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其中“知彼”,最重要的是知道对方的兵力,好推断自己是胜券在握,还是在以卵击石。
而推算兵力,可以通过观察敌军兵营的规模、营帐和粮草以及后勤情况。
芒卯的斥候不是没有去探,而是王翦的哨兵太过厉害,连杀五个斥候,使得魏军中无人愿意再去。
勉强差遣去的,也不够尽心。
但魏忌的门客不是这样。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他们既忠诚,又有能力。
这十位门客,有两个伪装成行脚商人。
商人是赵国人,在魏国做生意。因为战事,耽误了回乡。
“误闯军营,还望将军勿怪。”
发现他们的并不是将军,而是一个到树林里偷嘴的伙夫。伙夫三两口啃干净骨头棒,把这两个门客押送到王翦营帐外。
“你们可知道,赵国已经亡国,如今你们是雍国的子民吗?”王翦眯眼看着他们,冷声道。
“不久前才知道,”门客恭敬回答,“我们愿意做雍国的子民。”
“很好。”王翦点头,“那就从做雍国的伙夫开始吧。来人,把他们带下去,记入军籍砍柴烧饭。”
门客苦着脸,掩饰心中的窃喜。
去做饭,正好可以仔细数一数炉灶的数量,用以计算士兵人数。
去就去。
反正被人押着,不去也不行了。
门客中的三人,伪装成打猎的山民。
他们借助地势,居高临下观察雍军,用了两个时辰,数清营帐数量。
雍国的大军从西向东浩浩****,统共驻扎在八个地方。只数清这一处,门客们便已经心惊胆战,几乎握不住手里的柴刀。
按照雍国营帐的大小,一个营帐能住十人。这第一个军营,便有不下七万人。八处,比王翦宣称的兵力还要更多!
看来之前芒卯的计算,并无错漏。
不着急,再看看别处,也再等等其他人的判断。
三个门客小心翼翼从树枝上滑下来,向远处潜伏而去。
门客中的五人,伪装成邯郸郡的平民。
因为恰逢战事,邯郸有好些人被征用运粮。
门客们踊跃报名,终于有四人被挑中,跟着大部队连夜往西,接收转运从关中送来的粮食。
粮草由牛车拉来,一车九十石。这四人一面运粮,一面估算军力。
虽然细皮嫩肉的身体经不住重活,但他们也算做了下来。
夜间五个人碰头合计,忍不住重重叹息。
第二日再按照约定与那几个伪装成山民的见面,更加煎熬。
眼下就等那两个行脚商人打扮的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还没有出现。
行脚商人如今是雍军的伙夫。
别说探查消息,他们一刻都不得闲。
每日凌晨,鸡还未叫,伙夫就起来切菜做饭了。
雍军的伙食很好,每个炉灶都点燃,大块的肉丢进锅里煮,成袋的谷子倒进去,很快就被前来领饭的各位伍长带着大桶分光。
于是再烧再做,第一回没有领到的也不着急,就待在炉灶旁等着。
偶尔也有抱怨的,说道:“咱们这灶不够多啊!应该再起二三十个!”
还不够多呢?
魏国门客在心中计算着炉灶的数量,看着眼前似乎怎么都不够吃的士兵,对雍军的人数感到极度震惊。
得赶紧逃走。
他们对视一眼。
都说王翦治军严苛,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机会跑。
他们抹一把额头的黑灰,闻着喷香的肉味咽下吐沫,叫苦不迭。
“的确如此吗?”
数日后,当这十位门客返回洛阳,陈述自己所见时,魏国公子魏忌却仍然有些怀疑。
他看着瘦了好几圈,风餐露宿之下皮肤黝黑的门客,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本公子以为,王翦的兵力若真如诸位所判,如今他该轻取芒卯,而不是讨几个小战争的胜利。”魏忌端坐在几案后,慢饮清茶。
他觉得今日殿内的空气有些闷,让人忍不住心情烦乱。
勉强克制自己的情绪,魏忌看向坐在不远处的龙阳君。
因为魏圉常常与他同席,龙阳君那张席子比别人的大出好多。
他们总算和好,魏圉虚心听从了龙阳君的建议,答应等门客探看消息,再下定论。
今日魏圉没有来,龙阳君的神情有些得意。
“本君以为,”他轻挑细眉道,“公子考虑得很周全。所以本君也派门客去探看楚国边境雍国攻陷的城池。你们猜那里,蒙恬带领多少兵马?”
