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傍晚,夫妻俩听说了假稳婆的事。
魏子佩正在为姜贲整理回齐国要带的衣服,她的手放在一团银狐毛上,迟迟没有动作。
“说是杀了稳婆林氏全家,自己冒充进了宫。结果被宗郡识破,洗去妆容辨认出身份。”
姜贲一面把打听出的情况告诉魏子佩,一面留心她的神情。
“然后呢?”魏子佩把银狐围领收起,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起伏。
姜贲的眼中有一抹厉色。
“妄图杀死姐姐和小公子,这样用心险恶,陛下怎么会留?”
不留,也就是杀了。
赵国王后已经自尽。国君被俘,在被押解来到雍国的路上,病死了。年节前传来消息,说是赵国公子逃往代州称王,也已经被雍军诛杀。
如此说来,赵国王室几近灭族。
赵遇雪,也活不了了。
可她其实,该唤魏子佩一声姨母。
避无可避,他们还是走到了这一天。
走到了目睹亲眷互相残杀的一天。
“我来问问你,”姜贲的神情有些局促,欲言又止,片刻后还是问出了口,“有没有什么要为她做的事?”
处死已不可避免。
但姜贲如今身为卫尉军代统领,毕竟有便宜行事的权力。
“公子,”魏子佩如今已不常唤姜贲的姓名,她想了想,抬头道,“劳烦你差人,帮忙安葬稳婆林氏一家吧。”
竟然……
姜贲点头道:“好。”
“还有……”魏子佩轻咬薄唇,叹息道,“也劳烦公子,不要让她的尸体在野外被犬畜吞食。把她……埋土里。”
她说完这话别过头去,姜贲不知她是不是哭了。
他想着还是去安抚一下,却见魏子佩已经起身,把衣柜里略薄些的春衫取出来。
“等咱们到齐国,天就暖和了吧。”
她轻声道,像是在未知路途的这一边,小心占卜吉凶。
“是。”姜贲道,“会暖和的。”
屋外吹进来的风已经不那么冷了,间或还有梅花的香气。
春天,快要来了。
因为识破了赵遇雪的诡计,这几日一直有恩赏送往王后出嫁前居住的小院子。
“宗管事!”每次来人,看守院子的郑灵就大呼小叫地喊宗郡出来,“又有赏赐!”
赏的东西种类很多。
金银之物自然不少,但有时却是做法复杂的汤羹蜜饯,或者是香气怡人的随身饰物。
听说是前往王宫觐见小公子的贵人们赏的。
由于国君禁止他们进殿叨扰,他们便把礼物呈上,转身在止阳宫偏殿闲坐叙话。每每提起生产那日的凶险,就会想到宗郡的好处。
“这道菜好吃,再做一份赏给宗管事吧。”有人这么说。
“姐姐你这是借花献佛了,这可是陛下御厨做的菜。”也有人逗趣着笑起来。
要赏菜的立刻红了脸,当场褪下金镯子丢进食屉。
“这个总是奴家的吧,把这个赏了!”
贵人们笑得前仰后合,纷纷褪下些随身的饰物也丢进去。
“那怎么能少得了奴家。”
“还有我的。”
“算我为了小公子谢他机警。”
宫中许久没有如此欢乐过,收到恩赏的宗郡也许久没有这么欢乐过。
“哟!”
郑国的儿子郑灵如今常常待在王后出嫁前的宅院里。
“又有好吃的。”他狼吞虎咽。
这半年来,郑灵长高了不少。有苏渝管着学功夫,王后殿下亲自教授兵法,他看起来越发沉稳。
但是见到好吃的,还是露出孩子的本性。
宗郡看着他眯眼笑道:“你吃完了过来,挑几件首饰,往后送给小娘子。”
郑灵的脸通红一片,旋即翻着白眼道:“我才不娶小娘子!”
宗郡若有所悟地点头:“娶小伙子也成。”
郑灵呆愣一瞬想明白,立刻对送恩赏回来的采菱诉苦起来。
“宗管事欺负我!”
采菱捂着嘴笑,几乎撞到门柱上。
“你们快别闹了,”她正色道,“今日小公子洗三,我得把做好的虎头鞋拿去。宗管事跟我一起吧。”
郑灵看向宗郡,露出羡慕的神情。
“也不知道小公子好不好看,我都想看看了。”
“等你背诵完十卷兵法,王后殿下或许会赏你见见。”采菱点着他的头道。
郑灵哼了一声,背过身子去。
“我就……不去了。”宗郡却拒绝了采菱的邀请。
“我身上还不太舒服。”他说。
采菱立刻担忧起来。
中毒是三日前的事,御医已经为宗郡行过针,说体内没有残毒了。怎么还会不舒服呢?
