语主要是士族沙龙里通行的口语以及河洛、江南等地流行的方言。“将无同”也是,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莫非相同,恐怕相同。“将无”是固定的晋人口语,表示揣度而偏于肯定之意,是《世说新语》中的常用词,如“德行门”中故事十九、“任诞门”中故事四十里都有。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里有段话说到相关的内容,他说,“‘将无同’三字,究竟怎样讲,有人说是‘殆不同’的意思;有人说是‘岂不同’的意思——总之是一种两可,飘渺恍惚之谈罢了。要学这一种飘渺恍惚之谈,就非看《世说新语》不可。”这种解说也是一家之言,有人以为是不科学的,说它轻视了当时的俗语通行现象,才有这样的解说。也有人把“将无”二字分开解释,忽视了方言固化问题,我认为也是不对的。
这三个字,也说了一个哲学问题。冯友兰在《中国哲学简史》中谈到中国哲学的精神,说中国哲学家表达自己思想的方式时,赞扬了阮修的回答,“他回答高官的问题,既无法说,老庄与孔子毫无共同之处,又无法说,他们之间毫无区别,于是,他用回问的方式作为答复,实是一个聪明的回答。”阮修也委实说到了王衍的心坎上,因而就给官让他做,但从后边阮修的话里,他似乎也在强调他的“好名声”,三语一语是无关紧要的,可问题是他的三个字实在太漂亮了,能让人拍案惊奇的,这是一种中国式的智慧,是汉语的魅力让人的智慧充分地得以表现,达到了一种抽象的完美。
不过,在旧时中国,举荐与庭对一直是一种选拔官员的常规方式,关键还在于符合官员的意图,“三语掾”就是有名的范例。到了今天,“人民的政权”建立以后,这种现象就少见或者不见了,因为凡事都是人民说了算,人民当然不赞成这种选拔任用干部的方式了。
但老庄和孔教到底有什么不同,这恐怕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将无同”三字是一定说不清的,魏晋人的说话也当不得真,他们在一起,由着性子玩一玩,图个大家高兴,倒是真的,研究家也完全可以不理它。
“将无同”而“三语掾”,以及后来的“莫须有”,从来都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公案,有着中国的智慧,也有着中国的特色,难怪说仓颉造字,夜有鬼哭,真要让人不寒而栗了。
原文
【文学4·18】阮宣子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掾。世谓“三语掾”。卫玠嘲之曰:“一言可辟,何假于三?”宣子曰:“苟是天下人望,亦可无言而辟,复何假一!”遂相与为友。
【德行1·19】王戎云:“太保居在正始中,不在能言之流。及与之言,理中清远。将无以德掩其言?”
【任诞23·40】谢安始出西,戏,失车牛,便杖策步归。道逢刘尹,语曰:“安石将无伤?”谢乃同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