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世间,没有比仇杀更可怕的事情。更何况是对于赵姬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和赵政这么一个刚会说话走路的小孩。而追杀他们的,竟是一个拥有至高无上权力和对他们充满仇恨的赵王。如果说,赵姬与赵政确实做了对不起赵王的事,他们也只有在害怕中等死。可事实不是这样,赵姬与赵政并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赵王的事!这可怕追杀的降临,全是赵姬的公公、赵政的祖父在不断地进攻赵国所致。可怜的赵姬和她的儿子,他们甚至连见也没有见过这位一心想灭了赵国的公公,赵政跟他的祖父实质上也并无血缘关系。可是,谁来管这些细节?赵王只满腔怒火地说:秦王想灭我赵国,我先杀了他的媳妇和孙子!在这个弱从强食的世界上,任何人做事都有一个自己自认为是的理由,其中有许多非常谎诞。比较而言,更为谎诞的往往是强权和强势者。
可怜的赵姬母子,唯一能够的反抗就只有逃亡,咬紧牙关拼了命地逃亡。现如今,他们已经逃亡四年了,情况似乎是越来越糟。半月前,在一次突如其来的追杀中,他们慌不择地、一个劲地只知道往前跑。最后,他们母子俩惊恐万分地钻进了这个墓穴里。这是一个又黑又窄又潮湿的墓穴,赵姬与赵政在这里一呆就已经有半月了。他们实在想出去,可又不敢出去。最近不知怎么着,象是多了一个魔鬼跟着他娘俩一般,无论他们逃到哪里,总是没呆多久,有时甚至还在喘息,就又有追兵追上来了。开始,母子俩还不太明白,但终是也知道了,不仅是赵孝成王要抓住他们,要无情地杀死他们,就是邯郸城里城外的那些普通老百姓,都想他母子俩死!秦军杀杀死了那么多的赵国人,所有的赵国人都恨他们母子俩。当他们明白这一点之后,便也恨死了赵国人。特别是小赵政,远远地见了赵国人,眼睛就会象见了仇人一般充满了仇恨。开始时,他甚至想冲出去与这些赵人拼命。经过太多的歧视、仇恨和追杀以后,他终于懂得了忍耐。
夜深了,呼呼的寒风声里夹着凄厉的狼嗥。赵政已经睡熟了,赵姬却怎么也睡不着,尽管她比儿子还饿还累,浑身己没有一点力气,那一双疲惫的大眼,却怎么也闭不踏实。她紧紧地拥着赵政,斜依在墓穴中一块发霉的木桩上。突然,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扯她的头发,便轻轻地抽出一只被赵政握紧了的手,顺着头顶摸过去。她的手,触到了一团毛绒绒的东西,不由毛骨悚然,惊恐地仰起头来。黑暗中,竟有两束贼亮的绿光在闪动,她忍不住“啊”地一声惊叫。
赵政醒了,他本能地抓紧母亲,紧张地问道:“母亲,怎么回事?”
听到儿子的问话,赵姬的胆子大了许多,她定了定神,轻轻地说:“政儿,你看上面。”
赵政抬起头来,他看见了暗中的那一团的漆黑,看见了那两束贼亮的绿光。“你也敢来惊吓我的母亲!”赵政的一只手与怒吼同出,一把抓住那只野猫。开始,赵姬还听到野猫在赵政的手中卟腾挣扎,不一会,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是什么?”母亲问道。
“一只野猫。”
“它怎么啦?”
“已经死了。”赵政回答着,用力地将死猫朝墓穴的石壁上扔去。
赵姬伸过手去,拉着儿子的手,感到他的手粘乎乎的,不由紧张地问道:“你的手,怎么啦?”
“是猫的血。我把它的脖子给扭断了。”赵政得意地说。
赵姬听了心里一惊,顺手将长裙撕下一块来,替赵政擦去手上的血迹。外面的风更大了,狼嗥的声音也更加凄厉,赵姬说:“真可怕,没有我的儿,我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一只野猫有什么可怕,我现在真想出去,赶跑外面的恶狼呢。”赵政说。
赵姬听了,握紧赵政的手,把脸贴在他的脸上,夸赞他说:“政儿,你真称得上是一个英雄。”
“是英雄?”赵政仰起脸来,在黑暗里望着母亲。
“是的,你还刚满八岁,就能打死一只野猫,到你十八岁时,就一定能打死一只猛虎。”
赵政听了,想了想问母亲:“虎是最利害的吗?”
