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计。
——“将多兵众,不可以敌,使其自累,以杀其势。”
——“计中有计,一计在明,一计在暗。”
——“在明者受死以惑敌,在暗者摧枯拉朽克敌制胜。”
白色的营帐向身后退去,白杨树叶被姜禾疾步卷起的风掀到一边。她的脚步踏开尘土,身影如刺破秋景的孤雁,向祭坛奔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陈经石并不关心雍国会如何,但他还是好心提醒了姜禾。
因为怕说得太明白被人知道,继而波及活着的家人,他说得很隐晦。
连环计。
陈经石是被放在明处,露出马脚吸引姜禾注意力的人。
而暗处那个,已经完成了全部阴谋。
那个人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简朴肃重,却能坦然随意使用王族贵胄才会用的冰鼎。
那个人身负才学,经天纬地,却疏远陈经石,拒绝回答郑新关的问题,独来独往神秘叵测。
从南蛮部落首领杨狸被俘开始,一切便都是阴谋诡计了。
杨狸先下毒为陈经石铺路,再显露墨者能力后引出苍琰。
当初看管杨狸的狱卒被掉落的屋顶砸死,杨狸得以逃脱。
所有人都以为是杨狸故技重施,但如今看来,是有人想让杨狸跑,好引出墨者苍琰。
而杨狸站在城门口左右张望,被突然出现的苍琰诛杀。
所有人都以为是墨者法纪严苛,但如今看来,或许杨狸就是在等待苍琰,而苍琰用杨狸的死,换取了雍国的信任。
不,赵政从来都不信他。
只有自己,自己信他。
因为自己信他,赵政才不得不用他。
悔恨和愤怒从姜禾心窝中窜出,让她的脚步更快。
她已经跑进人群中,惊讶的百姓扭头看她,自动让出一条路。
但是太远了,她距离赵政,还是太远。
苍琰是来修渠的,如何以一渠之力,把雍国拖入衰败的泥潭?
用这条渠,杀她的国君,杀她的朝臣,杀她万千百姓。
修渠的关键是天岩山。
苍琰说天岩山中空有岩洞,只需要打通前后,待水流涌入,自然成渠。
可他是敌人,他是奸细。
那么这水就不能入天岩山,否则……
姜禾看着高高耸立的山脉,最高的主峰下,是雍国国君和大臣肃立的祭坛。
而祭坛上竖立着高高的日晷。
此时此刻,上游的闸门已经打开。
姜禾的脚步忽然僵硬。
来不及了吗?
挖掘山体的石头随意丢弃在原野上,她被一颗石头绊倒,摔倒在地。
赵政……赵政!
如果今日需要一个人去死,去做这开渠的活殉,我希望是我自己。
姜禾跌跌撞撞站起身,顺便抱起了一块石头。
有人在她身边试探又胆怯道:“您不是修渠的公主吗?怎么在这里?是有什么事?”
姜禾犹如看到救命稻草般,看向那人。
那是不远处村落的里长,姜禾曾经和水师郑新关一起,在他家里用过水。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姜禾深吸一口气,她要抓住唯一一点希望,一点或可以挽救韩渠,挽救数百朝臣数万百姓,挽救她心上人的希望。
姜禾把怀里的石头抱得紧了些。
因为这奇怪的动作和里长的询问,周围百姓纷纷围拢过来,一时忘了远望祭坛上祝祷的舞蹈。
“里长,”姜禾道,“我这么着急,是因为有人要毁了韩渠。”
“啥?”里长上前几步,尖利的声音惊动了更多的人。
“是的,”姜禾急切道,“楚国的奸细在这里,他设计挖空了天岩山。一会儿渠水涌入山体,山体便随之垮塌。到时候韩渠被毁,流过来的渠水要么落入地下岩缝,要么顺着地势向南流淌汇入渭河。你们东边的百姓,就吃不到水了。说不定人也要被砸死。”
“那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
“渠水都快来了!”
百姓们七嘴八舌涌过来,也有人向后退,想趁着山还没有倒,赶快逃走。
“堵。”姜禾道,“用石头堵住天岩山西面,咱们自己造出一个大坝。就算它随后进入山体,力度也会变小,兴许山就不会倒了。”
“怎么堵?”立刻有人问,“咱们就在西面!”
“用石头,用砖瓦,用所有能沉下去的东西,堵!只要能让它流慢一点,就有机会!”姜禾说完抬手指向韩渠的方向,“你们,可愿意跟我去吗?”
可愿意去吗?
此渠若成,便能成就千秋功业。你们的子孙再也不必同蝇虫争抢窖水,你们的土地再也不会干涸开裂。
春天有粮吃,夏天有水喝,秋天去收获,寒冬腊月有棉被。
可愿意去吗?
这是凶险的事。堤坝若塌,要么被水淹死,要么被山砸死。
姜禾等着,她不能等太久。
幸而百姓们并没有让她等很久。
“殿下的意思是,如果不堵,山就要塌。堵而不成,就被淹死。逃命容易,但是我们的子孙,就喝不上水了。”
“是。”姜禾道,“有老弱病残或担忧性命者,还是赶紧逃命要紧。”
“干了!”里长振臂一挥道,“祖祖辈辈千年来,终于有国君要为我们修渠,我们这时候跑了,就活该干死渴死!殿下是齐国的公主,齐国的公主没有跑,我们雍国的男人们怎么能跑?”
