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阳宫有现成的纸笔。
写完一封仅有六个字的密信,也不过顷刻之间。
只是初冬微寒,墨汁干得有些慢。
赵政把棉布紧贴密信,拍打几下沾去上面未干的墨色。随后把棉布丢在妆奁上,把密信装进信袋。
似乎怕自己反悔,他把密信交给内侍时,几乎是扬手丢了出去。
那内侍惶恐地在地上捡起信,退后几步转身,健步如飞向外奔去。
他要送到卫尉军府衙,要他们信使迅速传递。
正逢战时,连日信件传递不断。
无论是送往魏国的军机邸报,还是送往楚国以及燕齐两国的探查信件,都由卫尉军传达。
今日内侍冲进卫尉军府衙时,这里只剩下一个卫尉军信使。
有就好,不需要再让卫尉军副统领调派人手了。
“八百里加急!蒙恬!”
内侍把信双手交给那名卫尉军,便转身离去复命。
八百里加急,是军机谍报最快的传递速度。
二十里一个驿站,每站换马,驿骑如流星般飞递。
那名卫尉军也快速转身,去拿墙上挂着的干粮褡裢。
“小路。”
正此时,一位姑娘从偏门入,微笑着打招呼。
“陈姑娘你先忙,我这里有信要往大梁送,这就走了。”
送去大梁,是最重要的信。因为重要,送信者也有些骄傲。
陈南星看了一眼被他放在桌案上的信,不知道是不是太急,那封信甚至没有用束绳封口。
“咦,我的粮袋怎么空了?”背起褡裢的小路有些气恼地走过来,“算了不拿了,送信要紧!”
“这怎么行?”陈南星道,“路上你饿晕过去,不就耽误了差事吗?府衙就在旁边,你快去拿!”
小路也想到此处,慌忙往外跑去。
陈南星却没有走。
她站在屋子里,看着那封薄薄的信,双手因为慌张有些颤抖。
午后申时初,在止阳宫偏殿午睡的阿谦醒了。
他先吃了一碗蛋羹,再伸开手臂要采菱抱。
今日院子里很暖和,采菱抱着他,四处踱步。
寝殿的门敞开着,里面没有动静。
“我听见陛下回来了。”
采菱对跟随在她身后的宫婢道。
“又出去了。”宫婢答,“很着急,奴婢们不敢进去收拾。”
不敢就不去了吗?
采菱横了宫婢一眼。
真是的,王后不在宫中,难不成寝殿就得落一层灰?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她们。
陛下原本严禁任何人进出寝殿,后来王后带着采菱住进宫,采菱才获准进殿。
想到此处,采菱抱着阿谦走进去,唤人进殿打扫。
在王后的妆奁上,她发现一张脏兮兮的白布。
那白布上点点墨色,虽然不太清晰,却也勾连成几个字。
展开仔细看,采菱发现她认识这些字。
——“勿,杀,魏国,王族。”
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采菱猛吸一口气,把白布揉成一团塞入袖中。
这是用来沾掉未干墨迹的布。
想必不久前陛下扬声唤人送信,信上就是写着这几个字吧。
的确不该让宫婢随便进殿打扫的。
是她粗心大意了。
“都出去吧。”采菱立刻转身驱逐宫婢。
原本就战战兢兢的婢女,立刻如蒙大赦般退出去。
采菱慢慢平静下来,把阿谦放下,亲自收拾宫殿。
她不懂政治,也不懂王后和陛下忙些什么。
但王后如今不在,她要帮忙看好家。
三日很快。
第一日,行宫外的骂声和哭声都很大。
第二日,哭声渐渐少了,仅留一些骂声。
第三日,百姓连谩骂都没了力气。城门子时就打开,他们不敢摸黑出城。一直到天色微亮,才试探着携家带口出门。
雍军果然退了,但接下来去哪里,还似乎没那么肯定。
原籍大梁的,自然留下的多些。但是因为战乱逃出来的,就要考虑是回故乡做雍国人,还是北上渡过黄河,去魏国境。
家境贫寒的百姓,大多就认命归家。
但那些颇有资产的,唯恐雍军过境时抢夺家财,便想渡河北上。
但很快传来消息,说黄河已经被雍军封锁。
城门下又是乱成一片,直到齐国公子姜贲出面,说魏国百姓可以从齐国绕道北上,那里准备有渡河船只,百姓心中才稍稍安稳。
只是从这里到齐国境,步行还要两三日。
这几日会如何,都只能听天由命了。
“走吧。”
姜贲早早挪坐到马车中,对魏子佩招手。
魏子佩却仍然有些犹豫。
