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来得很晚。
他是小心谨慎的人,要不然也不会跟着李温舟这么多年,还能平安无事。
在宫中低眉顺眼的他,到了朝臣李通古面前,反而站直了些身子。
“李大人,别来无恙。”
“坐。”李通古神情温和道。
这客气的模样,像是等到了最信任的同僚。
赵高神情自然地坐下,接过婢女奉上的茶水,慢饮一口。
待婢女关上屋门退下,他才抬头看向李通古。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处,带着点不谋而合的默契。
“多谢你那时示警,本官才能躲过韦氏覆灭后的清洗。”李通古道,“后来也多亏有你时不时送来消息,本官才能步步高升,坐到今天这个位置。”
这个位置,距离宰相也仅有咫尺之遥了。
赵高摇头道:“李大人师从荀子,德才兼备,所得都是应该的。”
至于他,只是想在雍国朝廷,多交一个朋友罢了。
看来,这个朋友他交对了。
“更何况,”赵高露出感激的神情道,“当初陛下命您彻查宫禁,大人您虽然查出奴婢与楚国王族的关系,却还是帮奴婢掩盖过去。这个恩情,奴婢至死难忘。”
那是赵政刚刚继位时的事了。
当时为了惩治把持朝政的旧臣,国君与韦彰德联手清理前朝后宫。
因为李通古是韦彰德的得力干将,被委以重任。
不久后,便查到了赵高的身世。
他并非像李温舟知道的那样,是无牵无挂的孤儿。
他的父亲是楚王芈负刍的堂兄,因为获罪被屠尽满门。赵高逃出来,在街巷间长大。
李通古觉得拿捏住一个内侍的把柄,比告发他,更管用。
在他眼里,赵高不过是楚王室相互倾轧的弃子而已。
李通古并不知道,赵高其实一直不是弃子,而是芈负刍处心积虑钉入雍国的利剑。
他让赵高不至于死去。培养他,安抚他,把他父亲的死嫁祸到雍国头上,再利用他。
所以赵高愿意跟着李温舟,甚至愿意被净身,成为阉人。
“本官听说赵管事近日不太好。”李通古道。
问人好不好,大多数时候不是关心,而是想引诱他倾诉。
说出来,两人的关系就能更近,也就更好办事。
“也还好。”赵高的眼睛眯了眯,“因为王后的原因,奴婢曾被师父责打,革去了殿前侍奉的职务。这事是奴婢的不对,已经悔过自新。”
赵高一面说,一面在心中揣测着李通古的用意。
他打听过朝堂上的事,知道李通古当初请谏先对付齐国的事。
所以提一嘴王后,是递个话头,就看李通古接不接。
赵高越发觉得,对方是要利用自己了。
能被人利用是好事。
果然,李通古听了赵高的话,叹息道:“王后深得陛下信任,赵管事若想在宫中待得安稳,还是避着些好。”
“这可怎么避啊!”
赵高一副任人欺负无可奈何的模样:“就连太后殿下,都不敢说王后半点不是。”
“这样就过分了。”李通古道,“看来王后虽然来自齐国,却不懂孝道啊。”
孔夫子出生的鲁国,便在如今的齐国境内。
夫子重孝,齐国人也都谨守孝道。
共同贬低一个人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赵高吃了一会儿茶,终于道:“不知廷尉大人那里,有什么事可以让奴婢效劳。”
李通古起身走到窗前,左右看看,再关紧窗户。
“赵管事,”他悠长地叹息道,“本官为雍国朝廷打算,不得不请你帮一个小忙。”
赵高眯着的眼睛猛然张开,像寻到猎物的猛兽。
屋内燃着提神醒脑的香饼。
赵高放下茶盏,起身对李通古施礼。
“大人尽管吩咐。”
他恭敬道。
赵高的确想帮李通古的忙。
帮他,也就是帮自己。
楚国被灭,他与雍国,已不仅仅是血海深仇。
若李通古要他帮忙惩治姜禾,他就能顺便把赵政也拉进死地。
这样很公平。
你灭我的国家,我就让你粉身碎骨。
