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身魔鬼、破开山河。
这八个字,像是雍国王后就站在他们面前,说出她的执念,露出势不可当的锐气。
殿内一瞬间寂静如同长夜。
阴冷的气息像一片遮蔽阳光的云,投下巨大暗影,掠夺走所有暖意。
即便没有看懂那舆图的意思,魏国国君魏假也知道事情不对了。
“叔父,”他起身唤道,“怎么回事?”
魏忌没有动。
他的魂魄像是已经出离身体,在众人焦躁不安的等待中,很久,才有了一点回应。
“水。”魏忌开口道。
“果然是水!”龙阳君重重跺脚,看向魏圉。
到此时,魏圉也懂了。
那舆图他看过,画着大梁城,特意用流畅的笔触,勾勒出大梁城的河湖。
这些河水是大梁抵抗围城之战的屏障之一,可或许也是,弱点之一。
那个弱点,别人没有发现。
也可能发现了,却因为黄河两岸被魏国控制,无可奈何。
但这次不一样了。
黄河以南除了大梁城,已经都在雍国掌握之内。
心狠手辣的雍国。
不择手段的雍国。
总算懂了。
姜贲向后靠了靠,五味杂陈地看着殿内的魏国王族。
姐姐的图简单又难懂。
她画了大梁城的水文。
画中大梁城护城河上游,弯弯曲曲的河道,向北伸展。
在黄河边,她写了几个数字。
一百二十七。
那是护城河上游,同黄河最近一处的距离。
一百二十七丈。
不足百里。
黄河两边泥土松软,若派兵去开挖,最多一个月,也便挖通了。
那之后黄河水倒灌入大梁,顺着护城河淹没整个城池。
大梁将成为泽国,数丈高的水面将溺死无数百姓。
哀鸿遍野、惨绝人寰。
姐姐说,她会。
“雍国!雍国!”
明白了这一切,暴跳如雷的魏圉向姜贲大步走来,抬手便扼住他的喉咙。
魏子佩连忙阻挡,魏圉却并不松手。
“她敢那么做!寡人就杀了她这个弟弟!”
姜贲满脸通红,挣脱开魏圉,笑道:“随便你来杀!倒叫你看看因为我死了,她会有多恼怒。”
“你这雍国的恶狗!”魏圉啐了一口,站直道,“她想要做什么?”
“她想要魏国王族出降。”姜贲道,“她会保你们不死。”
就像当初的韩王韩安,现在一家老小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像一个乡绅富豪般。
唯独没有权力,失去国土。
“谁稀罕?”魏圉冷笑着,挥袖道,“寡人若想一走了之,就不会避入大梁城。”
姜贲不再劝。
左右这里主事的,也不是魏圉。
“容我想想。”
到最后,魏忌开口道。
他的声音很无力,抬步离开的身影,虽然不再从容,却行止如仪。
即便身处绝境,他也不会被打倒。
距离大梁城南边不足百里,楚国境,有斥候快速来往,通报消息。
“齐国公子进城去了!”
“必然是去劝降。”
“魏国并未到绝境,来劝降,雍国难道有什么新手段吗?”
“再去探。”
“禀告大人,雍国那边传来消息,王后姜禾,已经离开邯郸,不日将到达大梁城外。”
“再去探!”
一只枯槁的手轻轻搓揉红木桌案,营帐薄弱的光线下,他的嘴唇干得厉害。
“无论如何,不能让魏国就这么投降了。得打!得像疯狗一般,在死之前,咬掉雍国一条腿!”
那只手拍在桌案上,厉声道:“叫宫里那个,好生打听。”
“诺。”
大梁城内,姜贲耐心等待着魏忌的决定。
他当然希望魏忌能投降。
“兄长他……”魏子佩道,“若不同意呢?”
“那咱们得看看大梁城哪里最高,哪栋房子最结实。”姜贲道,“还有,虽然本公子水性好,但如今受伤了。你最好给我一根绳子,我先把自己捆树上。”
魏子佩忧虑难安,还是被他逗笑了。
不过那笑容只在脸上停留一瞬,就迅速散去。
“你不走啊?”她问。
“我来得容易吗?”姜贲指一指他的伤。
“姐姐真的会挖开黄河,把大梁城淹没吗?”只要想到那可能出现的情景,魏子佩就不寒而栗。
“姐姐……”姜贲犹豫着,还是说出了他心中真实的想法,“她大抵是不会的。但是赵政就不一样了,你知道他那个人。”
他那个人风评很不好,乃至于其他国家若有孩童半夜哭闹,家里长辈都会恐吓说雍王来了。
说不定等六国尽灭,史书上甚至会说他是一个一无是处的暴君。
可真的是暴君吗?
