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史府早己翻得乱七八糟,是蒙玉指挥着三个下人,忙着收拾东西弄成这样的。李斯一边叹息,一边在一大堆竹简中挑挑捡捡。官丢了,他还是要把一些喜欢的书随身带走。到咸阳这几年,他虽说是青云直上,由吕不韦的门客做到了秦王身边的长史,由于为官清廉,却还是两手空空的。家里除了书,似乎再没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东西。
这官场上的清官,原本就有两种,一种是道德高尚、凭良心办事、为百姓着想的,另一种就象李斯这样,没心事去捞钱,也看不起钱,一颗心都被官欲占满,再没什么地方来放钱。
看到自己的全部家当仅两口木箱就给装没了,李斯心里掠过一丝悔意。那次由自己主持给夏太后修陵,若是要捞,起码也能捞足下半辈子的生活费。谁会料到呢?谁会料到这样啊!话又说回来,都这样了,整个前途都没了,这比之生活费也没了,自然是更大的损失!李斯想到这里,将三个下人唤到跟前,当着他们的面拿出一个钱袋扔在桌子上,笑了笑说:“老爷我为官清廉,所有的家当,也就这么多了。”
李斯的话音刚落,三个下人齐齐跪下,年纪最大的周元通说:“老爷,我们不要你这许多钱,只要给两个小钱能够回家就行。”
“你俩呢?”
“我们也是这样,不要你这许多钱。”
“这样,你们跟我的想法一样。”李斯笑着说:“其实啊,这钱吗,我一个子儿也不想给你们。”李斯说到这儿停住了,两眼死盯着仨下人。
“也行,我们能走回去。”周元通说着站起来,其他两个也跟着站起来。
“你们真可以连工钱也不要?”
“平时老爷待我们好,我们知道老爷这次有难处,我们能走回去。”周元通说着向其他两个一使眼神。仨人冲李斯一拜,起身说了句“老爷保重!”转身就走。
“站住!”李斯大声地喝住他们,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塞到周元通手上,说:“从今往后,这房子就是你们仨的啦!”
李斯潇潇洒洒地笑着,回过头去,却差点流出泪来。我这就走了,就这么走了?大王,你就离得开李斯?这么想着,李斯一甩眼角地泪珠,伤心地瞪了远处咸阳宫一眼,然后匆匆地上了门前的套车。蒙玉的脸上满是忧伤,她在为丈夫的失意而痛心;怀里的小凤仙却笑咪咪的,欢天喜地地迎接父亲。
李斯没心思去理会女儿,把手朝车把式挥了挥,从牙缝中崩出一个字“走”!
黑色的老马迈开蹄子,随着吱呀呀的声音响起,车轱辘向前转动。李斯的脸,阴沉得象一块玄铁。他不舍地扭回了头去,鼓鼓突突的双眼紧盯着咸阳宫的方向。走过咸阳街道,走出咸阳南城门,老马极有耐心地向南走去。李斯的心,还挂在咸阳宫里。天啊,往前就是汉水,过了汉水,再往前可就到楚国了!李斯在心里喊着,打了个寒颤。
“慢一些,不要这么快!”李斯大声地喝斥车把式。
车已经很慢了,再慢,就要停下来。车把式无可奈何地看了李斯一眼,勒紧了缰绳。老马停住了,车把式忙又把缰绳放松,老马这才又迈开双蹄。车把式朝李斯偷看了一眼,见他皱紧着眉头,忙又一勒缰绳,老马不解地回头看了看。
难道真就这么走啦!李斯在心里问自己,突然大声说:“停车,休息一下。”
车停了,李斯倏地跳下来,面对咸阳城,焦急地望着。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一匹白马,飞快地向他驰来。是蒙恬!李斯看清了,在心里欢呼着,情不自禁地扑到车前,对蒙玉说:“夫人,大王来唤我回去了!”
