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禾醒时,赵政还在睡着。
他和她枕着同一个枕头,盖着同一床锦被。
可她没想到,一夜醒来,只剩下绵软的无力感。
一缕晨曦的光芒落在赵政脸上,为他浓重的眉、高挺的鼻梁和微薄的唇,以及笔直的下颌线勾出一层银色的光。
好似这个人在幻境中,有一种尚在梦里的不真实感。
他的眉心从没有像此时这般舒展,好似一切都尘埃落定,心意圆满。
姜禾忍不住起身,吻了吻赵政的脸颊。
睡眠很浅的他却没有醒,只是突然间像在忍受什么疼痛,蹙眉一瞬,清俊的脸颊虽然在睡梦中,还是有片刻的扭曲。
姜禾心中微动躺回去。
是什么,让他的身体在睡梦中疼痛呢。
赵政在这个时候醒了。
他的手自然而然环起姜禾的肩膀,下巴抵住她的额头,吻了吻她的头发,轻声问:“睡得好吗?”
“好,”姜禾道,“你饿吗?想吃什么?”
赵政笑容更深。
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自己这个习惯,她只询问喜欢的人想吃什么,对别的人,她从不这样。
他为她穿上亵衣,穿上中衣,穿上深衣,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
扶着姜禾起身,他又从妆奁处拿来梳子,细细梳顺她的长发。
他不会盘漂亮的发髻,只拣起一条银色的发带,帮她把头发束在脑后。
“好看。”铜镜照出两个人影,赵政俯下身,索要了一个绵长的吻。
红枣山药枸杞汤在陶罐中“咕嘟”作响,黍粮成熟时加入红糖,不久便溢出甜蜜的香气。
赵政去祭坛上砍掉一只羊腿带回,姜禾处理干净,用细盐里外抹匀,架在火上烤。
卫尉军统帅苏渝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韩渠时,正看到旭日东升,营帐前一对眷侣,汤粥甜香,羊肉被烤得外焦里嫩,远远便能闻到香气。
赵政用匕首割掉一块羊肉,蘸一点佐料,拿嫩菜包裹,送入姜禾口中。
姜禾细细嚼了嚼,说道:“我吃饱了,你多吃些。”
苏渝肚子响起来,心里道:我还饿着啊。
昨夜他担心赵政的安全,没敢睡,绕着十里外围起的圈子,巡视一整夜。
今日慌忙赶过来,看到这副景象,一面觉得自己的担忧有些多余,一面真的饿了。
“苏渝。”赵政指了指烤羊腿唤他。
苏渝心中一乐连忙跑过去,赵政却道:“把这个包好带回去,安国公主烤的好,孤中午还要吃。”
苏渝眼巴巴的,虽然应声,手却没有动。
“中午就不好吃了,”姜禾笑起来,“苏统领拿去跟部下分了吧,熬了一夜,辛苦了。”
苏渝心中激动却更加不敢动。
姜禾又对赵政道:“往后天长日久,陛下想吃什么,尽管吩咐本宫。”
苏渝看到赵政眼底溢出的笑,这才敢小心翼翼取过羊腿。
他转身去吩咐远远肃立的部下安排銮驾迎接陛下回宫,虽然提着重重的羊腿,嘴角却咧得老大。
韩渠因为姜禾和赵政设下的两道屏障阻隔,水流并不太快。
水师郑新关涉险进入天岩山隧道,果然见外表巍然屹立的天岩山,其实内里已经被掏空。
昨日若任由水流冲击,或许天岩山便倒塌了。
郑新关带着人把渠水疏通,把开挖天岩山的石头回填到合适的位置,保证山体暂时稳固。
而姜禾便跟随赵政回到雍国都城。
只是她没有进宫。
“采菱?”
