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的密谈持续了一个时辰。
为防泄密,帐内无人服侍,帐外也没有侍卫,蒙恬带人在数丈外的空地上驻守。
他来回踱步,内心担忧。
并不是担忧对方提出什么难以办到的条件,而是担忧手无寸铁的雍国王后,万一被剑术登峰造极的龙阳君挟持,他该怎么办。
虽然龙阳君今日并未佩剑,但对于他来讲,什么都可以成为武器。
深秋的风很大,把营帐四周树林的枯叶扫落。
声音嘈杂,让蒙恬无法探听帐内的动静。
他应该留下的,可王后说龙阳君是最好的使臣,不会如贩夫走卒般粗鲁无礼。
话虽如此,但对方如今身处绝境啊。
身处绝境的人,还会恪守使臣礼仪吗?
蒙恬聚精会神盯着营帐。
直到帐帘被人掀开,龙阳君率先走出来。
他脚步从容神情倨傲,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蒙恬向前几步又突然停下,他看到王后也跟了出来。
她身姿挺拔姿容端庄,与龙阳君郑重告别。
龙阳君肃容施礼,再翻身上马,向大梁城的方向驰骋而去。
“怎么样?”
蒙恬这才走近姜禾询问。
姜禾的目光从远处消失的红衣向上看,看到日渐稀疏的白杨树,看到高高飘散的云团,突然抿唇笑了。
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担,像是解决了一件天大的难事。
虽然在笑,却又苦涩。
那含笑眼睛里,分明蓄积着泪水。
点点光芒,像即刻便会坠落的星辰。
五味杂陈。委屈、不忍,夹杂着一丝释然和期许。
“蒙将军,”姜禾吸了吸鼻子道,“对方提的条件很苛刻。本宫做不了主,要写信请陛下恩准。”
这样啊?
那她为何如释重负呢?
为对方同意投降,不需要水淹大梁吗?
还是为了……
蒙恬想起传言中,王后同魏忌的私交。
不知道对方提了什么条件。
不过这些自有陛下决断,他眼下的任务,是保护王后,听从王后的命令行事。
蒙恬点头道:“微臣这就安排信使。”
大梁城南,楚国境。
一座普通的民宅中,端坐着一位老者。
他面容矍铄眼神阴冷,枯槁的手因为激动,抖落几滴茶水。
这是楚国芈负刍的亲信朝臣,英季。
“雍国要挖开黄河?”英季冷笑出声,“好手段!”
“宫里那位是这么说,”下属禀报道,“咱们的人绕路到黄河边打探,王吉的确在那里挖沟。看来正是这件事,逼得魏国不得不投降了事。”
可惜魏国人没有同归于尽的决绝啊。
如果是他,干脆偷偷出逃到黄河北去。就让他们淹!等大梁百姓死了,反而激发起主力部队的怒火。
到时候在黄河以北据守,还可保证魏国不灭。
英季想了想,摇头道:“大梁城里有魏忌,不会轻易投降。如今是休战和议吧?出使的龙阳君,也不是善茬。他提的条件,雍国不见得会答应。”
下属已经有些着急。
他们奉命来捡些便宜,既然来了,就要捡到大便宜。
“仔细看守国境,”英季道,“这种时候,说不定能捞条大鱼。”
鹬蚌相争。今日,楚国是静待大鱼的渔翁。
大梁距离咸阳虽然千里远,但因为黄河被雍军夺得,信使可从大梁北乘坐快船一路向西,在风陵渡口上岸改换快马。
一路上换人换马,原本需要三日送达的军情,一日半即到。
姜禾的密信,在龙阳君进营商议两日后,便送到赵政手中。
原本正在与朝臣议事的赵政,示意大臣稍候,便拿起密信打开。
他只看了一句,就把密信重重放在几案上起身。
“啪”地一声,是挥动的衣袖把毛笔扫落。
雍国国君站在王座旁,身姿笔直挺拔,胸口却在微微起伏。
朝臣惊讶地看着赵政。
他们第一次见国君如此失态,不由得揣测密信上的内容。
见此情形,内侍总管李温舟立刻宣布退朝。
朝臣们离去,赵政却仍然僵硬地站着,半晌没有动。
他开口说话,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询问李温舟。
“让魏国讨到这么大的便宜,是对方口舌伶俐,还是阿禾也希望如此呢?”
