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会馆住下来后,身上仅有几元钱的沈从文,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打探大学招生的事情上。满叔远心里着急,成天在心里嘀咕:“过几天吃什么?”沈从文却似乎忘了这事,只是在想:“我若能进学校读书,那就真是太好了!”
美丽不一定都实实在在,常常出现在那些有着婴儿般幻想的人身上,而且异常的鲜艳夺目。
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沈从文,开始似乎还有些运气,很快就得知北京大学正在招生。
“老天真是有眼,机会来了,就看我们有没有本事抓住。”沈从文开心地搓着手,仿佛要伸手到火炭中去取出一粒烧热了的栗子一般。
满叔远苦着脸:“就算是考上了,怎么……”
“去吧!我们去吧,先看看自己是不是有点真本事。”
沈从文不想听满叔远那些关于怎么活下去的话题,拉了他信心十足地赶去报考。
面试这天,俩人一早起来各自就着咸萝卜菜,啃了七个烧饼。往日都是啃六个,这次因为要去参加高考,特意加了一个,让肚子能稍稍满意一些。
他们各自怀了截然不同的心情走进宽敞的考场,对号入座之后,开考的时钟很快响起。沈从文打开试卷,第一道题赫然眼前:
“(1)下列之文,试加以标点符号。
自入莱芜谷夹路连山百余里水隍多行石涧中出药草饶松柏林藿绵蒙崖壁相望或倾岑阻径或回岩绝谷清风鸣条山壑俱响凌高降深兼惴栗之惧危蹊断径过悬度之难未出谷十余里……”
沈从文很费力地一字一字读着,怎么也弄不明白,这标点符号该怎么加。读私塾时,先生只让他背书、默写;插班进新式小学时,又已过了标点符号的学习期;这以后,沈从文虽然看了很多书,却都是为一些美妙的词汇和有些哲理的言语所吸引、被一些曲折情感的故事所打动,从来就没有怎么去注意什么标点符号。
这回他傻眼了,考生沈从文呆呆地看着这第一题,一直看到考场外的钟声又惊心动魄地响起。他与满叔远一路走出考场,都沉默着没话说。回到会馆,满叔远小声地问:
“从文,怎么样?”
“远啊,别提了,我还以为要写作文,或许能拿头名也说不定。可是,竟考什么标点符号!”
“这方面你不那么在行?”
“根本就不明白。”
“那兴许是考不好了?”
“栽啦,这次是只能吃鸭蛋了。你考的怎样?”
“标点符号倒是填了一下,只是后面的题,譬如作文:试述五四运动以来青年所得之教训……”
“有这样的作文题?”
“当然,第二题就是。”
沈从文万分后悔地皱紧了眉头,好一会又不甘心地问:“还有什么题?”
“试举五部秦以前的书。”
“嘿,这两题我全能做。还有什么?”
“什么是‘四书五经’?什么叫做‘四部’?什么是‘三通’?‘ 唐宋八大家’是谁?”
“这些,我也能极格,你都答了吗。”
“我只对一两题有把握,绝对不能及格,你能答为什么不答?”
沈从文再不吭声,蹲在地上自已生自已的气。好一会抬起头来说:“我不甘心,想再找其他几所学校试试。”
“我怕是不用试了,八成是考不上。”
“远,对这种事情,有一线希望就值得去轼,何况你还有两成希望,一定再去试试。”
满叔远点点头。
到晚上时,黄村生回来,沈从文把俩人今天考试的事给他说了,把俩人的打算也给他说了。黄村生沉思了一会说:“既然这样,就考考其他几所国立大学。”
“为什么原来就不先考其他国立大学呢?”满叔远问。
“我原以为北大最好。”
“最好的哪里是我们这些乡下人能考上的?”
“也不一定,有些事还就这样,譬如大学教授,他未必能考好小学的试卷。”
满叔远还要说,沈从文开口了:“远,别争这些没用的事了。现在,我们要把全部的精力,都花在考学上。这其他的国立大学,千万别考什么标点符号就好。”
“不管考什么,我肯定没戏。”
“不一定,去吧,试试再说。”
“好吧,全当给你做陪衬。”
沈从文听了,笑笑地给满叔远作了个揖。
接下来的日子,沈从文跟满叔远每天早上都是吃下一些泡咸菜就和六个烧饼,然后就东奔西走去找学校考试。
十多天以后,俩人在几所国立大学一一失败后,满叔远再也不愿去考,结果坚持到底的沈从文居然考上了一所,可是,在得到希望的同时却也品尝了失望。中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上交待得很清楚:新生入学,必须交膳宿费28元。
这“交待”显然就是一颗浸了毒汁的子弹,呯地一下就把沈从文做学生的梦给灭了。
“28元,比我们到北京来的路费还多要一元,简直就是开玩笑。”满叔远靠在床头把“通知书”呆看了好一会,抬眼来望着沈从文说:“要不,我们回去吧。”
沈从文眉头一动,抬头去看满叔远的眼睛。
“真的,我真想回去。这么些天来,要不是想陪着你,考完北京大学我就想回去了。”
沈从文眉头又是一动,垂下头来。
“我们还是回去,陈军长器重你,到时弄个营长团长做一做,我看比在这里受罪强。”
沈从文闭上了眼睛。
是啊,辛亥之后,在凤凰地方的权势转移中,沈家虽然是败落了,但往昔的名声还是在那儿的,如果再加上那些姻亲的关系,在湘西的那块地盘上,沈家仍旧占有某种优势,他沈从文作为沈家的后代,要按部就班地“混”成一个军官、一任官僚或一个乡绅,应该是一条理所当然“正途”上的必然结果。
“可是,我不想过那种生活啊!”沈从文在心里喊道,却听满叔远低声地说:
“我感到我们在这里什么也不会。”
“是啊,这个我认帐,我还不会标点符号!我承认到了这大都市得一切从头学起,可我丝毫也不觉得惭愧,我相信报纸上说的,一个人肯勤学,总有办法的。”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嘤嘤的哭声。睁开眼来,只见满叔远在那一头拥着被子流泪。
“远,你这是怎么啦?”
