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6年秋天,一个迷人的夜晚,孙中山从皇仁书院出来,漫步在歌赋街上。
这是一条充满诗意的小街,古老的橱窗,各种特色的小店,随意挂着的招牌,处处都渗透出一种香港式的怀旧和温馨。孙中山眼睛闪着亮光,随意地浏览着,思绪却回到了一年以前。
那时他刚进皇仁书院不久,也是在这样迷人的夜晚,一个人走出学校,到街上来逛逛。他第一次看到了那么多的伤兵,呻吟在街边墙脚。他们满身的血污,有的断了胳膊,有的折了脚,还有的脑门上被揭去了一块皮……
“惨不忍睹”,就算是用上了这四个字,似乎还是不能完全表达当时的情景。
孙中山很快就弄明白了,这些人之所以伤成这样,是拜法国人所赐,也是清政府“关照”的。
1883年12月至1885年4月,清政府为了在越南的主权,与法国开始了为期一年零四个月的中法战争。
战争开始在越南进行,以后便扩大到中国东南沿海。战争中双方各有胜负,可腐朽昏庸的清政府却在“镇南关大捷”之后是与法国签订了不平等的《中法新约》。
这“新约”不但“承认法国对越南的殖民统治”,还允许法国人“在中越边界开辟商埠”、“ 在中国投资建筑铁路”,从而不仅让法国达到了侵略越南的目的,还打开了中国西南的门户。
国弱民穷,根源就是大清帝国!
孙中山在心里喊着,仿佛看见了大清皇帝的那张龙椅,禁不住不屑地摇了摇头。对这个大清王朝,随着年龄的增大,视野的开阔,他逐渐失去了起码的信心,有的只是轻蔑。
“只可惜,那些伤兵的血白流了!”想到伤兵,想到那惨不忍睹的一幕,孙中山的眼睛湿润了。他想到了当时看见他们时自己的无可奈何与愤怒。
“如果我是个医生,当时就可以替他们医治伤痛。”
孙中山这么对自己说,又想到了早年家乡的所见:乡民生病了,就去拜神祈福,或者用香炉灰治病;到檀香山读书时,哥哥的农场有一佛堂,患病的中国工人也不去找医生,却跪在关帝像前祈求保佑驱魔除病。
孙中山曾对他们说:“你们有病去找医生才对,吃神茶、香炉灰怎能把病治得好呢?”
可当时没有一个人理会这少年人的话,最多只睁开眼来有些诧意地看看他。
好在,那儿还是有一个人与他想法一致,这就是檀香山的杜老师,广东顺德过来办农场的。杜老师非常有学问,屋子里全是书,其中许多是医书。孙中山当时很佩服他,喜欢向他请教一些自己不懂的事,见他家医学书多,就问:“你不是医生,为什么有这么多医书。”
“我想学这门学问。”
“为什么呢?”
“医生可以救人苦难,北宋范文正公就说过:‘不为良相,当为良医’,我崇拜他,想学做医生。”
孙中山听了,想了一会说:“做不了良相再做良医,这不恰当,既然医可以救人苦难,不如就从良医做起。”
孙中山现在想到自已当时说过的这番话,只觉得徒然眼前一亮。既然想投笔从戎不遂,想做法律家不成,我何不转而学医,以救人苦难呢!
尘埃落定,职业的选择有了着落,孙中山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再无意浏览街边的楼宇、招牌、店铺,匆匆地赶回皇仁书院。
半月后,1886年秋,孙中山转入中国的第一所西医教育机构——广州博济医学堂。刚过了一年,1887年9月,孙中山再转入香港大学的前身——香港西医书院。
走进学校刚过一月,孙中山就约请杨鹤龄、尢列、陈少白,去庆祝一下他们四人的相识相知。
为此,孙中山选的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酒店,要了几个炒菜,一瓶便宜的红酒,准备一边吃喝一边闲聊。
孙中山与杨鹤龄自幼相识,俩人过往甚密,直到孙中山去檀香山读书,他俩才分开。1882年,杨鹤龄到广州算学馆求学,与顺德人尢列同窗,不久结成莫逆之交。孙中山转到香港西医书院,结识了同学陈少白。
这样,他们四人因为志同道合,很快结成挚友。其中,尢列年龄最大,1885年生、孙中山次之、杨鹤龄再次(1868年生)、陈少白最小(1869年生)。孙中山的这三位挚友,到后来都成了他的最亲密、也是最得力的战友。
杨鹤龄于1895年加入兴中会。1911年后,曾任南京临时政府总统府秘书、孙中山总统府顾问等职。晚年居澳门。1934年8月29日病逝。
陈少白参与成立兴中会和同盟会,任香港同盟会会长。1911年后,曾任广东都督府外交司司长、孙中山总统府顾问等职。1922年以后致力于家乡建设事业。1934年12月23日病逝于北平。
尢列于1895年在香港参加兴中会,先后在国内、日本、南洋等地从事革命活动。辛亥革命后,组织救世军,反对袁世凯称帝。1921年任孙中山护法军政府顾问,此后脱离政界。1936年11月12日在南京病逝。
这是后话。当他们四人刚刚坐下来时,就见一老人怯怯地倚在店门边。鼓鼓的一对眼珠子在深陷的眼眶中转动着,嘴角渗透着寒碜的馋相。店家见了,走过去吆喝着:“快走,别影响我做生意。”
“多少给口饭吃,都饿三天了。”
店家见老人不肯走,伸手就要去推他。孙中山走过去,瞅着老人问:“为什么就要乞讨呢?”
