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昨日还鲜活的朋友就这么去了,是被刽子手杀死的,沈从文从湖南回来,仍在悲痛与激奋中,久久不能平静,他在窗前坐下来,给胡适写信:
“到湖南送胡也频孤儿回家去,交给那个外祖母,还设了若干谎,证明人并无危险。路上我们走了二十天,经过杀烧过的长沙,街上全是兵,乡下全是匪,两不相妨,奇奇怪怪,走路的人还是很多,因为这些事好像同百姓还是无关,虽然两边都说为得是‘民众’,各尽量杀人,各尽量捐钱勒税。从文四月十三日”
他把信封好,立刻上街去邮局,发了信,心里空****的,不由又去到徐志摩的家,碰巧徐志摩正在上海。
“我真不如也频,他是一个时时充满自信心的强者,相比之下,我真是太软弱了。”沈从文讲了这次送丁玲回湖南的情况后,真切而又坦诚地说。
徐志摩沉默了一会,问他:“武大的工作,你就这么放弃了。”
“时间来不赢,我不能为了那份工作不顾朋友。丁玲孤儿寡母的,背负太大的悲哀,太难为她了。”
“工作没了,现在准备做些什么呢?”
“南京《创作月刊》邀我去做编辑,这几天我都在想这个事,我想将它办成一个完全独立的刊物。”
当时对新文学发展历史兴趣正浓的沈从文,认真地给徐志摩讲了自已的打算:决定在刊物上“让读者从过去的发展上,认明白中国文学的将来,宜如何去发展”。为此,他计划一年内在刊物上发表十二篇文学批评文章,每期讨论一个问题。
“这样一来,一面可作左翼文学理论者一点事实上参考,一面也就正面的指示出所谓‘英国绅士的幽默’,‘本国土产的谐谑’,‘小报式的造谣’,‘黑幕大观式之说谎’,‘挣撕揉扯旁人理论而来的大众文学主张’,‘受官方豢养而来的三民主义文学’,如何不适宜于存在,以及一切流行趣味风气,如何妨害到有价值的作品产生”。
然而,世事总难尽如人意,就在沈从文从徐志摩家回来的第二天,办刊的事情有了变化,主办方并不同意沈从文的方针。既然如此,沈从文只好选择放弃。当他第二次再去看望徐志摩时告诉他说:
“我专心写作也能养活自已。只是,总静不下心来,一提起笔,就会想起也频。”
“看来即便是政见不同,也并不能影响善良人的情感。”
“我不懂什么政见,也不需要。只是感到自己越来越敬佩他、亲近他、想着他,这种感情,比他活着时更强烈。”
“既然如此,你跟我到北京去一趟吧,你去到以前胡也频住过的地方看看、想想,写一篇记念他的文章。”
丁玲回到上海,被组织上安排主编左翼文学刊物《北斗》,沈从文安置好九妹,去杂志社跟丁玲辞行,然后随徐志摩一道飞往是北京。
故地重游,沈从文重温了昔日他和胡也频、丁玲相识、相聚,结成友谊的地方,感慨万千中写下了缅怀好友的纪实散文——《记胡也频》。
在实际生活中,沈从文并不同意胡也频的政治见解,但在作品里,他对胡也频的性格却表现出足够的敬意,活泼而生动的文字中,流露出由衷的赞美。对遇害的朋友,他怀着深厚的感情,甚至在《记胡也频》中把自己与胡也频进行比较,感叹自己性格的弱点,高声赞美胡也频是一个时时充满自信心的强者:
“至于那个海军学生却与我完全不同了。他是一个有自信的人。他的自信在另外一些人看来,用‘刚愎’或‘固执’作为性格的解释,都不至于相去太远。但这性格显然是一个男子必需的性格,在爱情上或事业上,都依赖到这一性格,才能有惊人特出的奇迹。
“这种性格在这个海军学生一方面,因为它的存在,到后坚固了他生活的方向。虽恰恰因为近于正面凝视到人生,于是受了这个时代猛力的一击,生命于创作,同时结束到一个怵目的情境里,然而敢于正视生活的雄心,这男性的强悍处,却正是这个时代所不能少的东西。”
《记胡也频》写完后,沈从文感到意犹未尽,又补加了一个“附志”,说明写作此文的缘由,以深沉的哀痛和激愤,抒发他对胡也频被残酷杀害的感慨。
“总而言之,到这个时节,他是用不着别人来想象他的如何存在,关心到他的本身了。但一个活人,他倘若愿意活下去,倘若还能活下去,他应当想到的,是这个人怎么样尽力来活,又为了些什么因缘而死去。他想到那些为理想而活复为理想而死去的事,他一定明白‘镇定’是我们目下还要活着的人一种能力,这能力若缺少时,却必需学习得到的。”
“一个人他生来若并不觉得他是为一己而存在,他认真的生活过来,他的死也只是他本身的结束。一个理想的损失,在那方面失去了,还适宜于在另一方面重新生长,儿女的感情不应当存于友朋之间,因为纪念死者并不是一点眼泪。”
“我觉得,这个人假若是死了,他的精神雄强处,比目下许多据说活着的人,还更像一个活人。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使我们像一个活人,是些什么事,这是我们应当了解的。”
善良而一身正气、勇敢的沈从文,尽管与左翼文艺主张有隔阂,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国民党残杀手段的不满,不影响他在当时国民党的文化高压政策下发出正气的呼声,写文来悼念一位中共党员、革命志士、自己的友人。