“我想我妈!”满叔远抬起头来,满脸的泪水。
沈从文开脸笑了,只是刚把笑脸显出来,还没出声,就又变得沮丧起来。他也想起了他的妈、想起他的九妹沈岳萌。
“你妈不用你担心,她在乡下活得好好的。”沈从文说:“可是我妈跟我九妹,这会儿正在鄂西边境一带辗转流离呢。而这一切,还都怨我。”
沈从文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泪水,在眼眶里盈盈地要往下掉。
那还是沈从文在做陈渠珍书记之前,1920年12月底,他所在的“靖国联军”第二军在往川东去的途中鄂西时,被当地的“神兵”打了个伏击,直打得全军覆没,沈从文当时在辰州军部留守处,全军都没了,他只能被遣散归家。在凤凰的高枧乡满叔远家住了十几天后,沈从文被母亲唤回,到芷江团防局做了税收员。
这似乎是份很好的工作,收入、生活都比较安稳,可就在这安稳中,沈从文却栽了个不小的跟头、还领略了生平第二次爱的甜蜜与苦涩。做了税收员的第二个月,沈从文结识个叫马泽淮的小青年,并对他的姐姐一见钟情地万般爱恋起来。
沈从文第一次对女孩有好感,是在1918年8月22日,这时他还差4个多月满16岁,当他随部队离开镇竿城去辰州、路过泸溪时,忽然就看见了一个女孩,一个还只有12岁的、坐在一家绒线铺前的女孩,只见她一边挽着绒线,一边忽闪着月芽般的大眼对路过的部队望着,当她看到沈从文时,竟灿然地笑了。
沈从文心里一亮,象是照相闪过之后,心里就已经嵌进了这女孩,以至于十多年后,他才把她安置在那举世闻名的《边城》里,算是对自己的爱有了个着落。
那一次,如果不是匆匆一瞥就走过,不知沈从文接下来会做些什么。这一次,情动于中沈从文因为爱恋而有了创作冲动。他开始写诗,并且一发而不可收,写了一首又一首,都是些钟情小青年天真可爱的情诗。
想起来胆大包天,做起来矜持害臊,这大概是一个文人的特质,沈从文情诗写好了,却不敢亲自去送那姑娘,于是便请她的弟弟马泽淮去送信。马泽淮似乎非常乐意替沈从文当邮递员,只是每次都要收取一点“跑腿费”,而且不断地还要再向沈从文借一些。
钱财如粪土,爱情值万金,沈从文有求必应,十分大方地花钱。
看到儿子的工作稳定下来,母亲黄英曾跑去与沈从文的七姨商量,要给沈从文娶一房媳妇。七姨把这事与丈夫熊捷三说了,熊捷三一看沈从文各方面还不错,就想把女儿嫁给沈从文。
熊捷三是民国第一任总理熊希龄的弟弟,此时也是国会议员,在芷江算得上是第一号人物,可是沈从文心中已有所爱,连想也不去想,便非常坚决地拒绝了姨父的好意。
三个月过去,沈从文的情诗竟然写出了近百首,算有了一生中的第一个创作高峰,只不过得不到分文稿酬不说,还花去了一千多块钱。
沈从文自己是没什么钱的,原来在部队,就是做了班长以后,一月的薪水也就一块两块,做了税收员,每月有8块钱,除了吃用,每月最多剩下两三块。他给马泽淮的钱,是母亲交给他的。
沈从文虽然有兄弟姐妹九个,但最让母亲黄英挂心的,还是排行第五的这个沈从文。儿子有了稳定的工作,黄英便把凤凰的住房卖了,带着卖房的两千大洋,来与儿子同住,并且像镇竿城里所有慈祥的母亲那样,儿子大了,就把所有的家产都交给儿子保管。黄英一到芷江,就把两千大洋交到沈从文手上。
当沈从文发觉母亲交给他的钱竟花去了一半时,突然有些懊悔了。
“我怎么就这么浑,如果是我自己挣的倒也罢了,这可是母亲卖了祖屋的钱!”
沈从文在心里骂自己,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而就在这时候,马泽淮和他的姐姐不翼而飞、并且再也寻不到踪影了。
沈从文跟满叔远说完这事,泪水巴达巴达掉了下来。“要不是我,不弄丢那一千多块,母亲跟妹妹就不用辗转流离呢。”
“你这个人,就是不知道心痛钱。”满叔远说。
“是啊,我就是这么个人。”沈从文说:“你如果真吃不下这里的苦,要回就回吧。”
“你不回?”
“我不回。”
“你既然不回,我还是再陪陪你,实在撑不住了,再回去。”
沈从文点了点头,在心里想:“我可不希望你回去呢。”
“只是,在这北京进学堂读书看来是没有指望了,接下来我们做些什么呢?”
“我想还是先到四处去看一看,你别看这里还没有我们镇竿城好,可北京就是北京,无论住怎么破旧的房子,只要走出去,周围却尽是些好去处。”
“有些什么好去处,我怎么不知道。”
“明天去看看,你不就知道了。”沈从文故意卖弄关子。
满叔远不再搭腔,躺下去闭了眼睛睡觉,沈从文看他一眼,微微地笑着。
“学堂是进不去了,可书还得接着读。”
这么想着,沈从文伸手往枕头底下一摸,掏出一本从村生那儿借来的杂志,津津有味地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