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很安静,静得让这个声音虽然温暖轻微,却仍然吓了小丫头一跳。
她僵硬地抬起头,见姜安卿已经坐正身子。他的眼睛空茫地看着远处,唇角却在动:“小丫头,你莫慌。”
梨树下,这位中年男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肩膀虽瘦却宽阔,身体虽弱却端正,尽管失去了视力,可俊逸的五官和行止,仍然让人觉得丰神如玉洒脱温润。
看他如此,哪里还有半点痴傻疯魔的样子?
“大人!”小丫头立刻跪下来,“您好了?”
“我好了些,”姜安卿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阿禾给你起名字了吗?”
阿禾?说的是公主殿下吗?
小丫头摇着头,激动得泪光闪闪,连声道:“殿下没有给我起名字,婢子贱名采菱。”
姜安卿含笑点头,称赞道:“‘采苓采苓,首阳之巅。人之为言,苟亦无信。’这曾经是晋地的民歌,劝晋王勿信谗言,安心为民。后来三家分晋,已无晋国,但民歌仍在,百姓仍在。”
同为华夏民族,百姓只是想吃一口饱饭,并不在乎国君的姓氏。
小丫头听不懂这些,只是回答道:“婢子的母亲,的确喜欢唱歌。”
姜安卿脸上的笑更浓厚了些,温声道:“阿禾的母亲,也喜欢唱歌。”
公主的母亲啊?
听说她很小的时候,亲生母亲就去世了。自己的母亲倒是还活着,但为了能活命,不得不把她卖给了人牙子。
“大人,您既然好了,婢子去告诉护卫吧?让他们去找宗管事,宗管事知道怎么找殿下,会写信给殿下。殿下若知道大人好了,一定很高兴。”
“是,是,”姜安卿的脚摸索着放在地上,扶着小丫头起身,头朝向门口的位置,笑道,“采菱,找人没有那么麻烦的。找人,抬脚去就行。”
刚刚返回京都不久的雍国陛下,再一次离开了王宫。
宫中除了太后零星抱怨了几句,其余人等不敢非议。
倒是往日只是谨遵命令行事的卫尉军统帅苏渝,忍不住在赵政马不停蹄奔到韩渠后开口进言。
“陛下,依照我大雍调令中央军的习惯,卫尉军是不能离开京都的。中尉军可以,但还需要防卫京畿地区安全。听说各国已得到如何攻克我大雍骑兵的兵家密卷,微臣怕赵国趁着楚魏打仗,报当年坑杀四十五万赵兵的世仇。”
作为赵政的心腹,苏渝知道赵政要到哪里去。
到楚魏的战场,去救回他的女人。
苏渝曾经以为赵政心硬如铁薄情寡恩,可如今看他如此,又担忧他感情用事置生死于不顾。
赵政斜睨苏渝一眼,抬头看了看天色,淡淡道:“赵国若得了密卷,第一件事便是同燕国开战。不过苏卿说得也对,所以孤来韩渠。”
魏国和楚国的战场在雍国东面,来到北面的韩渠,的确有些不同寻常。
苏渝垂头默默听着,闻言道:“微臣不敢乱加揣测王意。”
“孤已下令,把监修北面长城的蒙恬调回来,你看那个站在高处的少年,便是蒙恬。苏卿,你来镇守函谷关提防赵国,孤带蒙恬出兵。”
“蒙恬?”苏渝惊讶之下抬头,见韩渠北边山脊的高处,站着一个身材魁梧、黑甲灼目的年轻人。
苏渝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道:“蒙将军虽然出身于兵将世家,但他今年才刚满十七,陛下要带他去魏国?”
苏渝今日问得有些多,他自知失言,刚说完话,后背便冒出一层冷汗,跪下解释道:“微臣愿随陛下前往。”
赵政却并未发怒,他的唇角噙着一点纵横睥睨的笑意,缓缓道:“孤要让他见见真正的战场。蒙卿将会是我大雍一员猛将,助孤扫平六合、北击匈奴。放在北边修墙,可惜了。”
虽然养将莫过于在战场,但陛下第一次御驾亲征,就用了同样第一次作为主帅出征的蒙恬,是不是太过冒险了?
但苏渝不敢再劝,他想了想问:“可是,用哪里的兵马呢?”
哪里的兵马?
赵政眼中一抹笑意,抬头看向山脊平台上的蒙恬,声音陡然拔高道:“耕战!我大雍的传统,是农忙时耕,农闲时战!每一名士兵,俯身可犁田种地,起身可扛枪射箭。那么这里修渠的人,便只能修渠吗?”
苏渝站起身,随着赵政的目光向高台看去。那里,少年将军蒙恬正大声下令。
“收工具、领刀枪、列队!”