“干了!”山呼海啸般的声音蔓延开去。
原野里男人女人纷纷低头捡拾石头,接着向韩渠奔去。
他们很快越过了姜禾。
男人们搬着最大块的石头跑在最前面,女人们搬着小石头跟在后面,一瞬间找不到爹妈的孩子们哇哇大哭,这巨大的动静瞬间惊动了百官,继而惊动了祭坛上的人。
“都……疯了吗?”太后看向远处乱糟糟的人群。
“是不是要谋反?”她紧张地转过头,询问道。
“没有军械,如何谋反?”一位大臣道,“不会是要毁渠吧?”
“不会。”
起身走到祭台边缘的赵政看向人群。
他看到身着褐色、棕色、土黄色衣裳的百姓中间,奔跑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距离太远,他看不到那人的模样。
但他知道,那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他们拿着石头。”
“他们奔韩渠去了!”
耳边是大臣们的禀报,赵政的视线却越过众人看向一处。
墨者苍琰的位置空空****。
“擒拿苍琰。”他冷声道,“其余众人,拆掉祭坛,堵住天岩山西面!”
她是带百姓去堵渠水了。
善良如她,聪明如她,终于发现了苍琰的计谋。
到达韩渠边的百姓站在堤岸上,却并没有把石头丢进去,而是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
那里站着一个人。
他张开手臂,阻止着众人的靠近。
“此渠必毁!”
发现情况不对,迅速跑来这里的墨者苍琰道:“此渠今日必毁!”
百姓们知道他是修渠的官,他们对做官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畏惧。
“为何必毁!”一个洪亮的男声响起。
看到百姓的动静,跟过来的郑新关面色发白:“难道果然如公主所说,渠水若通,山就会塌吗?”
如往常一样,苍琰并没有回答郑新关的话。
他神情扭曲目眦欲裂大声喊道:“若此渠修通,雍国将有数百倍的粮草,雍国能养数百倍的战士,雍国军队将会踏破山河、残杀六国百姓!我宁愿一死,也要阻止韩渠修通!”
郑新关气得浑身发抖牙齿打架,他挥舞双手,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这条渠是他的心血,如果能修通,他也愿意一死。
但他天生嘴笨,不擅长与人争吵。
百姓们看看苍琰,再看看郑新关,不知道该怎么办。
忽然,有个气喘吁吁却清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姜禾停下奔跑的脚步,握紧手中的石头道:“本宫只知道,若渠水修通,百姓将有水喝。”
她手中的石头抛起,砸在苍琰的身上。
“故而挡本宫者,死。”姜禾上前一步,低头又捡起一块石头。
“对,若水渠修通,我们将有水喝!”
“我们不管打仗的事!我们要喝水!”
“你挡着我们喝水,让我们渴死饿死,我们就不答应!”
百姓们抱起石头丢入韩渠,苍琰向后退去,却被石块砸进深深的渠底。
他吓得手忙脚乱爬出来。
“你不是要死吗?”姜禾挡在他面前道,“那便死吧。本宫成全你的节烈。”
已经丢完石头正愁寻不到东西丢的百姓抬起苍琰,把他扔进渠底。
地面微微震动,远处奔涌而至的渠水,撞击着由百姓垒起的挡水墙。
一下,又一下。
姜禾的心提到嗓子眼,她攥紧衣襟上前一步,似乎随时都要用自己的身体,去阻挡那渠水。
终于,挡水墙裂开了一个口子。
渠水向山体涌去,虽然速度已不如先前那般快,但山体能承受住吗?
她忍不住又迈前一步,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后。
一个人从后面紧紧把她抱进怀里,清冷的声音沉着稳重,缓缓道:“阿禾,别怕。”
“轰——”
发出巨响的并不是塌落的山体,而是从渠水进山口上方,坠落下来的岩石。
苏渝正带着一大群士兵站在上面,大功告成般拍了拍手。
渠水顺着岩石的缝隙渗入山体,这样的力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令天岩山崩塌了。他日只用疏导内部水流,慢慢就可以运走岩石,让渠水畅通无阻。
“怎么会?”姜禾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幕。
“没什么,”赵政道,“孤上次来时,让人在那上面放了些巨石罢了。孤交代苏渝在这里安排祭典的事,就是要他在渠水到来前卸下那些石块,减少些冲击。”
他一直不相信苍琰,所以他事事准备妥当。
不像自己,若不是临危想到,不知会酿成何等大祸。
姜禾转过头,她看着面前的赵政,眼中涌出泪水。
“都是我的错。”
“怎么会是你的错?”赵政道,“若不是你大胆用苍琰,韩渠不可能这么快修通;若不是阿禾你带百姓做出第一道挡水墙,孤放的那些石头,又有什么用?说到底,还是阿禾厉害。”
姜禾简直无地自容。
“姜禾,”赵政忽然把她抱得更紧了些,他的头埋入她的脖颈间,轻声问,“你那么慌地来堵渠,是怕孤死了吗?”
“是,”姜禾的声音带着哭腔,“如果要死,我情愿是自己死了。”
周围的百姓和大臣纷纷退后让开,夜幕降临,天地之间一时只剩下他二人。
韩渠内流水潺潺,韩渠外情欲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