三天后,李斯又来到了咸阳宫的后花园,跟在秦王的身后,他们一边走一边谈。几天前遂客一事,仿佛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般。这一次,李斯与秦王挨得比原来更近,有时竟跟秦王并排走在一起。
就在昨天,秦王因为他《谏逐客书》有功,给秦国留住了大量的人才,拜李斯为客卿。卿是当时的一个官职,仅在丞相之下。前面加一个客字,表明他是引进的人才,是秦国的客人。如今的李斯因祸得福,心情格外舒畅,正接着上次的谈话,与秦王纵论天下大事,极认真地替秦王分析当时的政治格局。
“卑职认为,秦国现在虽然非常强大,由于剪灭诸侯、并吞六国、创立帝业乃是一场非常浩大的工程,所以必须小心谨慎、多方准备,方可万无一失。”
秦王很感兴趣地听着,一双鹰眼将他完全罩住,鼓励他接着说下去。
“我们现在要发动这样的战争,要么就不打,要打就一鼓作气,把六国一个一个全部吞并。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国内的政局,必须得到空前的稳定。这就要求我们必须健全健全一些相应的规章制度、条例、刑律、政令等。”
“必须先要做好这些事情?”秦王问。
“是的,必须。”
秦王盯着他,分明是要他解释原因。李斯非常明白,缓缓地说道:“在治国的问题上,儒家的仁爱与墨家的兼爱都是空话,一点实际功用都没有,他们自己说的与做的,通常也是两码事情。他们说什么,对待百姓,就象父母对待自己的子女,要爱。结果呢,百姓犯了法,他们照杀不误。这样对待子女,是爱?不是!儒家和墨家之所以都出尔反尔,是因为他们那些毫无意义的话根本就行不通。他们挂在嘴上的爱,无论是对国家、还是对君王,都是非常有害的。”
秦王也不喜欢这个爱字。他少小时受苦太多,对爱虽然很不以为然,但却看不出爱还是有害的。听李斯这么一说,他眼睛突然地瞪大了一些。李斯见了,心中得意,迎着秦王的目光说:
“大王,我给你讲个故事。”楚国有个人,父亲偷邻人的羊,他就去报官,谁知道官府不但不抓他父亲,还将他处死,理由是他‘不孝’。鲁国也有个人,每次打仗都当逃兵。当局知道了不但不惩罚还给他官做,理由是他要留下命来赡养父亲,不敢死。楚人,本忠于国家,却因背叛了父亲受罚;鲁人,背叛了国家,却因孝顺父亲受奖。结果,国君的忠臣,成了父亲的逆子;父亲的孝子,成了国君的叛徒。当局把事情弄得这么颠三倒四,就没有人来爱国,也没有人来忠君。可见这个爱字,危害有多大?”
秦王听着,微微地笑了。这李斯,这番话,还说得真有道理。秦王在心里说,目光继续盯住李斯,催促他说下去。李斯会意地看一眼秦王,接着说道:“儒家说的爱是有害的,他们推行的仁、义也是危害君王的事。我的老师荀子,就曾给我讲过这么件事。约一百年前,宋桓侯时,他手下有个大夫就对他说:国君要做出仁义的样子,就不能大开杀戒。这事可不好办,因为臣子、百姓总是要犯罪的,不杀怎么成?大夫就告诉宋桓侯说:这事可以这么办,赏赐升迁的事,大王来办;惩罚杀戮的事,由臣下去做。宋桓侯听了,不但没有发觉这里面有问题,反倒认为这大夫说的有理,就把惩罚杀戮的事情交由大夫去做。谁知仅过了一年,宋桓侯就被这大夫篡夺了王位。为什么呢,因为他把必须由自己独掌的权力去与臣下共掌……”
李斯正侃侃而谈着,秦王正津津有味地听着,突然有人来报,外面有召勋、浩启等老臣求见。秦王听了,有些吃惊,抬起头来,看看李斯,然后一摆手说:
“我知道了,他们一定是为太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