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来仪、百里长缨、北君马和轮椅罗宾汉已来到一个中部小城。
在长途汽车站,他们要坐中巴去一个名叫“碧梧村”的小村子。
百里长缨从全国多少万个村子里找到十二个碧梧村,其中四个较有寻访价值,它们分别属于三个省的四个县。
还有几分钟中巴就要开车了。凤来仪正要上车,看见不远处的一辆车旁边似乎起了什么争执。
争执的人群中高高竖起一根木棍,一个干瘪老汉拄着它。
凤来仪提醒百里长缨:“你注意过没有,越是偏僻的地方,越有可能古风尚存。我指的是那根棍。”
百里仔细打量那根毫无装饰、毫不起眼的棍儿。
他想不出吸引凤来仪的是什么。
最后他想出来了:“您是说,这根棍长(cháng)得特别?”
“对。”
“啊,您想到汉朝的鸠杖了。那时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就发给鸠杖,享受优待。怕引不起别人的注意,就把鸠杖做成九尺长。汉朝的九尺相当于现在的两米左右,那老汉拄的棍儿差不多有这样长了。”
他们走过去,看看那些人争些什么。
原来,老汉在城里看完病要回乡下。他要持杖上车,车老板说这棍太长了,不行。老汉说,可以让他的拐棍躺在中间过道里。车老板说,其他乘客不方便,不会同意的。坐这车的有一半城里人,一半农村人。城里人觉得这样太出格,农村人则认为应该为老汉通融一下。一位在城里做保姆因此站在城里人一边的农村人问老汉:当初你的拐棍怎么进的城?老汉说是二儿子用拖拉机把他和拐棍送来的。“那现在为什么不用拖拉机了?”“我好了,它病了。”在城里做保姆的农村人便建议:可以把拐棍存到车站的行李寄存处,等把拖拉机治好了再来取。不过这建议对于需要拐棍的老汉来说很难接受。在城里做保姆的农村人数了数人头,又提议民主表决。结果10比9,城里人获胜,老汉只能去行李寄存处了。
但这时局势起了变化。
凤来仪忽然一把抓住老汉的拐棍,细看木纹,并倾听用手指弹出的声音。
他问老汉:“你这拐棍是用碧梧树做的吧?”
老汉说:“什么碧梧树,我们那儿就叫拐棍树,因为它结实又轻,适合做拐棍。”
凤来仪大喜:“你们那儿还有拐棍树吧?”
老汉说:“这拐棍树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做柴禾火力猛,耐烧。为了这个好处,我们那儿建了很多窑厂,砍树烧窑。现在树砍光了,窑厂也关了。”
“真的?!”
“现在看不到拐棍树了,我这根拐棍还是我老爹用过的呢。”
凤来仪皱眉思索着。
然后他对百里说:“先不去碧梧村了。把票换掉,我们跟这位老哥去找拐棍树。应该存在希望。”
有了新乘客,必须重新表决。
北君马问罗宾汉:“你帮哪一边?”
罗宾汉故意叹气:“我上了贼船,还有选择吗?”
“贼船?谁是贼呀?”
重新表决的结果是——13比10。老汉的两米长的拐棍可以上车了。
中巴车开动了。
一路黄尘,一路颠簸。
如老汉所说,适合做拐棍、适合烧窑的碧梧树已经踪迹杳然。
凤来仪开始时还圆睁双眼,细细寻觅。
渐渐的也乏了,打起瞌睡来。
“有了。”只听老汉嘟哝一声。
“什么?”凤来仪把眼睁开。
老汉说:“我明明看到了,却要老半天才想到。”
百里说:“这是老年人的反应滞后,思维滞后。”
老汉说:“我看到一座屋子,却没想到它就造在你们要找的树上。”
凤来仪赶紧向司机打招呼,要求停车。
中巴车“吱”的一声停住。
凤来仪又向老汉确认:“您是说,一座造在碧梧树上的树屋,被我们刚刚经过?”
老汉说:“已经过去五六里了,那是朵家人的住屋啊。”
一行四人下了车。
但凤来仪没有立即前往树屋。他要过百里长缨替他背着的行囊,找出一块两尺见方的薄毡铺在地上。
然后他将自己背着的琴盒放到毡子上。
北君马对百里嘀咕:“凤老先生要在这里弹琴?”
百里说:“也许他是想庆祝一下,即将见到他要找的树了。”
他们又看见凤来仪在水塘边挖来一团半干的泥土。
老头儿用泥巴捏着什么。
罗宾汉对北君马说:“我会用泥捏山德士上校。——你知道山德士上校是谁吗?”