魏国王室的女眷及老弱,大多在日出前便已经离开。老太后虽然百般不情愿,却也在魏子佩的劝说下,坐上了姜贲安排好的马车。
那些马车会向东北方向行驶进入齐国,与齐国守军碰面,由守军安置在齐国境内某处隐秘的地方。
姜贲认为如今仍是战时,那些人只会成为王室的拖累,就不必北上了。
这之后离开的,是魏国千余军将。他们保护着魏王假和亲信朝臣,顺便运送王室的财富。那些金饼以及朝廷重要的文书卷册被装上牛车,走得很缓慢。
至此,城池内只剩下零星守军。
眼见王室成员和朝臣离开,大梁城瞬间混乱不堪。
不少人趁着混乱抢夺财物、欺负老弱。
魏子佩不想走,就是因为这个。
她带着两队卫兵,勉强维持城内秩序。
行恶者不必审讯,只要有人指认,立刻就地正法。
魏子佩的箭法如今已经很准,没过多时,便震慑得恶徒不敢逞凶。那些刚刚露出歹意的,也不得不收敛起来。
她骑着快马在大梁城穿梭,时而搭弓射箭,时而抚慰百姓。
但是,总要离开的。
天色已经大亮,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只是姜贲没想到,他们的马车刚刚出城,就遭遇了最大的动乱。
行宫的门是被魏忌亲自打开的。
那上面挂着几根烂菜叶,还有不知是谁涂抹的大粪,恶臭难闻。
他仍旧穿着白色的深衣。初冬有些阴冷,他却没有给自己加一件大氅。
头发束在冠中,一丝不苟;剑眉星目,鼻正唇红,明朗的神情仍然是那样龙章凤姿的模样。只是他的腰间不再束红色的绸缎,银色的裹腰束得很紧,腰带上没有玉玦之类的饰物,只坠着一枚三棱箭头。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白色的衣领上用同色的丝线绣着禾苗以及黄河的纹路。
魏忌走到大街上,在一片狼藉中站定。
一个小孩子正抱着一只母鸡路过,捆绑母鸡双爪的绳子松了,母鸡挣脱着逃跑。
魏忌俯身按住母鸡,送到孩子手中。
那孩子想要道谢,抬头看到魏忌的脸,却忽然僵住。
“你是公子!我娘说公子是坏人!”他抹着鼻涕道,“我才不要你帮我!”
说着便跑走了。
魏忌颓然站在原地,唇角浮现一丝苦笑。
“还没走啊?”身后传来嘲弄的声音,一抹红色的裙角出现,空气中浮动着梅花的香气。
“你不也没走。”魏忌转过身,看着抱臂走来的龙阳君,把手中的母鸡扬了扬,问,“吃鸡吗?”
龙阳君站得离魏忌远些。
“臭死了。”美艳的君子露出嫌弃的神情,“本君的最后一瓶梅花膏今日用完,要不然非得给公子也抹抹。”
魏忌解开捆绑母鸡的绳子,把它放在地上。
母鸡摇晃着,怔愣一瞬,“咕咕”叫着飞也似地跑了。
“我想去城墙上看看。”魏忌道,“想要离开的百姓还有很多,就不去挤城门了。”
“走吧。”
龙阳君施施然摊手:“本君就好心陪你一会儿,等去了信陵,记得赔我一坛好酒。”
一抹红色,一抹白色的身影,并肩走上城墙。
城墙上没有风。
虽然是白天,却没有阳光。
天空是浓郁的铅白色,低沉地压下来,像是要降下什么恶毒的诅咒。
龙阳君和魏忌对视一眼。
“黄河快要结冰了。”他叹息道。
“还需要两个月。”魏忌答。
黄河水大,非要到数九寒天最冷的时候,才会结冰。
他们败了,败在提前两个月避入大梁城。
更败在被雍国愚弄,对敌情判断错误。
“公子,”龙阳君忽然道,“你后悔吗?”
后悔没有坚持自己的判断,同意把主力部队派去北方吗?
魏忌抬头看向西边。
百里外就是雍国的军营,她就在那里。不知道这次同意龙阳君的条件,是不是为难了她。
“人生没有后悔路。”魏忌道,“到如今境地,你我都已尽力。”
忽然起了一丝风。
有什么巨大的响动伴着这缕风,钻入耳膜。
危险又可怕,让城墙上的两个人顿时警觉起来。
龙阳君猛然向南面跑去,边跑边指着远处压来的一条黑线道:“那是雍国的兵马吗?”
魏忌站在原地,只觉得头脑瞬间空了。
“雍军不该从南面来。”
他一面说一面向城墙内跑去,几乎是下意识地,对着城中仅有的几名士兵道:“关城门!快关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