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担心告别丁玲后,沈从文在黄埔江边逗留了很久,他终于再次下定决心,即刻去苏州九如巷三号拜访张兆和。
“可是,该给她带些什么礼物去呢?”
礼物当然是在上海买为好,这问题沈从文从青岛想到上海,却还是没怎么想明白,正烦恼时,遇见了在南京主编《创作月刊》的陈曼铎。
这一次,陈曼铎是特意从南京赶到来上海找巴金约稿的,见到沈从文,就请他与巴金一道去一家俄国人开的西餐馆搓一顿。两个青年作家,因为一个热心的编辑,他们聚到一起了。
此时的沈从文,已是创作甚丰的著名作家;而比他小两岁的巴金,此时也有一定名气。他在1927年与人合著了《无政府主义与实际问题》后,紧接着出版了《灭亡》、《从资本主义到安那其主义》、《死去的太阳》、《复仇》、《雾》、《海的梦》等理论文章与中篇小说。
出生于成都一个旧式大家族的巴金,与沈从文一样有个仁慈善良的母亲,使他从小懂得了爱与宽容。巴金曾在他的《春天里的秋天》这篇小说中声言:“我的生活的目标,无一不是在帮助人,使每个人都得着春天,每颗心都得着光明,每个人的生活都得着幸福,每个人的发展都得着自由。”
尽管巴金的家庭条件不错,当他为了独立自由走出东南大学附中、于1927年以勤工俭学的名义去到了法国之后,很快也过上了与沈从文1923年刚到北京不久时的那种漂泊者的艰辛生活。他住在巴黎的一个平民拉丁区内,嚼着冷硬的面包,忍耐着他人不屑和嘲弄的目光,这样过了两年后才回国到上海。开始时,他仍然只能在开明书店做着枯燥辛苦的外文校对工作。
“在白天里我忙碌,我奔波,我笑……在黑夜里我卸下了我的假面具,我看见了这世界的面目。我躺下来,我哭,为了我的无助而哭,为了看见人类的受苦而哭……我的灵魂为着世间的不平而哭泣着。”
经历了国内外生活艰辛的巴金,把这样的话写在《复仇》的序里面,其实就是他灵魂的自白。
沈从文与巴金,尽管在此之前素昧平生,因为他们彼此都有一种善良而坦诚的伟大情怀、有这么多的相同相通,又都读过对方的作品,于是便一见如故了。饭后,好客的沈从文邀请巴金:“去我那里坐了一会!”
巴金点点头,俩人与陈曼铎告别,一同来到沈从文住的西藏路一品香旅社闲聊起来。
此次去拜访张兆和,沈从文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礼物当然是该挑些珍贵的。只是他手上的存款有限,有本短篇小说集《都市一妇人》没来得及卖出去。交谈中,巴金知道这事,想了想说:“我可以带你去找个出版社把这个‘都市妇人’卖了。”
于是,沈从文跟着巴金,来到闸北的新中国书局。老板跟巴金很熟,也听说过沈从文的名气,出版《都市一妇人》一事很快谈妥,老板还预支给沈从文部分稿酬。
衣袋里的钱顿时比原先多出好几倍,沈从文心里非常地高兴,对巴金说:“真感谢你,这次去她家,我囊中不会羞涩了,只是还没想好买什么礼物。”
“苏州九如巷张家,可是个大富人家,应该什么都不缺,给这样的人家送礼,确实得好好想想。”
“我想买几套外文书作为见面礼,你认为适合不?”
“像他们那样的人家,送几套外文书,确实是个好主意。”
“你认为这主意不错?”
巴金点点头。
“我也曾几次下决心学学外语,结果都不了了之,这儿太笨。”沈从文指指自己的脑袋。
巴金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可能是你还没有找到最相适宜的方法,或者是对英语根本提不起兴趣来。”
“方法主要就是背单词,兴趣我真有,确实也很想学,做梦都想自己能直接阅读那些英文读物啊。”
“既然这样,我建议你不要去死记硬背单词或课文,而是去读一些适合你的中文对照的读物,先将文章的难度放到最低,以都能读懂为宜,然后慢慢地加深难度,前提是一定要选你感兴趣的文章和话题!”
