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与陈翔鹤香山畅谈2(1 / 1)

沈从文见陈翔鹤听得有趣,又去说第二个:“你看他,一脸笑眯眯的样子,让愁苦的人看了也会笑。这是笑口常开的布袋菩萨。他总是笑面迎人,是在告诉人要慈悲为本,于人大开方便之门。他是一个生平等心、成就喜悦的相,无论到哪里,都一团欢喜,显示出大慈大悲。我弄清这这一点时,曾突然联想起林宰平先生说我是文学天才、悲天怜人的话。”

“我当时还认为把这悲天怜人四个字与文学天才放在一起有些不是很贴切。没想到,这却是必须的。文学是要让人心动的,一个不慈悲,心中没有爱的人,又怎么能写出让人心动的作品!看来,林先生把悲天怜人放在天才文学青年的第一位,是太准确了。”

“没想到你还真把自己当天才文学青年了。”

“没有,我只是有这联想,至于林先生的话,我当以此自勉,终身不渝。”

“开玩笑,开玩笑,你其实真称得上是天才文学青年。只是我就不明白了,你对菩萨,竟然也懂得那么多。”

“我本来是一窍不通的,只是,这地方实在太好了,简直就是上天赐给我的天堂!有那么多书由我挑着去读。一个愚蠢的乡下人到了这里,也渐渐地知道不少事情。你不是也说过,读书,让蠢人也变得聪明这样的话么?”

“我可不敢贪功,这话原本就是你说的。好啊,这回真应了那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没办法,这都怪它们要告诉我一些事情。”沈从文瞅着菩萨,小孩般悄皮地笑着。

“它们告诉你?”陈翔鹤也笑了。

“你还真不要笑,就因为它们在这里,我才去找来相关的书看,这天王庙里的,都是些什么菩萨……哦,还有,你看这两旁的四大天王,这边这个,叫东方持国天王。持国,保持国家的意思。要保持国家,先得保持自己的一生,成就自己的道德、学问。只有这样,你才可以护住你自己,才可以保持你一家幸福美满,保持国家的富强,保持世界和平。这些都是持国天王里面所含的意思。你看他,手上拿的琵琶,其实不是要弹凑一曲,而是在告诉世人说,这琵琶的弦,松了就不响,紧就断掉,一定要调得适中,才能发出好的音律。表示这个意思,就是说你要能达到持国的目标,就一定要学中道,琵琶就代表中道。儒家讲中庸,佛法讲中道,处世之道、待人接物,一定要做到恰到好处……”

沈从文侃侃而谈,陈翔鹤听得津津有味,末了说:“你这家伙,还真能起死回生,在天王庙里也找得到聊天的人。”

“但凡人间事理,全在一页书中。”

陈翔鹤听了,一拍沈从文肩膀,哈哈地笑着说:“不错,现在你可以到大学去讲天王殿了。”

“我是狗肉,上不了正席,你这个科班出身的这么损我,有点过份。”

“我不是损你,说得还都是大实话。”

俩人说话间已走进沈从文卧房,陈翔鹤一眼看见了床头挂着的一把琵琶,不由又笑了:“怎么,你还真练起琵琶来了?”

“一个人住着,有时得弄点音乐来,自娱自乐一下罢了。”

“嘿,看来还真能弄出声来了,给我也娱乐娱乐。”

陈翔鹤从床头摘下琴,塞到沈从文手上。

沈从文憨憨地笑着,看了陈翔鹤一下,开始调弦,然后弹奏了一曲“梵王宫”。这是清代花部乱弹作品,以元末红巾起义作为背景,描写猎户花云设计惩处欺压百姓的耶律寿的故事。

曲子刚弹完,沈从文便后悔了,因为他看见陈翔鹤苦着脸,似乎是很难受的样子。

“弹得不怎么样,对罢?”沈从文极小心地问。

“还可以,就是耳朵有些受不了。”

“好啦,我将功赎罪,带你到一处好地方去。”

于是,沈从文带着陈翔鹤,来到了天王殿下面的听法松下。

“这可又是当年乾隆皇帝亲自命名的28景之一。”沈从文非常得意的说,好象这地方就是他自己的。

陈翔鹤见了,微笑着道:“说说来龙去脉。”

“这里之所以叫听法松,里面也有个故事。说过去这里有位高僧,他在念经的时候,竟然把身旁的石头松树给感动了,都来听他说法。你看这两棵松树,顶上横枝都漫延,就像两个低头倾心听法的僧人。”

沈从文说着,抬眼去看陈翔鹤,见他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着,有些急了,拉着陈翔鹤说:“你不要笑,下面还有一绝呢。”