本来,沈从文的《记胡也频》一直写到胡也频被捕、被害,但1931年10月4日开始在上海《时报》连载时,却被当局删去了许多,结尾只留下胡也频被捕当天,到沈从文处请他写挽联的事情。全文总计约四万字,最初发表时的题目为《诗人和小说家》,连载至第十一次(10月15日)时才改为《记胡也频》,一直连载三十四次才结束,最后的一句,正好是写丁玲:
“那种镇定,在2月9号,我们从南京方面朋友左恭家里赶回来,10号得到一个消息时,还依然保留在孩子母亲的脸上。”
沈从文将写成了《记胡也频》的事讲给徐志摩听时,徐志摩并不言语,停了一会才转了话题说:“我看你还是找份教学的工作,这样收入稳定,也不至影响写作。”
“只是,武大恐怕是回不去了。”
“武大回不去,还有别的学校,譬如青岛大学。”
原来,1928年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兼文学院院长的杨振声,刚在两月前到国立青岛大学去做校长。
杨振声在美国虽然学的是心理学专业,可是他在北大读书时就加入了新潮社,与徐志摩、胡适关系都很密切。在胡适的鼓励和指导下,杨振声还出版了获得较大成功中篇小说《玉君》,他比胡适虽然大一岁,作为学生,对胡适一直非常敬重。胡适对他,也很是提携,杨振声1930年底出任北大文学院院长,就是胡适向当时北大校长蒋梦麟推荐的。
能到青岛大学去教书,沈从文自然高兴,便与徐志摩一道去找胡适。
听徐志摩讲明来意,胡适爽快地答应了,并立即就给杨振声打电话。沈从文去青岛大学教书一事很快落实下来,胡适为沈从文高兴,要给他庆祝,特留下他和徐志摩一道吃晚饭。
趁着晚饭还没开始,徐志摩与沈从文在胡适家的楼上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的长谈。生性坦**的徐志摩,早把沈从文当成了最知心的朋友,这次他不但与沈从文谈了自己的家庭、童年往事,还谈了时下里家庭生活中的酸甜苦辣。
“你今后如果有了灵感时,可以把我的事写成小说。”
徐志摩认真地说,沈从文也非常认真地回答:“到真正动笔时,我可能还有许多事情要向你请教。”
他俩做梦也想不到,这次长谈,竟然是绝别!
1901年创建的山东大学,也就是国立青岛大学,因为杨振声1930年6月来做校长而出现了一个兴旺时期,杨振声在办学上有自己的独特见解,他认为:
“山东在历史上,对于哲学、文学地位皆甚重要。只是近来开发迟钝,一时落后,人且并将其历史上的地位而忽略之。青大作为地方高等学府,其责任也自然重大,对于历史上的地位,不但恢复之责任,而且光明而扩大之。”
于是,他从青岛的地理环境、自然优势以及全国沿海城市的具体情况出发,在青大逐步增设了海边生物学、海洋学、气象学、历史学、考古学和哲学等学系,尤其是海边生物学、海洋学、气象学等,形成青大的特色,海洋科学始终是国内独步,为后来青岛发展成为全国海洋科学研究中心打下基础。
杨振声生活朴素、平易近人、学养深厚、作风典雅,任青岛大学校长后,他效法蔡元培提倡学术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思想,把学术摆在重要位置,四处聘请的专家、教授,至使青大名流云集,人才济济,阵容堂堂,形成鼎盛一时的局面。
当时,杨振声聘请闻一多任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系主任,梁实秋任外文系系主任,同时聘请的还有游国恩、洪深、李达、童第周、老舍、孙大雨、陈梦家等一大批教授,其中不少是“新月”同人。
青岛大学9月开学,沈从文9月带着九妹来到青大,担任国文系讲师,主讲《小说史》和《散文写作》;九妹仍然是插班借读,继续学习法语。后来的事实证明:法语和英语的学习生涯,并没有让九妹掌握这两门语言,却培养了她高傲的心性。
沈从文与九妹住进青大为他提供的福山路3号,这里离海滨浴场仅一箭之遥,风景异常优美。他这时的月薪有100元,又有那么多心性相通的朋友,而立之年的沈从文,北漂快十了,他第一次过得这么快乐开心。
已经是响誉南北大都市的著名小说家、又是三度登上大学讲台,沈从文已经适应了大学工作,开始有了自信,面对慕名而来的学生,沈从文应付裕如,课讲得十分生动。
“可能是气候的关系。在青岛时觉得身体特别好,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写作情绪特别旺盛。我的一些重要作品就是在青岛写成或在青岛构思的。”
除了教学写作,沈从文思念朋友师长,不断地给他们写信,1931年11月13日,当他得知胡适写信给宋子文,主张依据日本政府提出的五项原则与日本交涉东三省的善后问题时,担心胡适入国民党的毂中,于是给徐志摩写信,说:
“胡先生好像有到南京去做官的意思,那就真糟糕。他是应当来领导一个同国民党那种政策相反的主张,不能受人家的骗局的。许多对政府行为主张惑疑的人,在某一情形下,都可以成为他的小兵,若他作了什么财委会的事情,有许多人是很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