“是的,虎是野兽之王。”母亲说。
“可是,我打死野兽之王有什么用呢?这怎么就能算得上是英雄?”
“算得上,打死了猛虎……”
“打死了猛虎也没用,我们还是要被赵王的官兵追杀,还是只能躲在这墓穴里。他们,比猛虎凶恶太多。”赵政气愤地说。
赵姬搂紧了她的儿子,再不言语。自从异人和吕不韦逃回秦国以后,赵姬带着赵政,开始是藏在她的娘家。赵政的外祖父,是邯郸的豪族,对这个任性跟吕不韦做妾的女儿,原本是不愿搭理的,可见她落了难,又带着一个小外甥,便收留了她们。没想到,没过多久,就被赵王给发现了,一纸通告下来,说是如不马上交出赵姬母子,便要杀其全家。赵政的外祖父害怕了,他不愿意因此而给他的家族带来灭门之祸,决定将赵姬母子交给赵王处置。也真是吉人天相,小娟事先得到了这个消息,帮助赵姬母子逃了出来。可是,少妇幼子,能逃得脱强大无比的赵王的追杀么?更何况,还有那么多对他们母子恨之入骨的赵国百姓。四年多来,他们过得都是怎样的日子啊!
有多少次,赵姬曾想:干脆死了算了,这活着实在太难、太难!可是,当她看到赵政,看到这个可爱、可怜的儿子时,又失去了死的勇气。就这么,在死神的追踪下,她领着儿子,东躲西藏地逃命四年。儿子在逃亡中一天天长大,开始他跑不了几步路就要母亲抱,现在他己经能牵着母亲的手跑了,就在刚才,还徒手杀死一只野猫。儿子是她的欣慰,也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和希望。赵姬抱着儿子,轻轻地舒了口气。只是,这逃亡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赵姬在心里喊着,问着自己。
记得逃进这墓穴的那一天,他们母子是在林子里躲着的,没过多久,追兵就来了。赵政牵着她,拼命地往前逃,逃进这个被盗墓人挖开的墓穴。刚进来的时候,他们的心被外面的追兵惊吓地狂跳不已,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外面的追兵身上。走到墓穴前面的追兵,看见了远去的几只狼,看见了墓前被狼丢下的一只老妇人的腿,他们狠狠地骂着,离去了。赵姬母子,听到了追兵远去,一颗狂跳的心刚刚安定了一些,又被墓中的恐怖景象给吓坏了:一个被狼群嘶咬得只剩下骨架和内脏的老妇人……这么些天来,赵姬常常会想起这恐怖的景象,现在禁不住又想起来,忍不住“啊”地惊叫一声。
“母亲,母亲!”赵政呼唤着她:“你怎么啦,有我在,别怕。”
她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儿子,声音哆嗦地说:“没什么,我不怕。“
“唉!”赵政叹了口气,问母亲:“你说我长大之后,能打败那些赵国的追兵吗?”
“能,你的父亲是秦国的王孙,你是你父亲的儿子。如果有机会,你还可能继承王位。到时候,你就一定能打败赵国的追兵。”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一定要先灭了赵国,杀死那些追兵、杀死那些告密的人。”
赵姬听了,心里酸酸的,沽沽的泪水流下来,滴到赵政的脸上。他擦去泪水,仰起头来问:“母亲,你怎么又哭了,是不是父亲不要我们了?”
“不,不会的。你的父亲是不会不要我们的。”
“可是,他为什么不来救我们呢?”赵政有些伤心地又问。
赵姬不知怎么回答,长长地叹了口气。
“父亲为什么还不来救我们呢?”赵政仿佛是自言自语。
“他,或许也是无可奈何。”赵姬说。
“你说他是秦国的王孙,还说秦国比赵国强大,他怎么会无可奈何?”赵政追问道。
“会的,因为他还没有做大王,现在还只是个太子的嫡嗣,一定会遇到无可奈何的事情。”赵姬回答,声音里充满悲凄。
赵政听了,仰头望着母亲说:“你不要担心,待我再长大一些,我一定有办法带你离开赵国。”
赵姬听了,心中一热,激动地望着儿子。
赵政没听到母亲的回答,黑暗里又看不到母亲激动的表情,有些急了,问道:“母亲,你不相信我?”
“信,我相信!”赵姬说着,泪水沽沽地流下来,滴到赵政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