宽阔的马车中,姜禾依偎在赵政怀里,听见赵政质疑的声音。
“是的,”姜禾道,“我已经按照约定让韩渠半年内修通,国君也该守诺让我做你的门客。门客怎么能住进宫里呢?采菱这几日去买宅子了,还去人牙子那里买了几个下人使唤。等宗郡回来,我在咸阳,也算有个家了。”
她原本在临淄有个家,后来在洛阳有个家,如今,终于在咸阳有个家。
赵政眉心微微蹙起。
她的家应该是自己的王宫才对。
但她若住在宫中,出入不便不说,也会有很多人盯着她,做事就没有那么方便了。
“住在外面可以,”最终,赵政妥协道,“只是孤给你的那些郎中令军,还要跟着你。”
“成,”姜禾笑,“本宫还养得起。”
不光养着那些郎中令军,她还养着送往各国的许多暗探。
说起这个,金饼不太够了,得搜刮赵政一些。
“还有,”赵政握紧姜禾的手,轻轻嗅着她身上皂角和竹叶的清香,提出要求,“无论何时孤要你陪,你都要进宫来。”
姜禾狡黠一笑:“好,门客当然要听陛下的话。甭说进宫,住下都成。”
住下都成……
从此后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的身边有个她,如此美好的她,毫无保留的她。
赵政情不自禁把姜禾按在柔软的枕靠上。
马车轻微摇晃,内里景色旖旎。
七国纷争已有五百多年,每个国家都派出暗探监听提防他国,收集信息。
魏国当然也不例外。
韩渠通水次日,魏忌便得到了这个消息。
送达消息的暗探穿过城门进入街市,往魏忌所在的公子府去。他的马很快,但还是在一处街道的转角停下来,左右看看。
一年没有回来,这里俨然已不是从前的魏国。
街头行乞者几乎消失,往日面有菜色的百姓,也都精神很好。
街市繁荣,一副欣欣向荣的模样。
听说这都是公子魏忌改革的功劳。
魏国虽然受限于国土太小,但公子真的已经竭尽全力,让这里在短短一年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国富民强,或许不需要多少年,便是盛世图景。
想到自己带来的消息不太好,暗探有些担忧。
魏忌眉头紧锁把信件递给门客,在他们的议论声中,头脑飞快转动,想着办法。
韩渠通水,雍国关中将沃野千里。最迟至明年冬天,雍国便能积攒够开疆拓土需要的粮草。
到那时,韩国首当其冲,其次便是魏国、赵国、燕国……
打仗不可避免。
好在他不是全无准备。
门客们七嘴八舌,相互交换意见。
魏忌长身而起,踱步离开府宅。
他的衣袖中,还藏着另外一封信。
暗探每次都会送来两封信,一封有关雍国国政,一封有关姜禾。
隔着一条街,便是姜禾住过的宅院。虽然那里已经被她的小丫头采菱搬空,但魏忌喜欢在那里,阅读关于姜禾的消息。
又是秋天。
梨树上坠着半大的果子,要不了多久,今年的鸭梨就会成熟了。
去年姜禾坐在梨树下,一口口吃着梨子的场景犹在眼前。可此时的她,已经在数百里之外了。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误会和造化弄人,他们之间,也有太多的可惜。
希望有一日,她能懂他,能回到他的身边。
魏忌深吸一口气,拿出信笺打开。
信上的字寥寥一行,却如雷霆万钧击中了魏忌的心。
“安国公主与赵政在韩渠边共宿一夜,同归咸阳。”
共宿一夜。
这四个字像是刺出万丈锋芒,刺痛了他的眼,刺痛了他的心。
魏忌紧握密信蹲下身子,心痛得难以呼吸。
“恶心!恶心!”他大声道。
沙哑的声音惊飞了梨树上的一对鸟。
一定是他逼的,他逼的!
那时他们的婚礼是假的,这一次或许也是假的。
不……
不要再骗自己了。
他们是真的。
魏忌眼眶中有泪水落下。
小禾,喜欢上了天下最暴虐的那个人。
我要,去问问她。
不到最后,绝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