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先生说我中文底子不错,意在鼓励。其实我是学数学出身,中文底子薄,所以,一有机会就想向人请教该看些什么书。
汝龙先生劝我多读《水浒》,并举了林冲风雪山神庙那一段,说这等叙事状物的好手段,搞翻译的人可以从中学到许多东西。
王辛笛先生得知我在译普鲁斯特,就要我读读废名的作品。辛老还用诗的语言给我提了译文的要求:缠绵。
黄裳先生当时跟我住同一个弄堂。我走进那幢有高高的榆树蔽荫的大楼时,很自然地想起了他那本《榆下说书》。忝为邻居,我向黄先生请教读书翻译之道。他建议多读《聊斋》。谈到翻译,他很不喜欢媚俗的文风。
陈村先生跟我说过,不妨多读《史记》和鲁迅书信。他还推崇沈从文的《湘行散记》。
郝运先生呢,记得就在在我初次登门拜访之时,建议我每天看一点中国作家的作品。他说自己挺喜欢李广田的小说和散文。
这段文字,是周克希先生《译边草》中的话,就象这样短短的一节一节的文字,是书的第一部分的体例。一节一节,象山野里一朵一朵的羊耳朵花,羊耳朵花在山野里尽情开放,随风摇曳。这是先生们给先生在开书单。开书单的事,要说古已有之,那实在不是客气,现在也是很常见的现象了。不过有名的几桩开书单的事,如茅盾先生一九六二年给青年作家开书单,延安时期毛泽东给远在苏联的儿子们开书单,所开内容,随便也是能查到的。当然,最有名也最有个性的还是鲁迅先生,一九二五年在《京报副刊》的《青年必读书》一文开书单说: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说完似乎还不解气,又在附注里说:
但我要趁这机会,略说自己的经验,以供若干读者的参考——
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
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
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
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是一桩文坛公案,多少还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但先生的话,明显是一时一地偏激之语,较不得真,毕竟后来,他还是给好友许寿裳的儿子许世瑛开了书单。那是一九三零年秋天的事,许世瑛考取了清华大学国文系,鲁迅先生为他开列了一份应读的文学书目 ,这份书目见于许寿裳著的《亡友鲁迅印象记》。后来 ,人民文学出版社将这书目收入《鲁迅全集》,题名就称《开给许世瑛的书单》,算是对一桩文坛佳话的记录了。
不过开书单这种事,委实不是什么好差使,大多数情况下都很难断定开得好不好,用贾平凹的话说,我觉得好的你不一定觉得好,这要看个人的情况。因而一般情况下,一个人是很难能给另外一个人开好书单的,不同的人给同一个人开书单也会有不同的结果,前面的事实都能说明这个道理。
但不管怎么说,开不开书单,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关键是自己要尽量地寻找适合自己口味的经典来阅读。经典的作品,毕竟还是经过大浪淘沙,成为人类文明的传承纽带了。我最庆幸的是自己有一年里通读了《史记》。那年夏天单位办公楼装修,场面有些乱,中午同志们在临时办公的大会议室里搓麻,我在用功看书,有一天还偶然看到坐在斜对面的搓麻的女士有意无意地撩起裙子,桃红色的底裤在我的视线里与《史记》争风吃醋,我那时年轻,心猿意马可想而知。现在回想,人世间的**终究太多,经典不经典的,有时实在是顾不上,遑论还有让人给自己开书单的心情了,但能做到这一点,且能坚持着读了下去,就真是难能可贵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