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通情、镇情和盲情2(1 / 1)

王习之住在不远处的乡村小区里,小区的名字“换鹅故事”是他想出来的,并由他亲自题写。

金庭观一度荒圮(pǐ),一些王氏后裔便在这里造房居住。现在要复建金庭观,旧址上的住户被迁到换鹅故事。王习之集艺术家和收藏家于一身,早年以收藏、创作根雕为主。有了经济实力后,他开始收购稀有名贵的阴沉木,用来创作大型作品。以他的家境,完全可以在大城市拥有豪宅,但他偏偏迷恋于钟灵毓(yù)秀的瀑布山,迷恋于祖先的换鹅故事。

来到王习之的住宅兼工作室,客人们顿觉眼界大开。

进了展示厅,一尊数倍于真人的根雕关羽坐像镇住了众人。一手持刀,一手揽须,美髯公半袍半甲,卧蚕眉下射出威严。

客人们正在欣赏,主人从里面端出一套竹根雕刻的茶具。

他问大家:“如果要给这件作品命名,诸位觉得哪几个字最合适?”

罗宾汉说:“中国有首歌叫《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这件作品可以叫《胡子为什么这样长》。”

王习之笑道:“也许把它送去外国展出时可以叫这个名字。”

谷卿健说:“关羽很讲义气的,可以叫《义薄云天》。”

王习之询问地看看点滴,点滴尊重地看看一同。

一同说:“可以叫《青龙偃月》。”

王习之吃惊地深深点头。

一同指着关公的刀:“我觉得这件作品中堪称绝妙的是,利用了板状根上的这条天然的疤痕,月的圆弧上贴伏着虬(qiú)曲的龙形,真正是化腐朽为神奇了。”

王习之爱惜地拭去关羽鞋尖上的一点尘迹:“再过两个月他就要离开我了。”

谷卿健问:“他会去哪儿?”

王习之说:“有一个地方叫关灵镇,这地名跟那里关帝庙中的神像有关。那神像是用巨大的树根雕成的,奇特又生动,去那地方的人没有不去看看关老爷像的。关灵镇的人习惯把镇上发生的所有好事都记在关老爷账上,把倒霉事都记在自己账上。十年前关帝庙不幸失火了,关老爷像烧成了灰。人们抢着去把那灰拿回家冲水喝,说喝了有好处。关老爷用他的灰为关灵镇作了最后的贡献。这以后,大家总觉得似乎好事不如倒霉事多了。这个镇虽然不大,也会出几个成功人士的。其中最成功的一位人士就到处寻寻觅觅,终于购得一块特大的树根,再找到我,请我雕刻新的关老爷像。完工以后,成功人士很满意,但我提出最好能让雕像在我这儿多留些日子。最后说定,等关老爷过生日时搬回新的庙,再过两个月他就过生日了。”

大家赞声不绝地将王习之的诸多作品参观了一遍,王习之请客人们在他亲手雕刻的根雕椅上坐下。

这时一同问点滴:“你闻到什么没有?”

点滴回答:“闻到的,像檀香,但绝不是檀香,不知师父如何判断?”

一同老老实实承认:“为师也不知。”

这气味也在谷卿健和罗宾汉的经验之外。

王习之便说:“我去过一个产茶的地方,当地的风俗是喝茶前先请客人嗅茶。但诸位现在嗅到的是一种极特别极珍稀的茶。”

他从厨房里提出一把青花瓷的茶壶,又端出一个加盖的瓷盘。

掀开盖儿,下面的盘子分成十格,每格里盛有颜色不同的粉末。

“形成阴沉木的树种形形色色,除了可以雕刻成器,它们也各自具有匪夷所思的药用价值。这是用各种阴沉木的小块烧成的粉末。”王习之一一介绍,“马桑,子京,蒲桃,苦梓(zǐ),铁力,麻柳,青杠,红椿(chūn),坡垒,桢楠。你们闻到的香味出自这把茶壶,里面冲泡了桢楠阴沉木的粉末。”

罗宾汉问:“闻了以后,是不是还要我们喝?”

“不是要你们喝,是请你们喝。”

“是不是就跟用关老爷的灰冲水喝一样,有好处?”

王习之解释:“跟关老爷的灰完全不是一回事。这是几千乃至几万年形成的极品药材。桢楠阴沉木的粉末冲成‘通情茶’,可以使主客双方头脑发热,一拍即合。”

“那,”罗宾汉指着盘子里,“这种灰色粉末有什么用?”

王习之说:“这是苦梓阴沉木,冲成的‘悲情茶’能使人心情沉重,同时能增强记忆,适合主客双方怀念故人。”

“这种红色的呢?”

“红椿阴沉木的粉末,冲成的‘盲情茶’能使人对所信任者充分放心,以一定程度的视觉忽略保证双方不互相猜疑。”

“还有这种呢?……”

王习之把十种阴沉木粉末的功效全向罗宾汉介绍清楚,便要开始请客人喝茶了。

点滴似乎随意地将五只竹根杯把玩一番——没发现有可疑之处。

王习之提起瓷壶,在五只杯子里倒入黄色**。

“为了法师所说的千年夙缘,我们以茶代酒吧,”王习之端起杯子先喝一口,“请。”

客人们见主人已以身试茶,便也一齐举杯。

但谷卿健做了喝茶的动作,却没真的喝下什么。

他开始观察其他人喝茶后的反应。

虽说以茶代酒,但谷卿健看见一同师徒的脸色很快泛红。不过王习之也红了脸。

王习之问大家:“感觉如何?”

一同说:“热情在全身洋溢,想拥抱你,拥抱全世界。”

王习之很感动:“真的想拥抱我?”

点滴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师父既然出口,不抱到你是不会罢休的。”

“好,请等一下!”