雍国如今举全国之力,也只有五十多万兵马。
若在魏国北部的邯郸,放在魏国南部的,就会很少。
像是捉迷藏,总不至于这里有,那里还有。
听他这么说,众人齐齐向他看去。
“四万。”龙阳君修长的手指伸出,比划道,“帐篷都没几顶。”
“故而邯郸那里,最少有五十万。”
“那就不要犹豫了!”
“公子,早下决断吧!别等着王翦吃掉咱们二十多万兵马,到那时就晚了!”
……
一声声的催促,比往日还要心急。
然而魏忌的手指摩挲着腰间坠着的三棱箭头,断然道:“再等等。”
然而留给魏忌等待的时间不多了。
又一封军中邸报送来,芒卯说王翦带领大军以围合之势,咬住了他的二十万兵马。
王翦似乎已经不讲兵法谋略,芒卯在信中说,他们“千军万马、气势磅礴、攻击时甚至不屑阵法”。
不屑,是因为仗着人多吗?
魏忌神色阴沉,在点燃熏香的殿内踱步。
“魏忌!”
一个声音从殿门口传来。
魏圉神情狼狈道:“你就听为兄一句,快调兵吧!”
魏圉上前几步,因为走得太快,险些踩到衣袍前襟摔倒。
“难道你要成为千古罪人吗?”
千古罪人吗?
魏忌恨不得亲自领兵前往北境,但是他总觉得,同姜禾那样的人对弈,是不能掉以轻心的。
魏圉话音未落,门客们已齐齐起身施礼。
“请公子殿下早下决断!”
王翦亲自披挂上阵。
说是上阵,其实现在摆的这个阵法,他只见过一次。
那是在宫中与国君辞行时,王后用手指蘸着茶水,在几案上为他画的。
“等到了合适的时间,王将军可以用此阵出击。”
王翦那时凝眉细看,顿时懂了。
这阵法看似没有章法,却是铺开了最宽的兵力,保证了最大的攻击力。
这是舍身求死的阵法,只为迷惑敌军。
“至于合适的时机,”姜禾道,“自然是等敌人刺探过军情后。”
所以从关中送来的粮草,十辆牛车里,有九辆里面拉着石头;所以修了十倍还要多的炉灶,烧好的军粮只吃十分之一,其余九份藏进营帐;而那些营帐,每个士兵住一个,伪装成五十万大军。
王翦立于阵前。
这一回,最好能活捉芒卯,让魏国丢掉城池,让他们不得不调兵来援。
“杀——”王翦扬刀。
“杀——”数万将士应声前进。
天刚蒙蒙亮,换防的士兵看到远处有身披甲胄的将军路过,哆嗦着站直了身子。
那将军转过身来,是一张年轻的脸。
原来是蒙将军。
蒙恬向他走近,问道:“冷不冷?”
士兵战得再直几分,后脑几乎要仰过去,清声道:“回将军的话,不冷。”
“不冷才怪。”蒙恬笑起来,“咱们没有营帐住,眼下已经立秋,能不冷吗?”
四十多万士兵,只有不足四五万士兵能住在营帐里。
这是因为雍国的营帐只有那么些,运去了邯郸,蒙恬所在的魏国以南,就没有了。
紧急做一批,还是能解燃眉之急的。
但国君的命令是,不准增加营帐的数量。
蒙恬知道这是为了迷惑魏国,但是他还是很着急,担心他的士兵冻出个好歹。
天气越来越冷,再等下去,夜里宿在树林的士兵,就撑不住了。
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一名斥候向他跑过来。
“将军,”斥候气喘吁吁道,“魏军动了!”
一夜之间,驻扎在魏国南境提防雍国进犯的魏军,只留下三万兵马,其余尽数向北回撤。
蒙恬瞪大眼睛道:“你再说一遍?”
虽然这是他等待了很久的消息,但是突然听到,还是难以置信。
魏国公子,就这么中计了?
不是很聪明吗?
或许,这是天命吧。
蒙恬转头看向西面,沉声道:“再等五日,本将军带你们,住进魏军的营帐。”
五日,等他们渡过黄河。
就,再也别回来了。
今年秋天的第一缕桂花香气,在止阳宫飘散。
姜禾手持邸报,坐在桂花树旁边的台阶上。
很久以前,她坐在这个台阶上,读魏忌写给她的信。
她那时候心心念念想着,等见到魏忌,一定要把自己知道的兵法都送给他。
要助他扫平四海,天下归一。
那时候姜禾不知道,三年后,她将作为魏忌的对手,在这个台阶上,读他中计的邸报。
他中计了啊。
作为对手。
姜禾脸上没有半点开心。
“采菱,”她轻声唤道,“叫宗郡走一趟吧,本宫这里有一封信,给姜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