“挖开黄河的事,她早就想到了。可偏偏要亲自去,就是为了这个吧?”
“孤若不同意,她是不是会……生气?”
她那样的人,如果生气,恐怕很难挽回。
李温舟把睡着的阿谦抱起来,送到殿门口采菱怀里,又踱步返回。
他没有应声,直到赵政抬头看他,才垂下衣袖,恭敬作答。
“奴婢听说王后殿下曾在宴请六国的宴会上,说要以战止战九州一统。这么多年来,她的心愿,不知道有没有改变。”
如果改变,她将会软弱不忍。
如果没有,许多事就不必忧虑。
赵政僵硬的姿势舒展了些。
他记得那场宴会,记得初次听到她的想法,自己心中的激越和开怀。他那时忍不住拥紧她,像找到了自己丢失的半条魂魄。
她没有变过。
赵政转身走回来,重新捡起那封密信。
“孤说过不让魏忌活。”他的声音有些颓然,“她知道的。”
她知道,还要来信询问魏国的条件是否可行。
她是聪明的人,从不说半句废话。
她说了,就是非要如此。
李温舟声音柔和,含笑道:“陛下和王后虽然是最尊贵的人,却也是夫妻。夫妻间,自然互敬互爱。王后询问陛下,是不敢擅自做主罢了。”
是这样吗?
赵政接过李温舟递来的笔,却迟迟没有写回信。
“还没有信?”
又一日过去,姜禾在太阳西沉时看向北边,轻声道。
蒙恬点头回答道:“微臣也等了一日,没有信。”
信,是陛下的指令,是雍国如何处置魏国的诏令。
姜禾眉心微锁,沉沉点头。
没有,就再等等。
她觉得,赵政会答应。
“微臣想知道,魏国开出了什么条件。”
“如今形势,”姜禾转头笑道,“难道是他们开条件吗?”
蒙恬会意,也笑了。
或许是那日见龙阳君太过趾高气昂,他还以为雍国要被对方占到大便宜。看来无论如何,大梁城已经到手。
姜禾的神情却旋即肃重。
她看向大梁的方向,开口道:“魏国答应把大梁城拱手出让。但也说,要让我们退兵百里,一日后再进城池。”
一日,到时候魏国王室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这等于说,要用一座城池,换王室性命。
可那一座城池,雍国想要,还不是手到擒来吗?大不了一个月后大水淹过去!
姜禾缓缓摇头道:“龙阳君说,对魏国来讲,从本宫说出开挖黄河的计策后,大梁已经是雍国的了。他们离开,反而是在拯救雍国的三十二万百姓。若不然鱼死网破,对谁都不好。他说,这样雍国得了鱼,网不破,手上更不会沾上鱼腥味。他问,是这三十二万百姓贵重,还是魏国王室宗亲数十人的命贵重。他让我们选。”
果然伶牙俐齿!
蒙恬错愕地张大嘴。
他听说过龙阳君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
“本宫觉得他讲的很有道理,”姜禾站在秋日的风中,眼眸中浮现一丝笑意,“所以本宫把他的话转达给陛下了。”
所以陛下并没有立刻回信。
陛下要么也在想这个问题,要么在犹豫能不能放过魏国王室。
要放虎归山,还是干脆不要这三十二万百姓的性命呢?
“急信——”
突然传来了马蹄声,传来信使的嘶喊。
那信使的声音沙哑异常,从马上翻身而下时,险些摔倒在地。
蒙恬立刻紧走几步接过信。
见到信袋上绣着玄鸟青鹞的王族徽记,他没敢打开,立刻呈递到姜禾面前。
“是陛下的信。”
一向端庄的王后这会儿也露出急切的神情。
她三两下拆开信袋,取出写在青色丝帛上的信。
在打开信之前,姜禾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
对不起,如此逼迫你。
你会,怎么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