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文艺(一)(1 / 1)

享受生活 杨雪舞 2081 字 1个月前

大凡称为文艺的东西,总得有些情趣。王安石诗学杜甫,学成冷冰冰的一张脸,那诗便很少人提及了。李白为诗仙,杜甫称诗圣,全在意趣横生之中。十多年前的一些称之为文艺的东西,舍趣抛情,结果冷了自己,也冷落了观众。李笠翁在《闲情偶记》里,曾提到王阳明这位道学夫子.说他一次坐而论道,讲他的那些“良知”,有人生疑发问:“‘良知’这东西,是白,还是黑的?”王阳明一点不窘,也无怒意,朗然而答:“也不白,也不黑,只是带一点赤的。”这几句轻松话,李笠翁大加赞许,说王阳明也懂得“情趣”,并非全然板着面孔训人。这赞许,是颇有深意的,离开情趣,哲学家也做不了。

文艺家是如此,能享受文艺的人自然也有这种要求。孔子曾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知、好、乐三种心理活动融为一体,就可以享受文艺,而享受所凭的就是情趣。许多人在文艺情趣上的欠缺,大半由于在知上欠缺所致。

或是一无所知,于是情趣全无,贝多芬的交响曲也罢,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特琳娜》也罢,对他们都不起任何作用。这些人可说是残废人,精神上的残废人,生活的趣味相当有限.或是知之有误,不辨《水浒》与·《东周列国》的优劣,只以需要刺激或麻醉自己,一部**作品便可以使他疗饥过瘾,还以为这就是享受文艺。这些人精神上已中毒,整个的精神都可能受到腐化.或是一知半解,被囿于某一派别的传统习尚或自己单一的经验中不能自拔。趣味就难免窄狭,是精神上的短视,所 “坐井观夭,诬天藐小。”

我们文艺教育的目标,就在于提高知的程度。拓宽知的范围.开掘知的深度,于发展我们知识上的鉴别能力。一个理想的知者,不一定要学富五车,关键在于明了鉴别善与恶.可爱与可憎,俗与雅,真与假,美与丑等方面的能力。当代作家中有位颇有名气的人物,他著作很多,而且每写成一篇,总是首先念给他妻子听,当他的妻子认可了,便一定是好作品,他相信这一点,每每这时才拿出去发表。这作家便是赵树理,而他的妻子却是位目不识丁的家庭妇女。还有诗圣杜甫把自己刚完成的作品念给老抠听,并以她们的评判为修改的主要依据的故事。这类事实际上很多,早些年我就亲眼看见我那三岁的儿子听到欢快的音乐摇头晃脑的样子,当你换成《二泉映月》,他的脸色顿时显得严肃起来。

并没有读过什么书或根本就没有读过书的人有鉴赏文艺的能力,与此相反,生活中偏有一些胸中满腹历史上的事实人物,但鉴别文艺的能力则近乎零的人物。我曾在几个人群圈子里生活过一段时间,我在每个人群圈子里都遇上这样的人,你与这些人谈话,无论谈什么,他总有一些有关材料说出来,你与他争论,他便可以翻出一本厚厚的著作,并从中找出某句话来为自己辩解,可他就是没有一句话是自己的意思,那些别人的话,哪怕是很有见解的,经他们的嘴说出来,也显得苍白无力,颠三倒四,非常可笑。这些人的学问应该说是广博的,关键是没有鉴别能力。他们活在世上的价值,至多是一本某些方面知识的百科全书,只是比任何一本百科全书都耗资更大,而且携带也不方便罢了。

博学是将学问或事实填塞进去的结果,而鉴别力则是个美学的分辨问题.学行与识见是两回事,前者具有某方面系统知识,后者具有美学的分辨能力。有学问的人或许或可以写成某方面的长篇巨著,但所说的话常常是毫无主见和识别的,象这样的长篇巨著,如今的世面上确实不少。这种书无论是论人还是言事,或是人云亦云,或是依人立户,难有半点卓识。我们如今考学中一个最大的弊病也在这里,只求记忆,不讲鉴别力。特别是早几年,还有省里统一编的复习提纲,全部要考的内容就那么薄薄的几本书,摇头晃脑地背他三五个月,我这个小学生竟然混进大学。对那书上的一些内容,当时记住了不少,但要分辨那些内容的轻重是非却实在是无能为力,因为见解力可以说是等于零。

因此,我们说真正有学问的人应该是有一定鉴赏能力的人,一个能享受文艺的人。从一般的意义上讲,一个人若想有鉴别力,他必须先有独立判断的能力,有见事明理的能力.这就需不背什么袍袱,不为权威所慑,不为名利所诱.那些目不识丁的人或识字不多的老抠能有较高的鉴赏力,原因就在于此.一个能在事业上独树一帜做出成就的人,都具有这种作风,他们评辨事物优劣的依据来自内心的感受。当你要他说出你为什么钦佩某人而讨厌某人时,他会说出自己软佩或讨厌的理由,而这些理由全是属于他自己的东西,是他内心的东西。除了内心信服,他不会,也不肯人云亦云地去信服哪一个名人。而且在没有另外的感受冲击的前提下,他对 自己的判断的正确性深信不疑.支撑这种智力上的胆智相独立的判断力,全在于他内心是有一种稚气的、天真的同时也是真挚的信心.这些正是享受文艺的根本.有人说文艺只不过是孩童的天真的认真态度,是一种迷醉的热情,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值得指出的是:不仅仅是享受文艺,就整个生活的享受来说,夭真的态度与迷醉的热情都是非常美好的东西,是能称得上有价值的人生的根本所在,离开天真的态度与迷醉的热情,生活只会是一潭死水,生命变得暗无天日,所谓人生的价值也就**然无存了。