一时间,原本拿着铁铲、钻头,原本推着板车、撞石车的修渠民众齐齐放下工具,向距离他们最近的刀枪分发处跑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们领好兵器,披上战甲,列起长队。
速度之快,像是下一刻便可以冲锋阵前;队列之齐,像是他们原本就是所向披靡的战士。
从西向东,密密麻麻的黑色战甲让苏渝透不过气来。他觉得手脚酥麻身体摇晃,忍不住喃喃出声:“这……是什么时候就开始练的?”
修渠民众足有百万,莫说只是去楚魏的战场上救人,就是打一仗,也绰绰有余了。
“从一开始,”赵政道,“韩国此计,的确疲累我大雍,但孤命他们每日至少抽出两个时辰演练军阵。”
“微臣懂了!”苏渝激动地看向赵政,语速很快道,“那这里除了士兵,在此地负责后勤的,自然也是兵马后勤;此地调集来的粮草,自然也是军队的粮草;在此地拉土的轻车,卸掉土,就是骑兵拉动的战车……这,真是太好了!”
“万事俱备,”赵政决然道,“孤命蒙恬挑三十万精锐,此去,不会败。”
此去,不败!
苏渝心中如有雷击,一瞬间,他无比羡慕那个站在高处的少年将军。
他忘记礼仪,快步冲到渠前,在军阵中失神地走了很久。
修渠锻炼了这些人的身板,日日操练又让他们熟悉战场。这是好兵,是他带在京都,养尊处优的中尉军比不上的兵。
蒙恬正站在高台上训令。
“陛下已经恩准,准军功赐爵。尔等此战,以敌首为凭。斩敌一首级,则授爵一级,愿意为官者授予官职,不愿为官者授田宅金银。你们不是在为大雍战,你们是为自己,为父母,为发妻,为儿女战!你们,可愿意与本将军同战?”
“战!战!!战!!!”
山呼海啸的声音淹没了军阵中行走的苏渝,似乎能破开阻挡渠水的高山丘壑,一箭刺入楚军阵前。
“我不走。”
楚魏两军对峙的战场以北百里,卜寨营地外,姜贲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活都不回去。
“姐姐,咱们说好的,你给我一些魏国的兵马,我来学学带兵。怎么刚来就让我走,什么意思嘛?”
姜禾看他耍赖的样子,笑着拎起裙角蹲下,直视姜贲道:“魏国的兵马,哪里有那么好带?齐国和魏国的旗语都不一样,你下令让他们往南,他们往东推了咱齐国的城墙,可怎么办?”
姜贲忍俊不禁,哈哈笑了。
“姐姐你就是哄我。”
“你乖乖回去。”姜禾道,“齐王已经屯兵齐楚边境,你去亲率大军,以支援魏军的名义带兵过来,驻扎在此处以北百里。万一姐姐这里有个事儿,你也好救一救。”
这只是借口。
事实上姜禾是怕姜贲在这里不安全,寻个由头把他差遣走罢了。
姜贲没有虎符,哪里能调动齐国的兵马呢?率兵的必然是陛下亲信的将军,姜贲回去,只会被唬弄着留在军中,观望军情。
不过乍一听自己可以领兵救姐姐,姜贲倒是有了兴趣。
“也是,”他点头道,“就魏忌这点兵马,还不够楚国塞牙缝的。姐姐你等着,我把咱们齐国的兵马带过来,把楚国吓得屁滚尿流才好。”
姜禾拍着他的头赞许地点头,姜贲已经慌忙起身。
“事不宜迟!”他招呼了一辆马车道,“弟弟我这就走了。”
“走吧走吧。”姜禾对他摆手,看他捂着因为连日骑马坐肿了的屁股,滚进马车中。
车马绝尘而去,她才收回目光。
看头顶战旗飘扬,抬脚走入营寨。
战吧!此战必胜!
“大人!他们都说赶车特别难,俺们村会赶车的把式,一天能赚好些钱呢!没想到大人教婢子几句,婢子就能把车赶这么远!”
从洛阳向北的官道上,小丫头采菱叽叽喳喳地说话。
身后马车里坐着安国公主的父亲姜安卿。
他坐在窗前,晚霞的柔光映照在他脸上。温润的光芒中,他明朗的五官有一种超然物外的美。
虽然看不到,但姜安卿的双眼却“看”着晚霞,神情含笑。
听到采菱这么说,姜安卿点头道:“所以本官是一个好的教书先生咯。”
在教书育人方面,姜安卿是有些自得的。
他相信没有哪个人,能像他一样懂得如何开蒙幼儿,懂得把复杂的知识变成浅显的办法,让人举一反三学业精进。
采菱咯咯地笑着,笑完了问:“那大人你能不能教教我,为何公主在南边,我们要去北边找啊。”
“当然是为了躲开宗管事。”姜安卿笑了笑道,“他若知道咱们不见了,一定往南找。”
“快去南边找!”
魏国小小的宅院里,宗郡简直疯了。
“姜大人必然已经好了,”他焦头烂额地走来走去,口中急急道,“这下是去找公主殿下了!咱们得先找到他,如果我把他丢了,我,我不活了!”
他说完就去取了一把刀。
接着匆匆地出门了。