陈翔鹤收了笑容,跟着沈从文走下几十节台阶,到了一个平台上。只见这平台有几十米长的木板路,在中间有个一米见方的方砖。沈从文对陈翔鹤看一眼,目光落在方砖上,说:“如果你过去一跺脚的话,马上就可以听到像金鸡啼鸣的这么一个很清脆的声音。”

陈翔鹤听了,走过去,在方砖上使劲地跺了跺脚。

还真有这么一种什么东西在叫的声音,只是并不如沈从文说的那么好听。陈翔鹤听了,并不吭声。

“是吧,是吧。”沈从文连声问。

“声音是有,只是不太象鸡鸣,倒有点象鸭子叫。”

沈从文不好意思地一笑,仿佛有些害羞地看着陈翔鹤。

陈翔鹤是个都市青年,却因为读书深受陶渊明、嵇康等人影响,非常羡慕他们那种潇洒脱俗;沈从文虽来自偏僻小镇,也因为读书,弄出一颗柔情而又有追求的心,有一种天真烂漫的潇洒,这一来,俩人倒是非常谈得来。于是,陈翔鹤一上香山就不想离去,连住三天,与沈从文一道饮清泉、闻花香、听松声、谈野狐,说菩萨、讲写作、聊人生。夜半三更,四下里一片静寂,他们总是聊过不停。

这天,沈从文给陈翔鹤讲到了香山慈幼院的一个教务长。“这人是个势利之徒,对上极尽巴结之能事,对下则颐指气使、作威作福,我很看不惯,总想替他写篇文章,专为他画画像。”

陈翔鹤听了,说:“写你的上司,你在他手下做事,恐怕会有麻烦。”

“是倒是这样。不过不写这心里憋屈着,也不痛快。你不是说一个人到世上走一遭,不要太屈了自己,该说的想说的还是得说出来。”

“是啊,我是这么说。”

“这事难道不该说?我就想说出来好让世人都来鄙视这些势利之徒。”

陈翔鹤微微地笑着,良久,才说:“如果是我自己,想写也就写了。只是却又想劝劝你,还是不写为好。人啊,有时就这么矛盾。”

“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不过我还是想写。”

“既然这样,你就写罢。人生在世,能潇洒时且潇洒罢。”

五十五年后,1980年8月10日,沈从文在《忆翔鹤》一文中回忆了这一次陈翔鹤来香山看他的事,文中写道:

“因为特别机会,一九二五——二六年间,我在香山慈幼院图书馆作了个小职员,住在香山饭店前山门新宿舍里。住处原本是清初泥塑四大天王所占据,香山寺既改成香山饭店,学生用破除迷信为理由,把彩塑天王捣毁后,由学校改成几间单身职员临时宿舍。别的职员因为上下极不方便,多不乐意搬到那个宿舍去。我算是第一个搬进的活人。翔鹤从我信中知道这新住处奇特环境后,不久就充满兴趣,骑了毛驴到颐和园,换了一匹小毛驴,上香山来寻幽访胜,成了我住处的客人,在那简陋宿舍中,和我同过了三天不易忘却的日子。

“双清那个悬空行宫虽还有活人住下,平时照例只两个花匠看守。香山饭店已油漆一新,挂了营业牌子,当时除了四个白衣伙计管理灯水,还并无一个客人。半山亭近旁一系列院落,泥菩萨去掉后,到处一片空虚荒凉,白日里也时有狐兔出没,正和《聊斋志异》故事情景相通。我住处门外下一段陡石阶,就到了那两株著名的大松树旁边。我们在那两株‘听法松’边畅谈了三天。每谈到半晚,四下一片特有的静寂,清冷月光从松枝间筛下细碎影子到两人身上,使人完全忘了尘世的纷扰,但也不免鬼气阴森,给我们留下个清幽绝伦的印象。所以经过半个世纪,还明明朗朗留在记忆中,不易忘却……“翔鹤在香山那几天,我还记得,早晚吃喝,全由我下山从慈幼院大厨房取来,只是几个粗面冷馒头,一碟水疙瘩咸菜。饮水是从香山饭店借用个洋铁壶打来的。早上洗脸,也照我平时马虎应差习惯,若不是从‘双清’旁山溪沟里,就那一线细流,用搪瓷茶缸慢慢舀到盆里,就得下山约走五十级陡峻石台阶,到山半腰那个小池塘旁石龙头口流水处,挹取活泉水对付过去。一切都简陋草率得可笑惊人。一面是穷,我还不曾学会在饮食生活上有所安排,使生活过得象样些。另一面是环境的清幽离奇处,早晚空气都充满了松树的香味,和间或由双清那个荷塘飘来的荷花淡香。主客间所以都并不感觉到什么歉仄或生活上的不便,反而觉得充满了难得的野趣,真是十分欢快……遗憾的是,这十分的欢快没有进行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