“什么难事遇到高手都可以解决,我今后就照你的话去做,只是现在一时怕是来不赢了。”
“这次来不赢我帮你,到正大书店去,那儿的外文版书籍最多。”
与巴金分手时,他们俨然已成了好朋友,就像是相交了一个多世纪。
“有空,一定到青岛来玩,单是那美得出奇的海水,就一定让你不白跑一趟。你来,可以住在学校分配给我的宿舍里。”
“我来,我一定来,9月时,我就有空了。”巴金认真地回答。
第二天下午,沈从文带了巴金给精心挑选的几套俄罗斯的文学名著,满怀希望地赶去苏州,来到九如巷三号门前。他兴匆匆地赶来,到了门前却突然又犹豫起来,手伸出去要敲门,没敲响门又缩了回来,这样来回几次,终于还是鼓足勇气敲了两下。
停了好久,却没有一点反应,他这才意识到一定是自己刚才敲得太轻了,于是又敲了两下。这次敲得很重,感到食指的关节生生地痛,正想用嘴唇去安慰一下,门突然就开了,一张美丽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你,就是沈从文先生吧。”
这位后来被称为中国“最后的闺秀”、被荣为“年轻时的美怎么想像也不会过分”、亲友们都用“侠肝义胆”来赞誉她的张兆和二姐张允和,目光柔和地打量着沈从文这位不速之客,轻轻地问。
沈从文开始一惊,然后连连点头。外面的太阳本来就大,他很快就满头是汗了。
“你进来吧,外面有太阳。”张允和读过沈从文的小说,更看过他给三妹兆和的一些信,对他很有好感。
“我,想见一下兆和。”
“三妹不在家,上图书馆去了,你到屋里等等她。”
沈从文正要往里走,听张允和这话,站住了。
“进来吧,外面太阳大。”
“我走吧,明天再来。”他把那套巴金亲手给挑的、精美的外文书籍放到允和面前:“麻烦你转交给她。”
张允和想要再挽留一句,却见沈从文已然转身离开,便大声问:
“住哪儿,告诉我。”
沈从文站住了,转身回来,给张允和讲了自己住的旅馆。十分钟后,他有些后悔地躺在**责怪自已:“我为什么不进去坐坐呢?怕什么,她的父母迟早要见,有什么可怕的!假如我还在她家,说不定已经见到她啦。”
沈从文真还是又猜准了,他前脚刚走,张兆和后脚就进了屋。
“你这鬼丫头,假装用功,明明晓得他今天要来,却有意思地避开,要真不想接纳他,不让他来就是,可不兴这么折腾人。”二姐允和眼瞪着三妹,指责她后,又指着那一摞外文书籍说:“看看,这是人家给你的。”
“哟!没想到这‘第十三号’还真有眼力。二姐,你来看,都是权威译本,印制又都这么精美,你看这套英文版的《契诃夫小说集》,还有这本《普希金的诗》,真是太棒了。看来,我该对‘十三号’刮目相看了。”
听三妹这么说,二姐允和高兴起来:“刚才我见到人了,感觉很不错,二姐支持你跟他好,只是你对他要有礼貌些,不能一面让人家来,一面又有意躲着不见。”
“看,你又来啦,哪里是有意躲,我确实想多看点书,哪晓得他这么快就来啊!”
“行了,我就当你是无意,可现在人家来了,又见不着你的面,你总该做些弥补的事情吧。”
“你让我怎么做?”
“去旅店看他,大大方方地把你这位老师请到家里来。”
“真要这样啊!”
“必须这样!”张允和认真地说。
56年后,张允和写《张家旧事》回忆,提到沈从文刚到她家门前的那一刻时说:
“站在太阳下,沈从文感到些许的尴尬,我抱歉地说道:‘沈先生,三妹到图书馆看书去了,一会儿回来,请进来屋里坐。’沈从文听到这样的答复,表现出不知所措的样子,吞吞吐吐的说出三个字:‘我走吧’。这话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他自己说。沈从文结结巴巴的留下了自己所住旅馆的地址,便转过身,低头走了,他沿着墙,在半条有太阳的街上走着,灰色长衫的影子在墙上移动。”
张兆和按照二姐的意思,鼓足了勇气,又去敲开了旅店里那个房间的门。
当时沈从文正在房间里生自己的气,听到敲门声还以为是旅店的服务员,没来得及问,就又听到那天懒般的一声呼唤:
“沈老师!”
他两眼突然就瞪大了,望着门一动也不动。
“沈老师在吗,我是张兆和。”
他热血沸腾了,简直就象救火的勇士那样冲过去打开了门。
果然是她!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直望得她不好意思起来。
“你到我家里去坐坐吧。”
“你既然到了这里,就先进来坐坐。”
于是,她进了那间小屋、旅馆里的一间还算整洁的客房,里面就一张沙发,他便坐在**,面对着沙发上的她,俩人开始谈起来。
沈从文虽然给张兆和写了快三年的情书,可俩人单独在一起,又离得这么近,还是第一次。在过来的近三年中,只要想到她,似乎都有说不完的话,可是现在,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心里卟通卟通地跳着,谈了几句跟爱情毫无关系的话,他从她的眼睛里很快看出,她已经答应要嫁给他。
他狂喜之后,开始想到她的父亲,那位热衷于教育的大商人。现在,就看他答不答应了。沈从文这么想着,跟了张兆和去到她家。
张兆和的父亲在上海忙生意,母亲也跟在父亲身边,家里就他们兄弟姐妹十来个人。沈从文一口气在苏州的那个客房住了一周,每天一早,就赶去张家;直到夜深人静时,才恋恋不舍地赶回旅店来。
这一次,沈从文虽然没能见了未来的岳父岳母,却见到张兆和的大部分兄弟姐妹,由于他英俊的长相,腼腆憨厚的笑,更由于他那些语言优美的文章,很博得了这一大家子“文化人”的喜欢。
特别是张兆和的五弟张寰,他读了沈从文的许多小说,便很坦率地告诉沈从文:“我很喜欢读你的书,特别是那些乡下人的故事,读起来真美。”
“谢谢你,我今后一定多写些故事给你读。”
沈从文当即这么一说,回到青岛之后,9月22日,在给张兆和写了封信后,还真特为张寰写下了《月下小景》。
“初八的月亮圆了一半,很早就悬到天空中。傍了××省边境由南而北的横断山脉长岭脚下,有一些为人类所疏忽历史所遗忘的残余种族聚集的山寨。他们用另一种言语,用另一种习惯,用另一种梦,生活到这个世界一隅,已经有了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