“就是那个开肯德基的老头。”
“对。后来这事被麦当劳知道了,他们就想请我去给过生日的小顾客捏麦当劳叔叔……”
这时凤来仪已捏成三个小棒棒,他将它们竖立起来。
“我知道了,”百里长缨恍然大悟,“这是‘撮土为香’。古人弹琴前都要郑重其事地沐浴焚香,在野外就用土香代替。虽然土香没有香味,但这种仪式感使弹琴者的心境保持专注和安静。”
凤来仪盘腿坐下,置琴于膝。
他的手指在琴弦上抚动,琴声开始流出来。
百里长缨深深感悟道:“原来好的琴声不是弹出来,而是流出来的啊。”
罗宾汉也在心里嘀咕,他想到这张琴弄去美国以后的遭遇:“如果没有这样棒的琴手来弹这样棒的琴,总是有点可惜吧。”
他们沿着公路往回走。
不久便望见了树屋。
原来,树屋有两座,分别悬挂在邻近的两棵大树上。百里长缨认出其中一棵是柏树,另一棵他不认识。
凤来仪说:“这种悬挂的树屋,书上说到过的。它叫‘秋千寮(liáo)’,也叫‘鸟笼寮’。因为不能太重,是用竹子做的。”
走近了,感觉很奇异。
北君马说:“悬挂树屋的不是麻绳什么的,竟然是无数的藤子。看这些藤子的直径,应该生长了两百年了吧?不知道这树屋是怎样挂上去的。”
凤来仪说:“我想,当初应该是用比较粗的麻绳悬挂树屋。但树屋的主人从开始居住时就在树下种了一些紫藤。紫藤攀爬到悬挂树屋的树枝上,屋主人就有意识地导引藤蔓。当麻绳腐朽断绝的时候,这些藤子已经够粗够结实,自然而然地代替了麻绳。”
北君马又问:“他们为什么要把树屋挂得这样高呢?差不多离地六七米了。”
凤来仪笑道:“他们并没有把屋子挂得这样高。但这一二百年以来树还在不停地生长,树屋就离地越来越远了。”
他们走到那棵悬挂树屋的大柏树下面,看见了挂在树屋上的四个字——“朵家树寮”。
这时他们头顶传来竹质的“吱呀”声,从离地六七米的树屋里跳出一个人。
大家吃一惊,这也相当于从三层楼上往下跳了。
但那人跳出树屋后抓住了一根长长垂挂的老藤,轻松敏捷地下到地面。
这是个矮小如儿童的男子,但应该有30岁了。
矮子招呼众人:“欢迎光临。”
看来这树屋是对外营业的。
凤来仪问矮子:“刚才你有没有注意到,在没起风的情况下,你的树屋摇晃起来了?”
矮子说:“真的,是这样的。不过这棵树没摇晃,是后面那棵摇晃起来。是地震了吧?不过我家的树屋不怕地震,你们别担心。”
百里对北君马说:“我这才明白凤老先生刚才弹琴的目的,他是要试试琴声对碧梧树的感应。”
“那,”北君马举一反三地判断道,“中巴车上那根拐棍应该也会跳舞的。”
他俩正说着,凤来仪发现后面那座树屋里,有张老妇的脸窥探了一下。
矮子开始用导游的腔调介绍朵家树寮:“两百年前,一个获罪于朝廷的家族从北方躲难至此。怕官府追查,就将‘躲’字去掉一半,替代了原先的姓氏。”
北君马对百里长缨说:“百里老师,姓氏课你给我们讲过,有这种情况的。”
矮子继续介绍:“朵家后来分为二支。一支去山里,称‘山朵’;一支到平坝,称‘坝朵’。但不管哪一支,都居住在这种随时保持警惕的朵家树寮。发现公差追捕,可以立即转移,像猿猴一样攀枝入林。当然现在行不通了,四周的树林全被砍伐了。”
矮子说,前面大柏树上的屋子已辟作客房,后面那间住着他和阿婆。
矮子请客人们攀着软梯进入客房。
客人们在竹桌旁坐下,感到类似秋千的摇晃。
他们看见对面屋子靠近树干的一端升起袅袅炊烟。
矮子解释道:“这是朵家的传统,必须让炊烟被树的枝叶分散、冲淡,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有两根长藤用于前后树屋间的交通。
当矮子拽着长藤**走后,他的八十几岁的祖母拽着长藤**来了,她一只手还端着茶盘。
她把盘子里的四只木杯放到每个客人面前,又乘藤而去。
接着便是矮子提着长嘴铜壶来倒茶。他要**来四次,倒四杯茶。
客人们喝着陶罐里煮出来的大叶子茶,见矮子又有新花样——他用腿夹紧藤子,舞起两把一尺多长的短木刀。
凤来仪便叫矮子进来说话。
凤来仪说:“你姓朵,我就叫你小朵吧。你们的树屋,平时客人多吗?”
小朵说:“虽然这里离公路不远,但知道我们树屋的人还是不多。加上我家人手少,服务差,生意老是起不来。刚才说的‘山朵’,他们山里不通公路,就更没有客人了。他们就干脆去城里发展。城里的游乐园为他们用水泥做了大树,上面挂了用竹子做的树屋。他们人手也多,除了我们这里有的藤上传茶,还有藤上格斗。男男女女的轮番上场,很热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