王习之急忙跑去搬来一台设备。

众人问:“这是什么?”

王习之说:“录像机,我要把动人的场面录下来。”

对着镜头,一同用打算拥抱全世界的胸怀先拥抱了王习之。

重新落座后,王习之问一同:“先祖的兰亭真迹,是否还在云门寺?”

这问题记者鱼长跃提出过,一同当时写了个去掉下面四点的“鱼”字作为回答。

使谷卿健吃惊的是,一同这次的回答不再模棱两可,而是干脆利落:“兰亭真迹已经不在云门寺。”

“那么,真是被唐太宗派来的萧翼盗走了吗?”

“也不是,兰亭真迹就在您屋里。”

“怎么会?!”

“完整地说就是——‘兰亭真迹就在您屋里坐着的我徒儿的包袱里。’”

一同吩咐:“点滴,请出宝帖。”

点滴答应一声,立刻打开那个须臾(yú)不离的青布包袱,小心地取出一本字帖。

一同将宝帖递给王习之。

王习之先不接宝,他颤抖地打招呼:“请稍等!”

一同问:“您要焚香沐浴吗?”

“不。”王习之拿木匙在盘子里舀了一点藕色粉末放进自己的杯里,“这是麻柳阴沉木的粉末,有镇静作用,能帮我把血压降到正常范围。”

“那么,”谷卿健问,“你的这杯茶就成了通情镇情混搭茶啦?”

“是啊是啊。”

王习之喝了一口混搭茶,控制了过分的激动,这才接过宝帖,听一同介绍护帖经过。

一同说:“王献之捐建云门寺时,宝帖还在王家。传过三世,四世,五世,六世,第七世的王法极出了家,法名智永,宝帖这才来到云门寺。智永在铁门限和王子敬笔仓之间修了暗道密室,珍藏宝帖。传到辨才,由于唐太宗的虎视眈眈,辨才不得不以乱真的摹本鱼目混珠。唐朝以后的方丈更是将故弄玄虚进行到底,护卫悬龛无字帖的守塔僧一班一班轮值下去,但真正的秘密只有方丈知道。”

点滴忍不住补充:“只有方丈和他的传法弟子知道。”

一同继续说:“文革到来,如磐法师离寺前将宝帖藏入密室,然后掩埋眢井。直至劫波度尽,兰亭真迹重新成为镇寺之宝。保护宝帖的责任现今落到我的身上,我怎么能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呢?”

一同法师自己也颇觉讶异,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兴奋得竟将宝帖的秘密连同宝帖本身和盘托出。

王习之重新举杯与一同师徒相祝:“我们再喝一口吧。”

一同对点滴说:“那就再喝。”

茶过二巡,王习之从容不迫地拿起那本书法绝品走到文件柜那儿,将它放进抽屉,而且锁上。

谷卿健扭头看一同师徒的反应,他们显得有些不解,有些茫然,但绝无激烈的表现。

王习之回到桌旁,开始发言。

他说:“先祖曾两度舍宅为寺,但他从来没有捐出《兰亭集序》的打算。如果不是意外出现后裔出家的情况,宝帖应该在王氏门中代代相传,继承至今。一同法师,我说的没错吧?”

一同点头:“没错。”

这时,活泼可爱的罗宾汉拿起木匙,给各人的杯里加进红色粉末,并问王习之:“再混搭一下也不要紧吧?”

王习之说:“不要紧,但我的话还没说完……”

罗宾汉提议:“为罗宾汉的快乐喝一口!”

茶过三巡,王习之继续往下说。

“所以说,所以说……我刚才说到哪里啦?”

一同提醒:“您刚才说,如果不是意外——”

“对对!所以说,法师您得承认,宝帖最终回到王氏门中是符合先祖意愿的。”

“我承认。”一同说。“如果早点把宝帖交还王家,守塔僧们少熬多少夜,少费多少灯烛。”

谷卿健暗想:一同的智商并不低,为什么会毫无条件地顺着王习之,要圆就圆,要扁就扁?

显然是这通情茶起的作用。

也许跟牵狗一样,如果这条大狗绷着劲,很难拽动它。只有在狗全身放松的情况下才能牵它顺利前行。通情茶使喝茶的人放松下来,不再抗拒。而且这是一种愉快的、和谐的、因而使人失去警惕的放松。

但问题是,王习之自己也喝了通情茶,可为什么是他牵着一同,不是一同牵着他?

谷卿健的推理是——通情茶刺激了双方友好、合作的欲望,关键在于哪一方率先采取主动态势,成为主动方。主动方产生后,另一方便成为被动方,会情不自禁地迁就、满足主动方。

谷卿健决定试验一下,让王习之成为被动方。

他举杯敬茶:“王先生,咱俩也喝一口吧。”

王习之很高兴:“这茶就是越喝越融洽,越喝越贴近。”

王习之又喝一大口,谷卿健照例只做个喝茶的动作。

但谷卿健还没放下杯子就采取主动:“王先生,你是不是在邀请我们以前就意识到,一同法师有可能随身携带兰亭真迹?”

王习之立刻成了被动方,但他满面春风地配合调查:“是啊,也许是先祖启示,我意识到好机会千载难逢,稍纵即逝。”

“那么,”谷卿健继续追问,“你是有意识地使用通情茶,以控制对方,取得对你有利的结果?”

“说实在的,我很少用这种茶招待客人,因为好贵。今天偶尔用之,太值得了!”

“你搬来录像机,不仅仅为了拍摄拥抱的场面?”

“除了得到宝帖,还需要留下确实的承诺。这承诺必须及时取得,因为一杯通情茶不可能永久有效。而且,茶凉了要及时加温,否则茶凉情就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