不过从这一日起,宗郡就常常是不舒服的。
“我不去了,今日头晕。”
“我不去了吧,家里还有很多事。”
“真的不能去,昨晚没睡好,午后补个觉。”
到后来采菱已经不再问,见到姜禾,也摇摇头。
“殿下,他不肯来。”
姜禾一面拍抚小公子,一面颔首道:“本宫原想着要当面赏他,他如今不肯来,就等以后吧。”
采菱垂头道:“这么多天,奴婢也想明白了,宗管事他是怕吓到小公子。毕竟——”
她的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神情难过。
毕竟宗郡现在容貌尽毁。
郑灵习完字,又给祖母带了些零嘴,就兴冲冲地走了。
宅院里除了一些仆役,便只剩下宗郡一人。
他转身回屋,走到衣柜旁,打开木箱,拿出了那年在洛阳,他买的拨浪鼓。
当然,以现在宗郡的财力,大可以再去买几面新的,不过这面鼓很有意义。
这是国君离开雍国潜入洛阳,在那里对王后表白时,宗郡偷摸买的鼓。
从那时起,他就希望有个小公子出生,他给小公子放风筝,带着小公子游戏玩耍了。
感谢上苍,终于有这一天。
宗郡拿出一根布条,把鼓棒缠裹。
缠得没有棱角,也缠得握在手里软软的。
再等等吧。
他心想。
等公子年龄长些,胆子大些,自己再去觐见。
小公子出生七日后,国君终于上朝听政。
但姜禾觉得,他比往日回宫的时辰,要早些。
“好看吗?”
小公子已经不再像刚出生时那般皱巴巴的,姜禾觉得圆润了些,便这么问赵政。
“没有阿禾好看。”
他这么回答,却俯身亲吻孩子浓密的胎发。
姜禾抬起手臂牵住他的衣领,把他往自己身边拉近些。
“陛下,”她轻声道,“臣妾觉得你跟往日不太一样,每次臣妾小憩后醒来,怎么都感觉你在注视着我呢?”
赵政低头,绵软的唇落在她光洁的耳垂旁,声音莫名有些软:“孤那日看你生产,很害怕。”
原来每日盯着自己,是太怕了吗?
姜禾松开赵政的衣领。
他看着她,眼中光芒涌动,像春日冰层融化的大河。
“她们说胎位不正,说性命攸关,说稳婆急症,又说把备用的唤来,”赵政握住姜禾的手,“那一刻,有一瞬间,孤竟恨透了自己。”
姜禾抿唇笑了:“哪有那么凶险?”
“孤恨透了自己,”他沉沉道,“若你因此——”
赵政说不下去,他眼中一抹痛色凝聚,人也似乎被抽走了力气,似乎为了跟那个可能的悲剧做斗争,耗损了太多心力。
“不要再生了,”他道,“孤受不住。”
一滴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在这距离生产已经有好几日的安稳时刻,他终于松弛下来,心有余悸地落泪。
“好了。”姜禾微微起身,拥住眼前的男人。
“臣妾再给陛下选些良人,让她们来生……”
然而姜禾的话还没有说完,檀口已经被赵政火热的唇封住。
“你敢!”他的声音在唇齿间轻轻摩擦着,君临天下的威势,令姜禾也不得不乖巧妥协。
屋内燃着兽金炭,没有青烟,只有些淡淡的松枝清香。
红木桌案上有两樽造型雅致的银酒鼎,酒水缓缓倾入,持壶的人姿容俊逸。
“公子。”紫衣的龙阳君自殿门外入,跪坐在红木桌案对面。
刚刚斟酒的魏忌却没有把酒鼎递给他。
魏忌双手各持一樽酒鼎,轻轻相碰,慢慢饮下。
似乎虚空中有另一个人,在与他对饮,与他应和。
“在贺喜什么吗?”
龙阳君明知故问。
魏忌这时才把目光收回,落在他身上。
“本公子兄长那里,你近日去过吗?”魏忌问道。
自从魏王魏圉被姜禾逼迫退位,就一直住在黄河边的行宫。
“年节前去过,”龙阳君不屑地笑笑,“他新养了不少宠儿,一个比一个丑。”
这些事,魏忌没有心情知道。
“告诉我兄长,”他淡淡道,“要打仗了。”
要打仗了。
姜禾已经安然生产,雍国的大军,不会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