这一年的年节,因为朝事的顺利,雍国前朝后宫,都比往年更热闹些。
临近正月,出入后宫的宗亲也多起来。
姜禾喜欢清静,女眷们便常常待在太后宫中。
太后年纪大了,也乐得热闹。
有时候女眷言谈间提及王后,太后便让人去请姜禾过来。
姜禾逢请必去,只不过稍稍坐一坐,便会有别的人在止阳宫求请,她也就告退离去。
太后由此知道,来见姜禾的,竟然有不少朝臣。
“陛下也不管她吗?”太后有意无意,便回道。
后宫干政是大忌,多少清明之君,栽在女人手里。
“说是安排齐国归降后的事宜。陛下说,因为是王后的母族,凡事都要经过王后的确认。”
内侍这么禀报。
说什么安排事宜,看来是要趁机为母族讨不少好处。
太后横了一眼那内侍,心中不快,等李通古来见她时,便忍不住埋怨几句。
“依哀家看,”太后道,“冯劫那个御史大夫还是不要做了!有人妄图蛊惑陛下,把持朝政。冯劫眼瞎了不成?竟然全都没看见。”
听起来是骂冯劫,可仔细想想,就知道意有所指。
这话正合李通古心意。
事实上,近些日子许多请见王后的大臣,都是得了李通古的授意。
“听说许给齐王贲王侯之位,”李通古摇头道,“准齐国供奉宗庙,还给了不少土地。虽然归顺,恐怕以后齐地那边的赋税,咱们雍国也收不回来多少了。”
“这还算什么归顺?”太后不由得大怒道,“早知如此,还不如打一仗,反而落了个干干净净!”
打败了他们,该杀杀,该屠屠,就不用谈什么条件,给什么好处。
“殿下切勿生气,以免伤了身子。”李通古上前奉茶,太后接过,叹了口气。
“哀家总觉得,她治好了陛下的身子,又给陛下生了孩子,打仗方面也出力不少,就多宽容些,许多事也不那么计较。可却没想到,她是越来越不懂事了!”
李通古点头道:“殿下宽宏大量,有慈悲之心。”
太后哪有什么慈悲之心,她只是对姜氏无可奈何罢了。
不少做婆婆的人,潜意识中都想为难一下儿媳妇。但姜禾软硬不吃又有能耐,没少让太后碰钉子。
雍国太后摇着头道:“哀家倒想有机会教训她几句,又怕陛下袒护,反落得哀家母子生出嫌隙。”
李通古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忽然献计道:“这个不难。等年后开春,齐国归顺。陛下为示郑重,要在九嵕山下接受齐国玉玺。一来一回,非得两日。到那时,陛下就顾不得王后了。”
顾不得了,训斥也好,惩戒也好,就都是太后说了算。
她这个做婆婆的,就能出一口恶气。
“如果陛下一定要让姜氏跟着去呢?”太后问。
“微臣愿意筹划,给殿下和王后独处的机会。”李通古恳切道。
太后这才展眉笑了。
她的确是需要一个独处的机会,那里最好四面临水,让姜氏插翅难飞。她想听姜氏认错,听她承诺再不干涉朝政,听她哀求自己。
“赵高出去了一趟。”
止阳宫中,宗郡与李温舟碰面,交流信息。
“阿翁知道他出去见了谁吗?”宗郡问。
李温舟摇头道:“派出去的人跟丢了。不过看那方向,似乎是李廷尉的宅邸。”
宗郡揉了揉因为冬天到来而有些痒的脸。
“李通古。”他沉沉道。
李通古倒是的确有许多政见与王后不和。但他作为朝臣,鞠躬尽瘁,无可指摘。
“不能打草惊蛇。”李温舟道,“宗管事多费心。”
“总管大人客气。”宗郡笑了笑,“奴婢正好眼睛坏了,所以顺藤摸瓜这样的事,很愿意做。”
“聊什么呢?”此时姜禾进殿,看到他们窃窃私语的样子,问道。
“小事。”李温舟和宗郡齐齐施礼。
事情还没有明朗前,他们不想姜禾费心。
“本宫这里有一封信。”姜禾笑着扬起手中的信袋,“你们猜,子佩生的儿子还是女儿?”
“奴婢猜是儿子!”跟随姜禾进殿的采菱兴高采烈道。
“都来猜猜。”姜禾心情很好,“猜对了,本宫有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