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带着李斯,在咸阳宫中的花园里,缓缓地散步。他们走走说说,停停看看,似乎是十分的悠闲自在。春天灿烂得让人惊喜,整个咸阳宫,都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仿佛是披上了一件华丽的金帏。宫中的红花绿树,张扬着勃勃生机;翠鸟飞蝶,欢乐着欣欣向荣。
“真美啊!”秦王说,扭头看看始终是慢自己半步的李斯。
如今的秦王,身边虽说已经有了许多文臣武将,譬如昌平君、昌文君、茅焦,王翦父子、蒙武父子,可是遇上自己心里有了一些想法,想说给一个人听时,秦王最早还是只会想起李斯这个管府内事务的小长史。这不仅因为李斯的那份真诚恭敬,那分与他这个秦王息息相通的灵犀,更因为李斯有很多能给他启迪而又一点都不冒犯的建议。
伴君若伴虎,许多人都这么感叹。殊不知,这是因为这些人没有降虎的能力。在这方面,李斯游刃有余,丝毫也不逊色于以后的杰出贤相。
吕不韦把李斯派到秦王身边,全因为他是一代大儒荀子的学生。对于诸子百家、吕不韦固然能一视同仁,择其认同的为自己所用。而他最为赞赏的,还是儒家。他欣赏儒家的仁爱、道德,希望能通过李斯把这些观念潜移默化给秦王。殊不料,李斯骨子里就不喜欢儒家的这些东西。
李斯出身下层中的上层,一心渴望过上流生活。对他而言,成功就是一切。这样一来,治理一个乱哄哄的社会,法家的许多做法自然更加得心应手,更能立竿见影。作为高举孔子大旗的鸿儒荀子,已经从诸侯各国君主对孔子的态度上看出了儒学的理想性。荀子看到,孔子生前周游列国时,各国君王虽然都很尊重他,却没有能够重用他。因此,荀子虽然高举孔子大旗,治国的理念却更加地尊从实际。
自周平王东迁后,王室日渐衰弱,诸侯各国的征战没有一天消停。随着天子的彻底衰亡,独霸天下、取代周天子成了各国都可能有的契机。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何奋发图强,壮大自己,治理好自己的国家,然后寻机灭了其他国家,这是当时诸侯各国君王都在划算的事情。
荀子从实际的需要出发,对先师的儒学有所改进,把一个“礼”字作为治国之首,就是要国中臣子百姓都守规矩,从根子上服从大王的旨意。要保证礼能得到臣民的遵循,就需有相应的条例规定,“法”也就跟随而来。以法来保证礼的贯彻执行,这种治国方略,更加适合于政治的操纵。
李斯从荀子那儿学了这些,却并不就此满足,他从实际出发,处处强调条例规定、奖惩分明,所谓的法家思想,便在政治的实践中愈来愈分明。李斯的这一套,刚好迎合了秦王的心愿。秦王凭了自己的政治智慧判断,这种办法更有利于他的统治。也正因为如此,秦王更喜欢与李斯讨论一些问题。
在咸阳宫里的后花园里,他们君臣二人,已经走成了一排,亲密如兄弟。这时候,秦王正津津有味地听李斯一一分析着东方六国的国情,完了之后冷静地问道:“照你这么说,秦国现在就可以出兵,开始一统天下的伟业。”
“还不可以。”
秦王听了,瞪大眼睛,因为刚刚李斯还分析说,如今天下,无论是财力、物力、人力,还是君王的威信智慧,等等等等,秦国目前都是天下第一。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不可以开始统一天下呢。
李斯见秦王这么瞪着他,知道他心里的疑问,于是认真地说:“这么大的行动,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
“还有什么没准备好?”
李斯见秦王声音里透着一个急,不由停住了话头,沉思起来。秦王见了,也不言语,只把目光罩住李斯,等他开口。
“如今天下,我秦国虽然一国独大,胜势在秦。但是,胜势还不等于一定就赢。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譬如说商朝就是亡于周人为首的‘八百诸侯’,智伯就是亡于比他势弱的赵、魏、韩三家。”李斯说到这儿,抬头望着秦王,只见秦王扶着身边的一株古树,陷入了沉思。
“是啊,就是近几百年,不也是这样吗?开始是魏国独大,接着又轮到齐国,然后才是秦国与赵国。多亏长坪一战,我秦国大将白起灭了赵国主力,秦国这才从此独大。这李斯说得还不错,胜势还不等于一定就赢。”这么想着,秦王对李斯友好地一瞥,正要开口再说什么,只见姚贾匆匆忙忙地赶来。到了秦王身边,他看看李斯,凑近秦王轻声说:“已经查出来了,郑国是奸细。”
秦王听了,对李斯说:“你先去吧,本王有些事情急待处理。”
原来,秦王亲政第二天,就有宗室大臣上折子,说韩国的工程师郑国是个间谍,为韩王主使,企图以替秦国修渠为由,使秦国耗去大量人力物力,达到弱秦疲秦的目的。秦王听了,只是微微一笑。当年启用郑国主管修渠时,吕不韦曾与他商议。对郑国的身份,他们也曾有所怀疑,只是权衡利弊后,仍感到秦国必须修这条渠,因此也才有了这修渠的事情。这渠工程确实浩大,几年下来,水渠还没有发挥效益,秦国却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一些宗室大臣因修渠而捐助颇多,心中非常不满,于是开始调查郑国的身份,左查右查,结果给查出了证据,证明郑国确系韩国派来的间谍。
折子上来,秦王无奈,只好让姚贾去复查,目的不过是探探宗室大臣的证据是否无懈可击。现在情况既然如此,秦王只好在朝廷上宣布:郑国确系韩国派来的奸细。
一时间,朝廷上下,一片哗然。郑国被披笳带锁地押到朝堂上,没等秦王询问,便主动一一交待了自己的身份和修渠的目的。秦王听了,恕目圆睁,沉然地说道:“拖出去,砍了。”
秦王的声音刚落,几个刀斧手上来,架着郑国往外就拖,只听得郑国大声喊道:“慢,我有话要说!”
