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上的风忽然大了不少。
魏忌俯身往下看,只看到滔滔东流的渠水。
带着一点点希望,他快步跑下天岩山,迎面见几个祭拜过的百姓说笑着路过。
魏忌连忙拦住他们问:“诸位可看到有人从山岩上跌落吗?”
“没有啊。”他们一脸茫然。
“快去找找。”魏忌道,“给你们修渠的郑新关大人,掉进渠水里了。”
“什么?”为首的里长神色大变,一面往前跑一面回过头吩咐,“快回村去喊人!快去找!宁可我死了,都不能让郑大人死!”
他的神情紧张恐惧,说着跑走了。
原本悠闲自在的百姓或者奔去韩渠,或者回村喊人,山脚下只剩下魏忌一人。
秋风萧瑟,他看向雍国都城的方向,定了定神。
其实父亲去世时,姜禾就想大醉一场了。
但是有时候喝酒,也要顾及自己身在何处,是否安全。
更何况热孝三个月期间也是禁止饮酒的,所以她一直忍着。
今日有喝酒的理由,也有喝酒的心情。
姜禾先把酒水洒落祭奠父亲。
若父亲泉下有知,会不会夸她呢?还是会说她淘气,说她还是没有学会狠下心呢。
祭过父亲,她仰头饮尽杯中酒,贺韩渠通畅。
从今后千年万年,关中平原沃野千里,苗木生长百姓富庶,渠水两边的人,再不用吃苦水臭水。
姜禾一边饮酒,一边起身走到院子里去。
快到中秋了,月色真美。
虽然不到最圆的时候,但月轮下柔光皎洁,院子里好似笼罩着一层醉人的白。
像少女褪去纱裙的肌肤,像大海边浅浅的沙滩。
她扶着抄手游廊的栏杆,举杯敬月亮。
沧海桑田,只有这月色从来不变。
“祝我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才好完成父亲的夙愿,才好看这华夏九州,天下一统。
为了这个,她愿意背井离乡,愿意冲锋陷阵,愿意呕心沥血,更愿意年少陨落。
姜禾笑着,一手提壶一手举杯,倒酒不停,喝酒不停。
“殿下,您喝醉了。”身边传来小丫头的声音。
为了照顾她,采菱滴酒未沾。
“本宫才没有醉。”
姜禾提起衣裙骑在栏杆上,考虑该翻过去,还是退回来。
采菱惊讶得捂住嘴。
无论如何不能让殿下出去,不然指不定又买回来一个丫头。
她是应该先去锁门还是先去拿醒酒汤呢?
小丫头抓耳挠腮,最终决定去拿醒酒汤。
姜禾也考虑好了,她从栏杆上翻过去。可栏杆外边却比内里的游廊地面低了很多,她一脚踏空——
“小心!”
温润却又紧张的声音传来,姜禾已经被人揽住腰,稳稳放在地上。
她斜斜站着,伸手在那人脸上捏了捏,顽皮道:“你来了?”
靠着廊柱,姜禾缓缓坐下,身边的男子想了想,也跟着坐下来。
“喝酒。”
姜禾把酒壶递给他,那男人就着酒壶,姿容潇洒,饮了一口酒。
“小禾,”他道,“你是因为开心而饮酒,还是不开心而饮酒呢。”
他知道在洛阳时,她曾经因为自己逼迫她放弃惩治魏国国君,喝得酩酊大醉。这一回,又是因为什么?
看来在赵政身边,她也会不快乐的。
“当然是因为开心。”
姜禾笑着,她把酒杯凑到魏忌端着的酒壶下,示意魏忌给她倒酒,摇摇晃晃道:“韩渠通了,我有家了,下面就是挥师北上,先打韩国,再打赵国。把他们全部打倒……”
姜禾的头抵着朱漆廊柱歪到一边,咧嘴笑起来。
果然,她还是这个样子。
心心念念,都是诛灭小国,让雍国得到天下。
“小禾。”
魏忌饮了一口酒,他的坐姿有一种颓败的无力,一手搭放在膝前,一手把酒壶放在唇边,痛喝了好几口。
他觉得这酒好苦,苦得让他的声音也变得冰凉。
“那如果灭的是魏国,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姜禾忽然怔住。
“魏忌哥哥,”她扭过头,双手搭在魏忌肩膀上,左右看着他,疑惑道,“我们还没有回到临淄,你怎么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回去呢?”