姜贲想起赵政的样子。
第一次他们见面时,姜贲刚到雍国为质,赵政回到雍国辅政。
在歌舞雅乐一片祥和的宴会上,当听到姜贲自我介绍时,赵政看着他,那眼神里不是敌意,而是猎杀者的专注。
像一头老虎看向羚羊。
那时候,姜贲就知道赵政可怕。
他可怕在专注于七国一统,从不改变想法。
“子佩。”姜贲叹息道,“事到如今,我希望我们能活着。但如果都死了,黄泉路上,你别怨我。”
魏子佩把头埋在姜贲胸口,没有作声。
“我是齐国的公子,齐国公子为了苟活不能带千军万马支援。但我同时也是你的丈夫,你的丈夫可以来。”
姜贲温声道:“即便没有姐姐的安排,我也会来。”
魏子佩的泪水汹涌而出,湿透了姜贲的衣服。
“对不起。”她悲声道。
“傻瓜。”姜贲的下巴贴着魏子佩的头发,轻轻揉了揉。
距离姜贲此处不远,魏国行宫中,魏圉正在命人收拾行李。
“少带东西,多带金饼。再带上寡人的剑。”
“您又不准备领兵御敌,为何带剑呢?”龙阳君上前从内侍手中接过剑,冷眼瞧着,走上前来。
“那也要防身啊。”魏圉过来夺剑,龙阳君躲开。
“想当初……”他看着那把剑,叹息道。
想当初魏圉微服出行,街面上见恶人逞凶欺负弱小。他不顾自己一国之君的体面,举剑阻挡,发现对面的龙阳君,同样拔剑刺出。
两把利剑纵横,一对璧人无双。
他们共同惩治恶人,也曾携手共游洛阳。
龙阳君出身寒微,魏圉带他入朝堂,赐他异姓公子的尊荣。
他们的缘分由这把剑起。
当一国之君为了避难抛弃百姓,龙阳君对他,还会如当初吗?
“寡人已经不是国君了。”魏圉道,“三年前,寡人就不是了。”
龙阳君看着他,眼中波光涌动。
“你跟我走吧。”魏圉抓住龙阳君的衣袖,“趁现在雍军后退,咱们夜半离开,找一处清净的地方,安度余生。”
听起来似乎很不错。
然而龙阳君寂寞地笑了。
剑柄拔出又合上,魏圉手中一轻,发现自己握着的那片衣袖被斩断。
“本君就不去了,”龙阳君摇头道,“大梁鱼肉鲜美,本君不舍得走。”
魏圉神情微僵。
龙阳君已经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红色的衣裙像是最红的艳阳,刺痛眼睛。
雍国军营中,蒙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解下帽兜,露出面容的女人,险些忘了施礼。
“王后殿下!”
大礼过后,他面露疑惑起身,不明白姜禾为何来到军营。
是陛下的意思吗?自己攻城不力,让陛下不惜派出妻子?
蒙恬心中羞愧难当。
“姜贲进城去了?”姜禾神情端庄,眼神有些肃冷。
“是,前日才进去,也不知如何了。”蒙恬答道。
姜禾颔首,在营帐内慢慢踱步。
“这里除了蒙将军,”姜禾道,“还有哪位将军可靠吗?”
蒙恬立刻说王翦的儿子王吉,是此次出征的副将,年少有为。
王吉其实跟蒙恬一般大,身披黑色铠甲。
他看起来勇猛又心细,进帐施礼,神情稳妥。
姜禾递给他一幅舆图。
“从南向北挖,”她道,“一个半月,能完工吗?”
王吉没有立刻回答。
他仔细用手指比了比长度,又盘算过深度,才慎重道:“微臣觉得可以。”
“好,”姜禾道,“去吧。需要带多少兵马,找蒙将军讨要。”
蒙恬立刻应声。
“咱们这是……不打了?”他忍不住问道。
从围城改为挖沟了吗?
“最好是不用打。”
姜禾转过头,若有所思道。
“直接挖开?”蒙恬又问。
“不,”姜禾道,“等本宫的命令。”
也等魏忌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