鉴赏力的有无是生活中的一个现象,反映在两种差异明显的人身上,根本的区别不在学问是否广博,而在是否善于辨别是非,依据又是情趣的有无问题。在生活中还有这样一种现象,同样是情趣的高手诀,同样是鉴赏的巨人,也们在评判同一对象时却表现出懊人的差距.例如南唐中主的《摊破烷溪沙》是许多人所熟悉的:

菌茜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翠,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冯正中、王荆公诸人渺赏“细雨梦回”两句,王静安生《人间词语》里却说:“黄有香销二句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不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二句,故知解人正不易得。”《人间词话》又提到秦少游的《踏莎行》,这首词最后两句是“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最为苏东坡所叹赏;王静安也不以为然:“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蓦’,变而为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

这种优秀的评判足见趣味的高低.这种趣味上的分别是极微妙的,差之毫厘往往谬以千里.极深厚的修养常在毫厘之差上见出,极艰苦的磨炼也常在毫厘之差上做功夫。这是一方面,另一万面我们看到许多这样的事:他崇.拜元曲,你礼赞宋词;他推尊温李,你赞赏苏辛,纷纭扰攘,莫衷一是。作品的优越不尽可凭,莎士比亚、勃莱克、华兹华司一般开风气的诗人在当时都不很为人重视。读者的深厚造诣也不尽可为凭,托尔斯泰攻击莎士比亚和歌德,约翰生看不起密尔敦,鲁迅挖苦胡适,丁玲不满沈从文。这种巨人之间的趣味分歧,造成的原因大约是这么几个: 一是资察性情。有的喜欢明晰,有的喜欢力量,有的喜欢严肃。二是身世经历,对于于自己身世经历相近的作品,人们看起来亲切,容易激发感情。三是传统习尚。法国学者泰纳著的英国文学史,指出“民族”、“时代”、“周围”为文学的三大决定因素,文艺的趣味也大半是受这种力而形成。各民族、各时代都有它的传统,每个人的“周围”都有它的习尚。这传统与习尚便给人画出个“圈子”,使人在品评作品时,带着‘圈子”的局限。

这三方面的原因是客观存在的,虽然朱光潜说:“扩大眼界,加深知解”(朱光潜《艺文杂谈》第6页),是解决这种毛病唯一的方剂,恐怕这也只能是个永远奋斗的目标,因为分岐始终会存在的,原因也总是存在着。

就一般人对文艺来说,需要的主要是能得到消遣。过去曾有段时间曾忽视了一般人对文艺的汽种需求,而过份地强调文艺的教育作用,使文艺近忽变成一种灌输的政治.甚至看不看某场电影也成为一种政治立场的分界。这实际上是一种政治的过敏,就好比要求一切玩篮球的人都要成为运动健将,一切游泳的人都要拿到游泳金牌,一切唱歌的人都要成为歌唱家一样,世界当然变得冰冰冷冷,毫无生气了。我认为世上的事情,只要一专业就失去了原味,只有业余才是趣味所在。你闲暇时可以听听音乐,这是美妙无比的事,但如果让你做歌曲的录制人,整天都在听音乐,那乐趣当然就不见了.我们兴致来了哼一段曲子,心里真高兴,倘若成夭的哼来哼去.而因为生计的原因非哼不可,那当然不会有什么高兴,我们读到一首好诗,心里非常激动,是一种感受的欢快,但如果天天要你读这些诗,去分析它,然后去讲解它,你便不会有什么欢快的感受了。所以,从文艺享受的角度来说,业余胜过专业.原因是,业余的将文艺视为一种游戊.游戏的目的是让人快乐,至于受到某方面的教育,也是在快乐中得到的。游戏的最大特点是没有压迫感,一切随你喜欢,你累了可以站在一边看别人玩。上海的“大世界”我去看了几次,每次都感到最受欢迎的还是那台“威尼斯擂台赛”,他的全部吸引力就在于主持人能与观众同乐,中央电视台的“正大宗艺”节目比较有吸引力的原因也在这里。这是享受文艺的最佳环境。在这里,每台节目如果说有主题的话,这主题便是赐给大家快乐。我曾经教过几年语文课,分析作品,总是先提出主题,并非常得意于此,现在才明白,尽管你讲一千遍“通过什么,反映什么,揭露什么”,学生还是对文章一无所知.他们不能享受文章,只能了解到你硬塞给他的主题。有一次我引导学生欣赏《二泉映月》,我将这优美凄婉的曲子放了一遍之后,就大谈其主题,说旧社会如何黑暗,人民生活如何痛苦。结果我发现,没人在听我讲,大家眼巴巴地都望着录放机,希望能再听一遍.谈文艺的主题是一种教育,是一种生硬而又价值不大的教育,原因是它离开了人们对文艺的主要需求―消遣,即享受。从享受的角度来看文艺,除了上面提到的没有压迫感,没有任务感之外,还需有一种隔离感,即隔着一层薄纱或一层烟雾来观赏文艺,这样;生硬的文艺内容就变得软化起来,更容易使我们看出其中的真义。

我说了这么多关于主题的坏话,不是否认作品有主题,也不是主张绝对不谈主题,而是强调,从欣赏和享受文艺的角度来说,应当是从文艺本身的美与个性来入手。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主题的教育是一种认识和记忆的教育,而美与个性的教育则是一种感知和感受的收获。从我的观察来看,认识和记忆的东西并不一定就能接受或很少熊接受,而感知和感受的东西往往容易为人所接受。在对文艺美与个性的感知中,人的情绪引起波动,甚至激动,这就是文艺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