“儿子,都怨我那儿子。”
“你儿子怎么啦?”
“他吸鸦片,家里什么都吸光了,连房子也抵给了烟馆。”
孙中山掏出一把铜钱塞给老人,铁青着脸回到餐桌,沉闷良久,长叹一声说:“现今天下农桑不振,鸦片危害民众,民不聊生之源啊。可之所以如此,根源的根源又在当今朝廷的腐败。”
“这个朝廷,对外只知一味服软,对内只知尽力盘剥,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它。”
“皇上昏庸了,官员腐败了,老百姓只有受苦了。”
“列强也就趁虚而入了。”
……
四个挚友,一人一句,大胆地议论国事,抨击朝廷,使得身边餐桌上的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有害怕受到牵连的,竟惶惶然而离去。四个挚友见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言辞更加犀利。
不只在酒店,就是在学校里,他们也照样我行我素,时常说一些“胆大妄为”、“ 犯上谋乱”的言语,有胆小怕事者惊恐万分,便称他们四人为“四大寇”。孙中山等人听了,只是相视一笑。
“我们是什么寇啊?朝廷的许多做法,才是卖国贼呢?”他们理直气壮地说。
人之不同,确实各如其面。有称孙中山为寇的,却也有欣赏孙中山的。这个人,竟然还是香港西医书院的创始人何启。
何启生于1858年,是广东南海人,皇仁书院毕业后,曾留学英国,1887年为纪念英国亡妻,创办香港雅丽氏医院,并附设西医学院。他听到了有关孙中山的议论,让人请来孙中山。
“听说你非常爱国,你自己是怎么看的?”
孙中山还以为此番前来定会遭到一顿训斥,何启竟然是用这样的话来作开场白。
“我非常爱我的国家,我做梦都希望她强盛,如果能为她的强盛做一些事,我死不足惜。”
何启听了,脸上没一点表情,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比自己小八岁的年青人,沉思了一会又问:“你既然非常爱国,决定学医,为何选择西医而不选择中医呢?”
“中医源远流长,是我国文化精华之一,几千年来为中华民族所信仰,只是近年来我亲眼看到西医解决了困扰国人多时的鼠疫等问题,不由不对西医心存信慕。”说到这儿,孙中山停下话来,眼望着何启。
“就这个理由?”
“还有,因为西医解决了中医解决不了的问题,这使我纳闷不解,也就钻研了一些有关方面的书籍,这才发现,中医有个显而易见的弊病。”
“哦,说说看。”
“中医理论,原于道教,理论基础自于阴阳八卦,没有物质基础作为理论支撑,又因为中医是产生在科学诞生之前,没有科学的研究方法和理论归纳能力,也没有统计学论证。”
“说得好!”
“还有就是,巫师常常与中医师合二为一,使一些医师变得亦医亦巫,让人莫明其妙。”
“说得真是太好了!那么,你对西医有什么看法呢?”
“西医发展时间到现在虽然还只有100多年的历史,可人体解剖学的成果却积累奠定了现代医学的形态学基础,人体物质世界的奥秘逐渐被发现和探索,这样就容易找到病源,使治疗起来有很强的针对性,效果自然就更明显一些。”
何启听了,击掌称赞,满脸的兴奋。
何启很早就接触了西方国家的政治与科学,深感清朝政治腐败、经济落后,主张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大力改革、推行新政。早在一八七二年,他就与人创办了《华字日报》、《篁日报》等报纸,向人们报道世界大事。他本人,也发表了《中国之改革新政论议》、《中国改革之进步论》等有关革新、救国的论述。
正因为如此,从此以后,他既是孙中山的老师,更是孙中山的同志和大力支持者。何启后来不仅掩护了兴中会在香港设立的据点,还直接参与了孙中山筹划的广州起义,并担任革命军的发言人。
1911年11月武昌起义成功,孙中山邀请何启返广东,任广东省都督胡汉民的总顾问。孙中山特别嘱咐胡汉民,凡外交事务,一定要请教何启。
这是后话。得到何启的支持,孙中山对自己更有信心,从此便“以学堂为鼓吹之地,”常与志趣相投的同学议论时政,倡言“改良社会”、“无敬朝廷”。另方面,他更加勤奋地学习深入地思考,除了医学知识,对欧美的政治、历史、经济、农业乃至天文、地理,一一努力去涉猎。
这段时期,孙中山非常信服达尔文的进化论,还很喜欢阅读法国大革命史的有关书籍。由于他博学多识,甚至被同学们喻为“通天晓”。
1892年7月,26岁的孙中山参加香港西医书院的毕业考试,在12门课程中,他的成绩有10门为“优等”,有两门为“及格”,属“最优异”的成绩,因而以首届毕业生中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并获当时香港总督威廉·罗便臣亲自颁奖。
还值得一提的是:在孙中山还没有在西医书院毕业时,就己经被人称为良医,高超的医术在澳门广为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