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那女人怀孕了吗?
有什么好难受的?
楚国公主芈思辰站在屏风旁斜睨呆坐在床榻上的韦南絮,神情有些不屑。
如今不需要她们费劲儿打听,街头巷尾都在传,王后有孕。
还没大婚呢,这就王后了。
还没嫁呢,就有身孕了。
韦南絮觉得这些行为奔放的北方蛮夷简直匪夷所思。
看那些欢天喜地奔走呼告王后有孕的百姓们,好似自己升官发财一般。
赵政和姜禾,就这般得人心吗?
不过开心的是别人,韦南絮就不开心。
自从得知姜禾有孕,她已经呆坐在床榻上,丢魂儿般熬了一夜。
芈思辰觉得是时候去劝劝了。
王兄让韦南絮来,是为动摇雍国根基,不是为了思春。
“如今到处动乱不安的,”她施施然坐在寝殿内,冷笑道,“怀孕能生下来的,十之有七,这七个婴孩有幸活到足岁的,也不过三四个,足岁到成年,能留下一个就不错了。姜禾又不是怀了两三个,韦姑娘何必忧心?”
韦南絮恍若未闻。
她脑海中都是初次见到赵政的情景。
那日父亲格外激动,说在外为质的公子终于要回来了。她被要求穿上最美丽的衣服,站在宫门口的御街上,同所有人一起等待赵政。
韦南絮有些漫不经心。人群里长安君赵蛟时不时看着她笑,她便微微垂下头,倨傲地装作没有看见。
对长安君,她一直觉得势在必得。
而容易到手的东西,是没有人会珍惜的。
她心里想着南海的香料今日就到了,这公子要死不死怎么这时回来,会不会耽误了自己调香?
这么想着,便见远处驶来一辆马车。
那马车极为破旧,车辕上甚至有被大火烧过的痕迹,既没有一国公子的规格,也没有豪商贵胄的华丽。
就连京都提前出迎护送在马车左右的中尉军,看起来都比赵政的随从更威风耀眼。
然后马车停下,李温舟掀起车帘,赵政从里面低头而出,站在车上向他们看过来。
那一瞬间,韦南絮的心好似被马群踏过的花丛,留下震惊中无法磨灭的痕迹。
眼前的男人不需要乘坐华丽的马车,因为他自己,就是最耀眼的存在。
十八岁的雍国公子赵政,眉眼英俊灼目,沉静得如同山崖旁的孤石,却偏生带着一丝清冷,就那么睥睨天下地,看过来。
他的视线掠过所有人,最终看向宫门高高斗拱之上,端坐的瑞兽。
那是狎鱼,传说可兴云作雨、灭火防灾的神兽。
雍国崇尚水泽,故而安放狎鱼在宫门之上。
韦南絮知道赵政在六国为质时,必然见过许多宫门。然而只有见到狎鱼,才算是回到故土。
一瞬间,她对这男人生出别样的感情。
想要抚慰,想要依靠,又想要得到。
从那时到现在,他的目光从未在自己身上流连,而她的心却从未变过。
如今,他竟然有了子嗣。
“不管她怀了几个,”韦南絮道,“那是赵政的骨肉。”
“是又怎样?你会让他的骨肉活着吗?”
芈思辰很高兴韦南絮终于肯说话。
幸好这女人还未蠢到要为男人失去理智。
“怎么不会?”韦南絮转过头来,乌青的眼窝愈发深邃,露出莫测的笑,“如果那骨肉是我的,当然可以活下去。”
芈思辰一时哑然。
“赵政病了,宫中应该是姜禾主事。这样最好,因为她送到陛下面前的丹药,不会有人敢怀疑了。”
窗外一声惊雷,今年夏天的最后一场雨,猝不及防落下。
“好了。”
陈南星微微伏案的身体坐正,看着凝结在陶罐中的药丸,心绪起伏片刻,又缓缓平复。
闻、烧、浸水、蒸晒……为了辨出这药丸里都有什么,她几乎用完了家中教的所有办法。
如果父亲和兄长们在,也会欣慰吧。
“陈姑娘,好了吗?”