临淄……
魏忌眼眶湿润点了点头。
她喝醉了,醉得以为现在还是在从洛阳逃回临淄的路上。
以为她只有他可以信任,可以依赖。
“小禾,”魏忌坚持要询问那个问题,“如果魏国灭亡,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魏国灭亡关你什么事?”姜禾忽然站起身,指着她新买的宅院道,“姜禾只要有片瓦可以遮身,就会给你留个住处。”
魏忌跟着她起身,继续问道:“那如果,我死了呢?”
“你不要死!”姜禾忽然哭起来,眼泪从他脸上滑落,她摇摇晃晃走过来,按住魏忌的胸口。
“你为什么要死?你死了,我会难过很久。你为魏国百姓辛苦操劳,大可以也为雍国,为天下操劳。别死,谁让你死了,我就杀了他。”
姜禾的身体向前倒去,魏忌适时接住她。
与此同时,惊呼声从抄手游廊的另一边传来。
魏忌看到小丫头采菱惊骇的脸。
“公子。”她慌慌张张跑过来,却又似乎看到了别的谁,惶恐跪下道,“陛下。”
数丈远的地方,赵政刚刚穿过垂花门,走到一棵枣树下。
中秋时节的枣树已经结了枣,颗颗饱满垂坠。
赵政站在树下,阴寒的视线穿过月光,落在魏忌脸上。
“魏公子。”他沉声道。
“雍王陛下。”魏忌点头。
“安国公主醉了。”
赵政走过来,看到姜禾的额头贴着魏忌的胸膛,眼睛紧紧闭着,手却揉着心口。
“松手。”赵政扶着姜禾的肩,对魏忌道。
“你要怎样?”魏忌直视他的眼睛,似乎生怕怀中的女子被赵政撕裂。
“她要吐了。”赵政话音刚落,便见姜禾的头猛然向前,刚刚被她喝下去不久的酒水,吐了一地。
因为赵政这句话,魏忌躲闪得很快。
但甜辣中带着一些酸涩的呕吐物还是溅到了他雪白的锦衣上。
姜禾咳嗽着,赵政已经掏出手帕为她擦干净嘴角,接着拦腰抱起。
魏忌看到赵政墨色深衣的下摆上,挂着许多湿漉漉的东西。可赵政却似乎没有看到那些污秽,抱着姜禾向卧房的方向走去。
魏忌怔在原地,见采菱小跑着跟过去,赵政的声音清冷地传来。
“换把门锁。”
“诺。”
“换一批护卫。”
“诺。”
“宅子里还有多少酒,全部摔出去。”
采菱犹豫一瞬,还是回答道:“诺。”
此时姜禾似乎清醒了些,她支支吾吾道:“本宫要去买东西。你是谁?本宫买了……”
他们的声音很快消失不见了,突然出现的护卫带着警惕和排斥,向魏忌靠拢过来。
魏忌没有再停留。
他走出去,翻身上马。
雍国宵禁,他要找个驿站住下,明日一早出城回魏国去。
她的确过得很好。
他也的确对她很好。
而且她说,若有人杀了自己,她会杀了那个人。
只此一句,也便够了。
往后年年岁岁,他们各自为主,做彼此认为正确的事,护住彼此心中重要的人。
生而为人,一世奔忙。
姜禾醒来时觉得头有些疼,口也渴。
她翻了个身,膝盖竟然顶住一处略坚硬的东西。
大惊间姜禾猛然起身,在微弱的烛光下,看到赵政微蹙眉头躺在**。
似乎刚刚她的撞击令他有苦难言。
“你怎么来了?”她注意到自己只穿着亵衣,头发披散。
姜禾连忙把自己遮挡严实,起身唤人送水过来。
“孤若不来,你恐怕要醉得把咸阳城买下,”赵政道,“又或者,买来一堆美艳男子,就在孤的眼皮底下做女帝了。”
姜禾哈哈笑了。
“我又买了什么?得益于陛下的恩宠,昨日收了许多礼金,花不完的。”
自己的心意被人知道,赵政的神情也有几分缓和。
采菱送来温水,姜禾慢慢饮下。
他看着她,看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怎么都觉得好看。
“阿禾,”赵政忽然道,“你跟孤走,住宫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