刀斧手听了,稍稍停下,去看秦王,只见秦王摆了摆手说:“放下,看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郑国从刀斧手中挣脱,跪在地上说:“郑国世代为韩国水工,只为韩国兴修水利,造福于民,此次受韩王的嘱托,来替秦国修这条大水渠,虽说是弱秦疲秦之计,也不过是韩国为了自保,想用修渠拖住秦国的人力物力,不去对韩国发起进攻。现在这条渠工程已完成大半,渠成后给秦国带来的利益是巨大的。郑国一生就爱修渠引水,变旱土为沃田,恳请大王让我遂了这个心愿,将渠修成,造福秦民,到时再来治郑国的罪,郑国无怨无悔。”
秦王听罢,默然不语,良久才抬起头来。朝堂之上,左边是文臣,右边是武将。只因郑国间谋身份为宗室大臣举报,这次他们便都站在最前面。秦王的目光左边看看,右边瞧瞧,最后落在宗室大臣们的身上:“你们说说,怎么办?大家议一议。”
“不能遂了他的心愿,杀了上算。”
“还是让他把渠修完,将功赎罪。”
“是啊,花了那么多钱财修一条渠,总不能半途而废。”
……
朝堂上议论纷纷,主张让郑国把渠修完的人渐渐占了上锋。秦王听明白了,咳嗽一声,堂下立刻安静下来。看到多数人与他的想法一致,秦王心中有些得意,他清了清嗓子说:“既然如此,就这么办,让郑国先将这条渠修完。到时候怎么处置他,大家再来商议。”
郑国听了,哭跪于地,泣声说:“谢大王,谢大王!”
秦王摆了摆手,刀斧手上前去了郑国的笳锁镣铐,郑国再拜离去。秦王目送着他走出朝堂,心中舒了口气。就在这时候,只见老族长嬴天缓缓地上前一步,抖了抖满头的银发,朗声说:“大王,老夫还有一事禀告。”
秦王身子向前倾了倾,非常客气地说:“请讲。”
“水渠一事,关乎秦国农耕,巳花去了秦国这么多年的人力物力,必须修成,所以只能暂免郑国一死,让他留在秦国继续修渠。可是,郑国这件事已经充分说明:如今天下大争,各国都派了不少间谍,来到我们秦国,图谋不轨。眼下大王的身边,诸候国人充斥,其中一定有不少人就是象郑国那样的。为秦国安全计,臣请赶走所有诸候国的人,此事还请大王三思。”嬴天说到这里停住,长长的白眉下,一双犀利的眼睛,直逼秦王。
秦王刚刚放松的一颗心,瞬间又紧张起来。情急之中,他只好笑笑让自已镇定,然后一挥手说:“大家议议,大家都议议。”
秦王想听到一些反对的声音,这样便可以让嬴天知难而退,取消赶走诸侯国人的打算。谁知道,这么些年来,不仅是秦王,就是再往上追朔五代,到秦孝文王,都爱用诸候国人掌权,致使宗室大臣少了权力,一些庸碌之辈,为此非常不满,逼劝王者赶走诸候国人的事,代代都在发生着。如今秦王刚刚亲政,加上又出现了韩国间谍郑国的事情,宗室大臣们当然都要借机发难,哪里还会反对嬴天。这会儿听秦王让他们议议,便都争先恐后地说起来:
“诸候国人来到我们秦国,大都是为他们主子来搞离间、**报的,请大王把他们都驱逐出去。”
“对,把诸候国人都驱逐出去。就算这其中有几个是被冤了的,为了秦国的大计,也应当如此。”
“是啊,谁能分清谁是间谍,谁又不是?为秦国大计,都驱逐出去!”
……
宗室大臣们纷纷扬扬地说着,其他大臣们连话也插不上。这一回,宗室大臣们的意见非常一致,就是要驱逐所有的诸候国人。
秦王听着,皱紧眉头,心里暗自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