门外传来姜贲的声音。
他已经在外面踱步很久。
虽然知道他是守着丸药,但陈南星总忍不住幻想,他是在守着自己。
她能感觉到姜贲的急躁。
虽然陈南星不知道病的人是谁,但她知道,肯定事关重大。
“好了,”她含笑道,“公子要亲自送去吗?”
“是。”姜贲点头,“姐姐等着用。”
陈南星微微垂头。
可她还没有说出自己的条件。
以后吧,如果药丸有用,他们会说到做到的。
大雨中,姜贲接过药丸,撑开棕色的油布伞,走入雨中。
哨声穿过雨幕,在雍国都城散开。
从姜贲所在的齐国使馆,十丈一个岗哨,把消息传入距离此处仅隔了几条街道的楚国使馆。
“药成了!”
韦南絮猛然起身,右腿的疼痛让她汗如雨下,可她却像是对疼痛已经失去了感知,挥手命令前来回禀的人。
“按照原计划,快!”
他们等待陈南星做好药,已经很久。
做药的进度宫中已有耳闻,御医们也差不多都知道,这两日就能做好。
姜禾得到解药,去仿制,赵政病重失去判断力,一切的进展和韦南絮规划的一模一样。
韦南絮已经从先前叛变的郎中令军那里得到进出宫禁的腰牌,也已经教会小羌到达止阳宫的路径,更教她学习姜禾的腔调、声音,势必同姜禾一般无二。
接下来他们要把姜禾骗出王宫,让小羌回去。
可是如果让姜贲把药送到,计划就会完全受阻。
但是好在,他们有阻止姜贲的办法。
“让开!”
雨幕中,马车中的姜贲对着前面挥手:“吾乃齐国公子姜贲,要前往王宫面见公主殿下。”
“恐怕公子不能去了,”大雨淋湿了街道上军官的衣服,让他们的甲胄更加明亮,为首一人手中刀剑直指姜贲道,“公子被疑泄露雍国机密给魏国公主魏子佩,如今魏子佩已经返回洛阳,陛下有令,命我等把你拿下!”
“血口喷人!”姜贲道,“你们是哪个衙门的,是郎中令军还是中尉军?你们的上官是谁?为何不报家门?”
然而对方没有解释。
为首的人不等姜贲再说话,便高声叫道:“贼人拒捕,格杀勿论!”
原本因为大雨行人寥寥的街道,瞬间更加空旷。
姜贲迅速缩回头,就在这一刻,数根劲弩刺来,穿透马车,没入车厢尺余长。
“姐姐……”姜贲向后躺倒握住刀剑,屏息一刻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没事吧?”
如果他们是雍国的兵马,绝不会在姐姐安好时对自己施此毒手。
而如果雍国的国都藏了这么多敌国的兵马,说明姐姐已经很危险了。
姜贲紧贴车底,直到马车被四面而来的弩箭穿透如同刺猬,直到雨水从破损的厢板兜头落下。
他一动不动,静静蛰伏。
他已经不是那个在雍国为质彷徨无措的少年。
他是上过战场,杀过敌军,同姐姐谈过兵法的男人。
他等着,等到有一人掀开车帘查看他是否已死,便迅速起身,一刀抹过对方的脖子。
血液喷溅开,姜贲在雨幕中数了数对方的人。
一……五……十……二十……
一人对数十人,有胜算吗?
姐姐说:“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
他如今,是该“少则逃、不若则避”吗?
不,他得去雍国王宫。
去看看姐姐怎么样了。
要死,他们姐弟也得死在一处。
齐国的男儿,没有不战而逃的孬种。
姜贲站在雨中,像一柄刺入地底,不倒的钢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